事实总是大量存在的——我们缺乏的是想像。
——D·布洛金采夫
维克多把盛生命之水的容器放在地板上,我们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弹起很高。
过了一会儿,罗曼问:“维克多,你把沙发的电源关了吗?”
“关了。”
“怎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总在我脑子里闪来闪去。”
“我已经把关掉的电源封起来了。”维克多说。
“不,我的朋友,”埃迪说,“会不会是幻觉?”
“谁说这不是幻觉?”维克多问,“难道我没有说过去看心理医生吗?”
“我向梅卡求爱的时候,”埃迪说,“产生的幻觉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为什么?”维克多问。
埃迪想了一会儿。“我真的说不清楚,”他说,“可能是心情太激动的缘故。”
“我提个问题。首先,为什么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让我们产生幻觉呢?”维克多说,“第二,这儿又没有梅卡。我们,感谢上帝,是巫师,谁又能胜过我们,让我们产生幻觉呢?也许是杰勒斯、基文或琼塔可以。或许还有贾科姆。”
“但我们的亚历山大法力比较薄弱。”埃迪不同意他的说法。
“怎么呢?”我问,“看见这些现象的就我一个人吗?”
“要么,我们可以测验一下,”维克多沉思着说,“看看我们是否可以让沙沙在这儿……你知道——”
“不,不,”我说,“别再说给我测验的事了,有没有其它办法?按眼球或者把录音给一个与此事无关的人,让他听听,看看里面有没有录下的声音。”
他们同情地笑了笑。
“你是个很好的程序编制员,沙沙。但……”埃迪说。
“乳臭未干!”科列夫说,“黄毛小子!”
“是的,亲爱的沙沙,”罗曼叹着气说,“我知道,你甚至还想像不出具体的完全因诱惑而产生的幻觉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罗曼说,“幻觉是个不适于讨论的题目,太简单,我们既不是孩子,又不是老年妇女。埃迪,你刚才有什么想法?”
“我的?啊,是的,是有一个,也是个很简单的想法。同体。”
“嗯?”罗曼表示怀疑。
“同体是怎么回事?”我问,埃迪很不情愿地解释说,除了我熟悉的替身以外,还有同体——人和物体绝对丝毫无误的复制。和替身不同的是,同体和原型在外观、细节上一模一样,普通方法根本不可能将它们区分开来。需要用专门的设备。总而言之,区分它们非常复杂、非常困难。巴尔萨姆在世的时候获得了巫术院士的称号,因为他证明了众所周知的“铁面人”菲利浦·波蓬是同体。路易十六的这个同体是在杰苏伊特的秘密实验室里制造的,目的是想攫取法国王位。现在同体是根据理查德·塞居尔的生物体视图解法制成的。
当时我也不知道谁是理查德·塞居尔,但我马上想到,同体的想法只能解释这些鹦鹉为什么特别相似这一点,昨天那只死鹦鹉到哪儿去了,仍然是一个谜。
“你是对的。”埃迪说,“我也没有坚持这种说法,特别是因为杰勒斯和生物体视图解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的话,”我大着胆子说,“我们最好还是到描写中的未来世界去一趟,你们知道吗?这是路易斯·塞德洛夫发明的。”
“又怎么样呢?”科列夫说,并不怎么特别感兴趣。
“杰勒斯准是飞进了一本科幻小说里,从那儿拿走一只鹦鹉,带到这儿来,当这只鹦鹉死了以后,他又飞回到那本书中,如此往复……这样,这些鹦鹉一模一样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它们都是同一只鹦鹉。我们也可以明白它为什么会说这些科幻词汇了。另外,”我继续说道,觉得自己讲得蛮有道理,“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杰勒斯总是问同样的问题:因为他每次都害怕自己回来的日期不对……我想我已经把此事解释得相当完美了,是不是?”
“有没有这样的科幻小说呢?”埃迪有点好奇地问,“里面有鹦鹉的科幻小说?”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不过那些星球上有各种各样的动物,猫啦,狗啦,还有小孩子……不管怎么样,西方有大量的科幻文学,你不可能全部读完……”
“嗯,第一,西方科幻中的鹦鹉不会说俄语。”罗曼说,“但主要的问题是这些宇宙中的鹦鹉——即使是苏联的,怎么会认识科列夫、普里瓦诺夫和奥埃拉·奥埃拉……呢?”
