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素不相识的姑娘分手之后,沿着走廊般的人行道走了很久。在阿尔巴塔街的一条巷子里,他走进了这里仅剩的一所陈旧的房子。这房子就象一座古老的纪念碑。他顺着宽大但已破旧的楼梯,登上了三楼,在一扇门前站住,门上有一块旧式的小木脾,上面写着:“功勋科学家xxxx教授”。
老人开了门,走进阴暗的穿堂,脱衣服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没有戴帽子。
“嗯,是啊……”他摇了摇头,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
教授住的房间里,塞满了两种对立的因素——书和画。
书占了里屋的整个空间。高大的书柜矗立于四壁,犹如书的城堡。勉强挤在四壁之间的桌子上也堆满了书,连圈椅和一块小象棋台上也被书占据了。所有的书,都一叠一叠捆得整整齐齐,放在四周。书甚至控制了房间的空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学术著作、纸张和陈旧硬皮书面特有的气味。书布满了整个房间,使得屋里憋闷不堪。
油画在忧郁寂静的景色中,想把房间拉开,想使挂着画的墙敞开。它们用小桦树林中的新鲜空气和柔和的、透过云雾筛净的日光填满了空间。如果说没有树叶和野草的沙沙声渗入房间,那么只是因为所有的画上都笼罩着一片寂静。艺术家在画布上描绘的只是静谧和大自然幻想般的沉思。
教授瞧了瞧钟,发现已经是寅夜一点了,便开始收拾睡觉。一刻钟后,他睡熟了。然而,象往常一样,很快就醒了,似乎刚才根本没有入睡。他睁着眼睛静躺了一会儿便起了身,未开灯就走近了写字台。
路灯的光线从街上透入屋里,房间仿佛被疏松、灰色的东西填满。在放床和书架的地方,东西浓缩成黑黢黢的色调。
有时仿佛觉得,明明空无一物的地方,东西也在浓缩。那时,教授便开始心算六位数的乘法。这是很难的事儿,而且谁也没有必要这么做,但这可以痛苦地把长时间的习惯性的失眠消磨掉。教授就这样什么也不想,或者沉湎于一些无益之举,坐了大约有一个小时后,站起来开了灯。他走近了彩色油画。这些都是列维坦的作品。教授慢条斯理地仔细欣赏每一幅画,在那些绘有树梢摆动或在蔚蓝的天空飘然移动着晶莹洁净的白云的画面旁边,逗留很久。
教授把三十九幅画全部看了一遍以后,就开始穿衣服。这时他发现一颗钮扣掉了。他从象棋台子的抽屉里取出了针线,戴上眼镜,穿起孔来。他穿得那么不慌不忙,穿了好长时间,穿了又穿。远处,有个人一面咳嗽,一面慢腾腾地上楼。接着沉寂无声了。大概夜访者在按门铃。最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嗯,是啊!……”教授叹息了一声说。
长年的孤独生活使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白天,他不允许自己这样做,而夜间,因为失眠就降低了对自已的要求。
“我可以公平地指出,这种穿针的方法是完全不合理的。为了这么做,得象美国人那样说的‘诺特 图 诺乌 埃 比弗罗姆 埃 巴尔斯 富特’——一窍不通。明天得去买二十根针。不,买五十根,还得准备同样多的各种长度的线。嗯,是啊……然后,去找一位眼力好的人,恳请他将五十根线穿到五十根针里去。嗯,是啊!……把它们放在固定的地方。你看,譬如说……喏,哪怕就放在这儿也好。”
门铃响了。教授既惊又喜。在他单调的不眠之夜中,终于发生了件什么事儿了。他急急忙忙地套上裤子,把毯子披到肩上,沙啦沙啦地走到穿堂里。这时门铃已经第二次响了。
这能是谁呢、
教授本来判算去门口的,可又转了回来,不知为什么审慎地熄了灯。这才又向门口走去,原来是来了电报。教授从眼镜上面瞧了邮递员一眼,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显出了生气的神情。
“您的加急电报……因此请原谅……想必把您给吵醒啦?……”
“嗯,是啊……不,您说哪儿话,我非常高兴!反正我没睡。我冒昧地问一下,在哪儿签字?……”
关了门,教授并不急于走近书桌,就着路灯拆开了电报。电报是从国外拍来的。教授扶正了眼镜,看完电文后,皱起了眉头。
然后,他沉重地坐到圈椅上,双手抱头,摇晃了几下。
“嗯,是啊!……公司甚至拒绝同我们的商务代表处进行谈判。最好他对于这元素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话,那么,当然,即使他猜不透它的用途,也不会对谁让步。你看!现在我已竭尽所能了。当然,这是应该意料到的事。甚至政府都无能为力。不,最最可敬的教授,现在证明,您过去假装精神失常的原则是正确的。应当承受这一重负,直到……直到可爱的医生……嗯,是啊!按中国的习惯,不要做出头的椽子!”