“显而易见,”维克多懒洋样地说,“把一个真正的物质实体转换到主观世界中去是一回事,但把主观世界的实体转换到真实世界中来又是一回事。”
我无言以对。
“但是无论如何,”维克多宽厚地说,“我们的沙沙在这里表现出了他是大有作为的,他的想法中有某种可贵的疯狂劲。”
“杰勒斯不会给一个虚构的鹦鹉举行火葬。”埃迪十分肯定地说,“虚构的鹦鹉也不会被烧焦。”
“为什么,”罗曼突然说,“为什么我们的意见如此不一致呢?为什么杰勒斯要重复塞德洛夫的做法呢?他有他的研究方法和研究领域。杰勒斯是研究平行空间的。这个问题我们就谈到这儿吧。”
“好的。”我说。
“你们认为杰勒斯在和外界平行空间建立通讯方面是不是取得了成功?”埃迪问。
“通讯——他很久以前就建立了。为什么不能假设他又取得新进展了呢?为什么不能假设他现在开始研究物体转换了呢?埃迪的想法是对的。它们肯定是同体,因为保证完全相同是绝对必要的,转移条件依赖实验的环境,头两次转换没有成功,两只鹦鹉都死了,今天的这次实验显然是成功的……”
“它们怎么会说俄语?”埃迪问,“为什么它们的词汇这么怪?”
“这意味着外层空间也有一个俄罗斯,”罗曼说,“他们已经在里奇火山口开采到了铷。”
“这太牵强了。”维克多说,“为什么一定是鹦鹉呢?为什么不是狗或者猪呢?还有,这些鹦鹉是怎么知道奥埃拉—奥埃拉年轻较大,科列夫工作出色的呢?”
“还有粗鲁。”我提醒说。
“粗鲁,但很出色。那只死鹦鹉又到哪儿去了呢?”
“你有什么看法吗?”埃迪说,“我觉得这样讨论下去不行,我们像一群半瓶醋的业余爱好者在研究问题,我们得有一个系统的方法。维克多,你的纸呢?我们立刻把它写下来。”
埃迪用漂亮的字体记录着。
首先让我们假设正在发生的事情不是幻觉,否则所有的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接着我们列出了一些问题,问题分为两组:“鹦鹉”组和“杰勒斯”组。后一组是在罗曼和埃迪的一再坚持下才写下来的,他灯断定他们凭直觉感觉到鹦鹉和杰勒斯的怪癖之间有一定的联系。
为什么在11日、12日、13日分别看到的鹦鹉1号,2号、3号如此相像?起先我们还以为是同一只鹦鹉。为什么杰勒斯烧了1号(很可能还烧了1号前面的0号),只有一根羽毛还残留着?那根羽毛到哪儿去了呢?2号死鹦鹉到哪儿去了?如何解释2号,3号鹦鹉稀奇古怪的词汇?怎么解释3号鹦鹉认识我们所有的人?尽管我们是头一次见到它。
杰勒斯和鹦鹉有什么相同之处?为什么杰勒斯记不清前一天他和谁谈论了什么问题?每天午夜杰勒斯都干些什么?为什么杰勒斯-U习惯用将来时说话,而杰勒斯-A则没有这种习惯?最后,如果他们是两个人,那么为什么大家都相信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是一个人的两个化身?
写完后,我们苦思冥想了一阵,不时地看着列出的单子。我一直希望那种可贵的疯狂劲能够再次降临,但我的思路是一盘散沙。我越想,越是赞同桑亚·德罗兹迪的观点。在这所科学院里,无论什么情况,哪怕再玄乎,都会时常发生。我知道我这种廉价的怀疑主义是对与变化了的世界相联系的思维模式无知的产物,但我又只能抱这种态度。我想只有人们把那三四只鹦鹉看成同一只时,所发生的一切才是令人惊奇的。事实上,它们也是极为相似的。起先我也误人了歧途,那是正常的。我是数学家,我尊重数字,这些数字的吻合,特别是有6位数,自然使我想起标有这些数字的物体的吻合。显然这些鹦鹉不可能是同一只,如果是同一只的话,因果规律就被破坏了,我绝不会因为几只微不足道的鹦鹉就放弃相信这个规律。如果这些鹦鹉不是同一只的话,所有的问题就简单多了。数字只不过是巧合而已,肯定有人把尸体扔到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什么问题呢?词汇?对,词汇问题怎么解决呢?……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很简单。
我正准备就此作一番演讲,维克多突然开口说:“朋友们,我想我开始有点明白了!”
我们没出声,只是同时迅速地把脸转向他。维克多站起身来。
“很简单,”维克多说,“没多大意思,甚至不值一谈。”
我们都慢慢地站起身来,我当时的感觉就好像是在读一本扣人心弦的侦探小说的结尾。我的怀疑主义也开始烟消云散了。
“反向运动!”维克多说。
“反向运动?”罗曼说。“让我们看看……啊嗬……”他弯了弯手指,“这样……唔哼……如果这样,它为什么认识我们所有的人就可以理解了……”罗曼做了个非常兴奋的动作。“这意味着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总是问他昨天谈过什么也可以得到解释了。”维克多接过来说,“还有那些科幻词汇!”
“慢着点!”我大声喊道,侦探故事的结尾是用阿拉伯语写的。“住嘴!什么是反向运动?”
“不,”罗曼说,好像后悔自己刚才说错了嘴,从维克多脸上的表情你也能立刻看出来,反向运动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还是不行。”罗曼说,“反向运动就像电影,想像一下电影……”
“什么电影?”我大声叫道,“说清楚点!”
“倒放的电影,”罗曼解释说,“明白了吗?”
“胡扯!”维克多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然后脸朝下往沙发上一躺。
“确实不行。”埃迪也沮丧地说,“别激动,沙沙,反正它不解决问题。反向运动就是时间的反方向运动。但问题是,如果鹦鹉是反向运动者,它该飞向过去,不会死亡,应该复活才对……但,总之,这是个很好的想法,一只反向运动的鹦鹉的确知道些有关空间的词汇,因为它的生活轨迹是从将来到过去。作反向运动的杰勒斯当然不知道我们昨天谈论了些什么,因为我们的昨天是他的明天。”
“对。”维克多说,“我所想的是为什么鹦鹉知道奥埃拉—奥埃拉?杰勒斯怎么如此聪明,能够详细地说出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事情。罗曼,你还记得发生在多边地带的那件事吗?所有这一切都充分说明他们来自未来……”
“告诉我,反向运动真的可能吗?”我问。
“理论上说是可能的。”埃迪说,“毕竟宇宙中有一半东西是按照反向时间运动的。但实际上还没有人在这方面做过研究。”
“研究了有什么用呢?谁愿意接受呢?”维克多阴郁地说。
“就当作是一次精彩的试验。”罗曼说。
“不是试验面是自我牺牲。”维克多大声吼道。“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觉得所有这些和反向运动有关……”
我们大家都不说话了。
趁看他们沉默不语的时候,我的脑子又开始兴奋地转动起来,如果反向运动在理论是可能的,那么因果规律的暂时终止在理论也是可能的。事实上,规律并没有被破坏,因为上帝世界和反向运动者的世界井不是一回事——这意味着三四只鹦鹉都是同一只的假设是对的,结果又怎么样呢?10日早晨,它躺在岩石盘子里死了,然后被烧成灰烬,撒向风中。但是11日早上,它又活了,不但没有被烧成灰烬,而且是完完整整的,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当然,在中午的时候它又死了,而且又蜷缩在那个盘子里,这一点非常重要!我觉得那个岩石盘子非常重要……地方很特别……12日鹦鹉又活了,要糖吃……这不是反向运动,这不是倒放的电影,但其中包含着反向运动的因素……维克多是正确的……对于反向运动者来说,如果事件的前后次序是鹦鹉生,死,被焚烧,那么,如果不考虑细节,在我们的眼里,次序正好相反:鹦鹉被焚烧,死,生——这好像是一部被分成三段的电影,第三段先放,然后是第二段,最后是第一段——中间有一些中断不连贯的地方。
“朋友们,”我说,声音很小,“反向运动一定是连续不断的吗?”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回答。埃迪抽了口烟,又将烟雾吹向天花板;维克多反身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罗曼茫然地看着我,接着他的眼睛一亮。
“午夜。”他说道,声音有点吓人。
他们都跳了起来。
好像我在足球锦标赛上刚刚踢进了关键的一球似的。他们将我围起来。摸摸我的脸颊,拍拍我的脖颈和肩膀。他们把我扔到沙发上,一起向我拥了过来。