教授把眼镜架到额头上,伸直了手臂,将电报挪远点,又重看了一遍。
然后,他整了整披在身上的毯子,在房间内的一片灰色朦胧之中,沙啦沙啦地走过去,停在油画前。通常这种时候他都要开灯,但此刻他没有这么做,看来,他满足于破晓的微弱的回光。此外,他举止很古怪,靠紧了一幅油画,双手抓住画幅的边框,就这么站着,连毯子落到脚下,都未发觉。
啪地一声响,画框翻转下来。墙上开了一个黑黝黝的方洞。教授伸手进去,把纸弄得沙沙作响。
“嗯,是啊……”他说了一声,象嚼东西那样,悲哀地动动两颌。然后走到开关那儿,开了灯。
现在可以清楚地看见墙内镶着的一个暗柜了。
教授从暗柜里拿出了一叠叠相当陈旧的写满了公式的手稿。他翻阅了几叠,在一页上停住了。这页上画着一个女人的侧面像。他叹了口气,又将手稿放回原处。他的手偶尔碰到了一封信。
“敬爱的教授!
浏览苏联的科学述评,我愉快地确信,阁下恪守在‘玛丽王后号’大轮上我所提出的条件。
“无线电物理学是阁下运用自己的渊博知识和卓越才能的最最适合的领域。
“当然,阁下可以恢复以前的研究,我的任何一个实验室都任凭阁下使用,那里曾不止一次成功地获得已被世界所遗忘的新发现。我要提醒的是,这些新发现的采用,直接关系到阁下对人类幸福的进一步关注。
我一如既往地准备与阁下保持友谊……”
读到签名时,教授气愤地将信放进了密柜。
“您所说的关于友谊和人类的字眼,听起来是何等的讥讽啊……嗯,是啊!……您的信仅仅使我确信,您还没能成功地‘重作’我的老师的新发现。只是我活着,妨碍您将已经掌握在您手中的东西滥用于罪恶的目的。那就让我亲眼看看,即便我不幸地活着,也还是正确的。”
教授叹息了一声,砰地关上了暗柜。这时从穿堂里传来了十分清晰的沙沙声。教授环顾四周,一只手仍然抓着画框。
“哦——哦,教授!大概您以为身上穿着游泳衣,到列维坦画的小河里去洗澡吗?”他听到了又高又急的嗓音。
“咳,医生……最亲爱的,您把我给吓坏啦!”
“您说什么呀!说真的,我自己才吃了一惊哩。您知道不,我仿佛听到了一种金属声……”
走进房间的是一个身材矮小、动作灵活的人。他迅速地转动着他那两鬓卷曲的秃头。这时,他那老式的金边夹鼻眼镜不时地落下,一落下来医生就赶忙在半空用手托住,将它固定在原来的地方。
医生将眼镜歪戴在鼻子上,不断地搓着手,向四周看了一眼说:“那么,最尊敬的教授,刚才的金属声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教授明显地慌了。
“您……我敢请您相信……您弄错了。”
“我?没有的事!我全明白,您这是把自己骑士的盔甲抛到地板上了!”医生从地板上拾起了毛毯,披到教授的肩上。“现在我们该让检察员——也就是我发言了。听我说,别辩护!首先,我建议您躺下,立刻就躺到被告席上去,马上……”
“亲爱的医生,我躺……我躺!我现在已经躺着啦!”
“唉,依您看来,站在房间中央,不住地挥舞双手—一这就叫躺着?得啦,您看……总之,您常被告发,不服用我开的药,每天夜间不知在哪儿闲逛,不遵守给您规定的作息制度!或者。您也许以为,我开的药是给您的后代保存的,而我对您的劝告就好象伊斯兰教徒的妻子的劝告,那些劝告,照可兰经的说法,应当听完,但要反其道而行之。”
“最亲爱的医生,我原则上不服药!”
医生差点没有托住夹鼻眼镜:“哦!他原则上不服药!也许您原则上不再穿裤子啦?最尊敬的教授,您得了原则症!为什么他不搬进科学院大楼的新居?原则上!他,您要明白,想要住在这个老巢里。为什么他没有家庭女工?您猜不到吗?那么我告诉您:他原则上不愿意别人为他工作。他,您要明白,他有七只玻璃杯,每星期用洗涤器一次洗濯;他有三双胶皮套鞋,按它们弄赃的程度换着穿,以便以后合理地将它们一次洗净。他,您要明白,只给自己烧几十个西西的清汤,而几十个西西可以买到吗?谁去做这点儿汤呢?”
“我做几十个西西是为了大家,而不是为我一个人。最亲爱的医生,虽然您是位有坚定信念的对抗治疗派医生,但在对我的非难方面,您却是仿顺势治疗派医生。请您采用小剂量药,否则,您的药开给短吻鳄倒挺合适。”
“但他不是短吻鳄吗?是一条真正的鳄鱼。为什么他拒绝作进入科学院的候选人呢?我对您说吧:原则上!他反对承担责任的头衔。请您张开口!……可是这个老光棍,为什么不结婚?原则上。有一次他没成功,于是他再也不想结婚了。口张开!……”
“医生?”