“天才!”埃迪大声说道。
“多么聪明的脑袋!”罗曼高声叫道。
“我们和你相比简直是白痴!”粗鲁的科列夫接过来说道。
然后我们安静下来,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
首先罗曼出人意料她宣布,他现在明白腾格斯陨星的秘密了。(注:通用的译法似乎是通古斯。就是所谓的通古斯大爆炸,发生于苏联境内,摧毁了大面积的森林并在地上留下巨大的深坑,四周树木呈辐射状倒下。遗憾的是,却没有任何陨石碎片或是其他残骸。这一直是一个未解之谜。——译者)他想立刻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们,我们欣然同意,因为这话听起来不怎么让人相信。我们也就没有着急去讨论那个最让人丢不下的问题。不,我们一点也没有着急。我们是美食家,我们留着最精美的菜,不去动它。我们闻着它的芳香,睁大了眼睛,咂着嘴,我们搓着手,我们巡视着,我们期待着。
“我们最终能够揭示腾格斯之谜了。”罗曼说,“在我们之前,研究这个问题的都是些毫无想像力的人。什么彗星啦、反物质的陨星啦、自动爆炸的核飞船啦、各种各样的星云啦、量子发生器啦,所有这些都是些陈词滥调,因此和事实真相差距十万八千里。我一直认为腾格斯陨星是太空漫游者的飞船,我们在爆炸地点一直找不到它的残骸,是因为它早就飞走了。直到今天之前,我还以为腾格斯陨星的坠落消失不是飞船的着陆,而是它的离去。现在,不连续的反向运动的想法,使得我们一下子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1908年6月30日在波德卡梅尼亚·腾格斯地区发生了什么?在同年的7月中旬,载着几个外星人的飞船进入靠近太阳的空间,但他们不是科幻小说上那种朴实天真的外星人,他们是反向运动者。我的朋友,他们从另外一个宇宙到达我们这个世界。在他们那里时间的流动方向正好和我们柑反。反向运动者看我们的宇宙就像倒放的电影。由于对流时间的相互作用,他们已经从正常的反向运动者变成了间断性的反向运动者,我们现在暂且不讨论这种间断性。有意思的是事情的另外一面,我们这个宇宙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有规律的循环。
为了简单起见,让我们假设他们的循环单位是地球上的一天,那么他们的存在在我们眼里应该是这样的。比如说,7月1日白天,他们生活、工作吃饭,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但在晚上12点整的时候,和我们正常人不同的是,他们的各个器官进人不了7月2日,而是进入6月30日。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我们进一天,他们退两天。同样,6月30日结束的时候,他们不是进入7月1日,而是开始了6月29日的生活。如此往复。
“等他们快靠近地球的时候,我们的这些反向运动者们吃惊地发现,假设他们先前没有察觉,地球在其运动的轨道上奇怪地跳跃着,这种跳跃使得飞船航行特别困难。根据我们的年历,7月1日他们发现自己正好在地球的上空,他们看到在欧亚大陆的中心有一团巨火,这团火他们早就看到了——在地球时间的7月2日、3日……这场突变本身就让他们很感兴趣,但点燃他们科学好奇心的是6月30日早晨——按照我们的时间模式,他们发现一点火灾的痕迹都没有了,在他们下面纵横延伸着一片绿荫荫的泰加森林的海洋。兴趣盎然的船长命令在他前天看到的那块地方着陆——根据他的时间模式,用他的眼睛看——也就是火灾的中心点着陆。从那以后,事情的发生正如人们所预料的,继动器咔哒咔哒响,荧光屏跳动不停。行星齿轮发动机轰鸣着。”
“然后呢?”维克多问。
“飞船坠入泰加森林的熊熊烈火之中,自然也就被烧毁了。卡里林斯克的农民看到的正是这一幕。这些农民后来成了历史的见证人。那场火灾大得吓人。那些反向运动者们试着向外面看,结果被吓得胆战心惊,他们决定躲到防火的荧光屏和铝合金后面等大火灭了,一直到午夜他们都在战战兢兢地听着外而烈火的呼呼声和劈劈啪啪的响声。正好到午夜的时候,一切变得风平浪静。这一点毫不奇怪,那些反向运动者们进入了他们新的一天——我们日历的6月29日。勇敢的船长经过反复考虑,两小时后决定离开飞船。他看到一大片雄伟的针叶松在他的耀眼的探照灯下静静地摇动着。他立刻遭到一群吸血虫的进攻,就是我们所说的蚊子和蠓。”