‘请把舌头给我看看!我当医生已经很久很久了!您当了多少年教授,我就当了多少年医生!也许您以为我对您没有最厉害的告发?您是国家罪犯!不,不,不!您别站起来!您企图杀人!为什么您轻松地吁气,刑事犯?请您转过身去,这样,好。您企图谋害……再转过去……有名的……呼吸!……教授……对,呼吸,我对您说……现在别呼吸……那位教授的健康状况每日得向政府报告。”
“最亲爱的医生!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是又在开什么药了吧?就象我曾有幸告诉过您的那样,我不打算服您的药。”
“您听见了吗?在这以后,他还不是罪犯吗?他在淮备加速自己的死亡!”
“不,亲爱的医生,我不准备提前死亡,嗯,是啊。我只是不希望它推迟。”
“也许您认为,您有这种权利?”
“我认为?这是每个人的权利。”
“啊!您刚才听到啦?还好,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否则我就得给您讲一课关于权利……”
“医生,医生,我求求您!”
“什么也不能原谅!权利?您把要我的命也称之为权利!您疏忽了一个细节:您是一位公民,公民对国家就得尽义务!”
“嗯,是啊!……对人类也得尽义务。”
“哦!您认为这可能是矛盾的?”
“原则上——不。最亲爱的医生,请您别生气!”
“得啦,这才是啊!下一次我带挺轻机枪到您这儿来。我不再开药了,而只是派人捎来。出去吗?无论如何不行!得躺两天!让我再搭搭您的脉。听列有关马特罗索夫的消息了吗?”
“马特罗索夫?嗯,是啊!……一切正常,”老人活跃起来了,“今天夜里我遇见一位极其可爱的姑娘……”
“哎——呀——呀!我觉得奇怪!”医生摇起头来。
“看您……”教授生气了。“我敢说,我委屈了她,应当道歉。”
“对这我倒并不奇怪。对我来说,也许奇怪的是,您想钻进一位优秀艺术家画的一幅油画中去。至于委屈别人,那正是您战斗精神的自然流露。”
“请您别开玩笑!我一生之中从未委屈过任何人。”
“可对我呢?或者,也许您认为,当医生的就活该受委屈?”
“好了吧,最亲爱的,别生气啦!我请求您的宽恕,原谅我这个老头儿吧!……就便请您看看信箱,有没有今天的报纸,劳驾您!”
“劳驾?好吧!”医生同意地跑出了房间。
教授用沉重的目光凝视着后面隐蔽着秘密保险拒的那幅画。直到医生拿报纸回来之前,他脸上一直挂着悲哀而担忧的神情。
“请吧,我莫名其拉的病人!您也许以为,给您治疗了这么多时间,我已经对您的病作了诊断吗?没有的事!在没有弄清您的一些古怪脾气之前,譬如说……总之,在没揭穿您过去的秘密之前,我不确诊。”
“哎呀,我请求您,最亲爱的,别打扰我啦!我想看一下报纸。”
医生耸耸肩,抓住夹鼻眼镜,照教授的样子,专心地看起报纸来。
楼梯上响起了不如是谁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街上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天大亮了,点着的灯显得有点昏暗。医生打着呵欠,不时地偷偷看一看教授。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瘦而长的身子伸得挺直。从楼梯口传来了扬声器中播音员的不清楚的嗓音。
突然,医生颤抖了一下,吃惊地跳了起来。他的古怪的病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白色的大胡子摇曳不定,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
“最尊敬的,最尊敬的教授……您怎么啦?”
教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双唇哆嗦,眼镜挂在一只耳朵上。他的脚边有一张揉皱了的报纸。
“出了什么事儿?马特罗索夫出了什么事儿啦?”
“不……不是!”教授坐下,双手抱头。“天哪!要知道,国外也能看到这张报纸的啊,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接着他又沉默不语了。
医生从他口中一句话也问不出,于是从地上拾起了报纸。一块被教授的指甲抠破了一点的地方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是《消息报》上一则极其普通的有关物理学副博士论文答辩的公告。医生有点出乎意料,他惊诧地将目光从无辜的公告上移向几乎不能自持的教授,后者正在满房间一跳一跳地跑来跑去,双手乱舞着。
“我向你们发誓,尊敬的同行们,我将不吝其时,不遗余力,但我将冒昧地运用我的权利……嗯,是啊!……运用权利对这篇论文进行无法反驳的批评,这篇论文应该消灭,要象对待传染病那样,象对待可能给全人类带来灾难的根源,象对野蛮、胡闹、残酷的征兆,象对可怕的时代错误和骇人听闻的暴行那样来消灭它,必须拯救人类免于遭受这种暴行,对——对——对!除此之外,这也是不科学的,没有任何根据,无可幸免地将碰壁,失败,垮台!嗯,是啊!……”
医生摇了几下头。他又读了一遍公告,再一次看清了,是某个名叫玛·谢·萨多夫斯卡娅的科学研究人员,将要答辩题为《超导性作为积聚能的方法的运用》的论文。
可敬的医生什么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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