罗曼停下来喘了一口气,看了看我们。我们听得兴致勃勃。我们期待着我们怎样才能以同样的方法解开鹦鹉之谜。
“这些反向运动漫游者以后的命运,”罗曼继续说。“对于我们来说并没有意义。或许他们在6月15日左右想方设法离开了这个独特的星球回去了;或许他们都死了,是被蚊子的唾液毒死的,他们的飞船还陷在我们的星球上,沉没到时间的长河里了;也有可能在1908年或者1941年的某个时间里,某个泰加森林的猎人碰到过飞船的残骸,过了很久他将此事告诉他的朋友们,他们根本就不相信。”
“在结束我的不成熟的演讲之前,请允许我向勇敢的探险者表示深切的同情,他们企图在波德卡梅尼亚·腾格斯地区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罗曼咳嗽着清了清嗓门,喝了一杯生命之水。
“有人有问题问演讲者吗?”埃迪问,“没有问题!好!让我们重新回到鹦鹉的问题上来,现在谁想发言?”
大家都争着发言。每个人都跃跃欲试,甚至声音有点嘶哑的罗曼也不例外。
我们从别人的手里抢过列着问题的单子,一个接一个地将问题划掉。
不到半个小时,一幅关于所发生的事件的完整详细的图画呈现了出来。
1941年在一家中产阶级的地主家庭里,出生了一个男孩。这个地主还是后备役军的上尉,名叫波留达·克里萨诺维奇·内夫斯特洛夫。他给孩子取名为杰勒斯,为了表示对一位名叫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内夫斯特洛夫的远房亲戚的敬意,因为他准确无误地预测出了出生婴儿的性别,日期甚至时辰。这位亲戚是位心情恬静的退休老人,拿破仑入侵俄国后不久就搬到后备役军上尉这儿来了。他住在给客人睡的房间里,潜心从事科学研究。他有点古怪并且有许多怪癖,这对一位科学家来说,是无可厚非的。他特别喜欢他的教子,一步也不离开,并且不断教他数学、化学和其它科学知识。在小杰勒斯的一生中,老杰勒斯可以说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他。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没有注意到别人感到好奇的现象:这位老人不但没有变老,而且明显地比以前强壮了,精力也比以前旺盛了。到了19世纪末,老杰勒斯将小杰勒斯引入了分析巫术、相对巫术和普通巫术这最后一座神秘的殿堂。他们继续在一起生活、工作,参加了所有的战争和革命,坚强地忍受了由于复辟而遭致的各种各样的折磨。最后他们来到了巫术和符咒科学研究院。
老实说,这一段介绍纯粹是虚构的。关于两个杰勒斯的过去我们只知道一个事实:J·P·内夫斯特洛夫生于1841年3月7日,他是怎么样又是何时担任科学院院长的,我们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是谁第一个传出杰勒斯-U和杰勒斯-A是同一个人的两个化身的。我是从奥埃拉·奥埃拉那儿听来的,并且相信了,因为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奥埃拉一奥埃拉是听贾科姆说的,并且也相信了,因为他年轻有为,备受推崇。将此事告诉科列夫的是一位打杂女工,科列夫认为这是区区小事,不值得深究。而埃迪是听到萨瓦奥夫·巴诺维奇和费奥多·谢苗诺维奇谈论此事时得知的。当时他还是个年轻的技术员,除了上帝以外,对什么都深信不疑。
因此两个杰勒斯的过去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一团迷雾,但他们的未来,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在科学院里更多忙于行政事务而不是科学研究的杰勒斯-A,不久的将来将沉浸于反向运动的实践研究,并且为此贡献其毕生精力。他将有一个朋友——一个叫光子的绿色小鹦鹉,这是苏联的一个著名宇航员送给他的礼物。这只鹦鹉将在1973年或者2073年的5月19日出现。这是精明的埃迪对金属环上的神秘数字190573的解释。在这以后不久,杰勒斯很可能会取得成功,将他自己和那只鹦鹉转化成反向运动者。如果我们对反向运动的理解是正确的话,在人类的将来,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将不复存在,而过去则有两个杰勒斯,因为杰勒斯-A终将变成杰勒斯-U,并且在时问的轴线上滑向过去,他们每天见面,但杰勒斯-A不会觉得奇怪,因为他自幼就习惯了他的亲戚兼老师的那张慈祥的满是皱纹的脸。每天晚上午夜当地时间0点0分0秒的时候,杰勒斯-A和我们大家一样,从今天晚上跨入了明天早晨,而杰勒斯-U和他的鹦鹉,与此同时一秒不差地从现在跨入了我们昨天的早晨。
鹦鹉1号、2号、3号之所以如此相似,因为它们其实就是同一只,可怜的老光子,也许是由于年老体弱,或许是受寒着了凉,飞到它喜欢呆的地方——罗曼实验室的天平上终其一生。它死后,它的悲伤之极的主人给它举行了葬礼,将骨灰撒向风中。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他不知道反向运动者死后的行为如何,或许正因为他知道才这样做的。当然,他们要将这些看成倒放的电影的几个部分。
9日,罗曼在火炉里发现了残存的羽毛。光子的尸体早已不见了;它明天被烧掉了。
翌日,也就是10日,罗曼在岩石盘里发现了它的尸体。杰勒斯-U找到尸体后,当场在火炉里把它烧了。没被烧掉的羽毛直留在火炉里到这一大的结束。
到午夜的时候羽毛跨入了9日。
11日清晨,光子活了,但已经生了病。我们亲眼看见鹦鹉死在天平盘底下,笨头笨脑的桑亚·德罗兹迪把尸体放在盘子里。
一直到午夜,它跨入了10日的早晨,杰勒斯在那儿发现了它,将它焚烧后,将灰撒向风中,但它的羽毛留下来被罗曼发现了。
到了12日早晨,光子健康地活着,看见了科列夫,向他要糖吃。
但午夜的时候,这只鹦鹉将跨入到11日早晨,并且生病死去,又被放到岩石盘里;但到了午夜它将跨入10日的早晨,被焚烧,被撒向风中,有一根羽毛留了下来,这根羽毛在午夜的时候将跨入9日的早晨,被罗曼发现后扔到了废纸篓里。
到了13日、14日、15日……
令我们开心的是光子将能说会道、非常调皮,我们将很宠爱它,喂它糖和胡椒种,而杰勒斯-U将跑过来问光子有没有打扰我们的工作。通过文字联想,我们当然能够从光子那儿了解到许多有关人类向空间发展的新奇的事实以及我们每个人的许多特点。
我们讨论到这儿的时候,埃迪突然变得闷闷不乐,并且说他对光子说他会过早死亡很担忧。一向没有同情心的科列夫说任何死亡都是过早的,死无可避免,我们大家迟早都要有这一天。但罗曼说可能鹦鹉最喜欢他,所以记住了他的死亡的日子,埃迪听说他会死得比我们都晚,心情才开朗了起来。
但是,一谈到死,我们的心思就变得沉重了。
我们所有的人,当然除了科列夫,都开始为杰勒斯-U感到难过。人们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他的处境是多么可怕。
第一,他是为科学献身的崇高典范,因为实际上他不可能享受他获得的劳动成果。
第二,他根本没有什么光明的前途。我们在向一个充满理想和友情的世界前进,而他随着岁月一天天流逝,则走向尼占拉斯的残暴统治、农奴制、塞勒亚广场的枪杀——谁知道呢——或许走向各种各样的专制制度,遭受各种各样的折磨。
在悠悠岁月的某一天,在圣·波得堡科学院光滑的镶木地板的大厅里,他会遇到一位带假发的同事——这个同事用奇怪的眼光仔细打量他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现在他瞪着惊恐的眼睛,吃惊地咕哝道:“内夫斯特洛夫在这儿!这……这……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不是贴出布告,说你患中风去世了吗?”他只好说那是他的双胞胎兄弟,别人弄错了,但他心里完全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说了,”科列夫说,“你们也太伤感了,他也有所得,他知道将来,他曾经在那儿生活过,而我们却要等很久才能到达那儿。他也许还能准确知道我会什么时候死。”
“那完全是两码事。”埃迪悲伤地说。
“这对于老人来说太难了。”罗曼说,“听着,大家将来待他要更热情,更亲切。特别是你,维克多,你总是很鲁莽。”
“但他为什么老是缠着我?”维克多反击说。
“是不是因为我们谈过什么?你是否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面?”
“现在你知道他为何缠你了,你该表现得礼貌点。”
维克多沉着脸,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那些问题去了。
“我们得把一切都详详细细地解释给他,”我说,“我们知道的一切,我们得及时地把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预告给他。”
“对!”罗曼说,“今年冬天他的腿在冰上摔坏了。”
“一定得阻止它的发生。”我果断地说。
“什么?”罗曼说。“你是不是在说胡话,伤口早就愈合了……”
“但对他来说这还没有发生呢!”埃迪提出异议。
好一会儿,他都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维克多突然说:“等一会儿!亲爱的伙计们,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被划掉呢。”
“哪一个?”
“羽毛到哪里去了?”
“到哪里去了,什么意思?”罗曼说。“它跨入了8日,8日的时候,我恰好要用火炉熔解合金……”
“那是什么意思呢?”
“但我真的把它扔到废纸篓里了……8日、7日、6日我都没有见到它……嗯……到哪儿去了呢?”
“是打杂女工把它扔了吧?”我说。
“其实,认真研究一下这个问题倒是蛮有趣的。”埃迪说,“假定它没有被烧掉,在未来数百年的岁月里,它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还有一些更有趣的问题。”维克多说,“比如,当杰勒斯穿的鞋子到了这双鞋子在鞋厂制造的那一天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吃的晚饭又会怎么样呢?如此等等……”
但我们实在疲倦,讨论不下去了。我们又争论了一会儿,这时德罗兹迪走过来,把我们从沙发上赶起来,打开他的收音机,还向我们收两卢布钱。
“我需要些面包。”他没精打采地说。
“我们没有。”我们回答说。
“你们当然没有,能不能让我有一些?”
没法再继续讨论了,我们决定去吃饭。
“说了做了这么多,”埃迪说,“但我们的推测想像力还不够丰富。或许杰勒斯的命运比我们想像的还要离奇。”
那是很可能的,我们一边想一边朝餐厅走去。
我跑到电子部想告诉他们一下,我去吃饭了。
在大厅里,我碰到了杰勒斯-U,他打量着我,神秘地笑着问我,我们昨天有没有见面。
“没有,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我说,“我们昨天没有见面。昨天你不在科学院,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昨天早晨头一件事是你飞往莫斯科。”
“噢。对,”他说,“我已经把它给忘了。”
他十分慈祥地对我笑着,于是我暗自下了决心。当然我决心做的事情有点冒昧,但我很清楚近来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一直对我很友好,这意味着现在我们双方不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我仔细地四下看了看,轻声问道,“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扬了扬眉毛,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显然是记起了什么事情,说道:“别客气。就一个问题?”
我知道他是对的。一个问题根本解答不了我心中的疑惑。将来战争会不会发生?我将来能不能有所作为?人类大同的灵丹妙药能不能找到?……
我说:“我可不可以明天早上去看你?”
他摇了摇头,回答说:“不行,绝对不行。明天早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凯茨格勒巫术工厂要请你去,我只好同意你去。”
我感到自己很蠢,这种宿命论思想让人觉得惭愧,我是一个具有自由意志的独立的人,竟然完全要由身外的力晕去控制我的每一个行动。问题不是我想不想去凯茨格勒巫术厂,而是我不得不去。我不能自由地死,不能自由地生病,不能调皮捣蛋,我是由命运决定的。我头一次领悟到了这个词的可怕含义。以前我只知道命中注定要被处死、要变成瞎子是悲惨的。但是命中注定要被世上最美的女子爱上、注定要周游世界、注定要到凯茨勒格去也同样不是件好事,我对未来的看法完全不一样了。
“一本好书如果从尾部开始读并没有趣,是不是?”杰勒斯·波留克托维奇坦诚地看着我说。“至于你的问题,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要明白这一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个人的未来不是只有一个,有许多,你的每个行动都在创造你的未来。你会明白这一点的。”他十分肯定地说。“毫无疑问,你会明白的。”
后来我果然明白了。
但那的确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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