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汉斯·舒特登上甲板的时候,被醉了的汉斯的话唤醒而陷入深思的伯恩施坦竟没有察觉舢板已漂离快艇。
难道他的世界观,他的理想整个都破产了?难道他为了荣誉,为了能够独立自主、能够骄傲地站起来而从事的全部工作,他那关于“到处都有的燃料”的梦想,他那自幼就梦寐以求、积年累月的劳动……难道所有这一切都仅仅是为骇人听闻的消灭人类的阴谋效劳?而他本身也只是一个奴才而已,一个科学家兼奴才而已,一个将全部精力交给自己的主人的奴才,一个让主人利用这种精力来消灭共产主义的奴才而已!
虽然他,伯恩施坦教授并不同情共产主义者,但共产主义者却确实创造了许多使所有先进的人们不得不赞赏的奇迹。难道他研究的化学反应真的都将遂魏尔特先生之愿,用来使资本主义国家联合起来反对共产主义国家?
可是他,伯恩施坦教授自己却为什么直至现在还犹如孩子一样,那么天真,那么盲目,那么闭塞?难道他不懂得由他再现的利阿姆的发明的威力有多大?他不应该……他无权欺骗自己。他清楚地了解一切……他只不过是违背了自己的良心,他不愿去考虑后果;况且想要发动战争的国家本来就已经拥有可怕破坏力的手段了。
是啊,有强有力的手段……但那一切都是有局限性的,只在某个地方起作用……而他的化学反应,他那火墙只要一出动,就可能消灭一切……将整个整个的国家烧为灰烬。
是啊,这项发明实在可怕,因为它是仇恨的产物:它的发明者利阿姆曾经梦想消灭英国人。
但是,他这个可怜的伯恩施坦教授又能干些什么呢?人们随时可以象对待一块无用的抹布似地把他扔掉!因为魏尔特本人已经知道化学反应,这已无法瞒住了。那就是说,汉斯是对的,你只能屈从于主人的命令,只得去消灭和自己相似的人们。因为如果不是他伯恩施坦,那么别人也必然会这样做的。或者,也许还是老老实实靠边站,一切听其自然更好些?
不,这大胆怯了!即使他是出于无知而创造了这种可怕的化学反应,那么现在他也无权袖手旁观。
但是,怎样才能阻止魏尔特利用这种到处存在之火呢?遍地是火……人们呼吸的空气也是火,被火活活烧死!
教授用双手掩住了眼睛。在他面前映出了一幅幅遍地都是这种化学反应的图景。
不!他是人,如果他由于天真无知而愧对人类,那么他就有责任去排除利用这种危险发明的可能性。
教授把头向后一仰。南十字星座的死光是多么明亮!在这一望那间,仅仅是一至那间,他感到十分恐惧。但从未完成过任何丰功伟绩,并认为自己不善于去实现丰功伟绩的他找到了战胜恐惧的力量。
化学反应一定要有紫色气体才能发生,而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能分解出这种气体。结论很明确。伯恩施坦教授已经明白了:作为一个人,他应该怎么做。
正当伯恩施坦教授脑海里比现这个念头时,猛然感到头上遭到一击,他看到近处的舢板底,随即被扔出了船外。
当他那披头散发的脑袋漂游在离船一定距离的水上时,醉醺醺的水手开始找船桨,他想把怎么也沉不下去的教授打死。但没有找到船桨。当汉斯用船桨登上快艇以后,桨就落到水中去了。
水手嘴里一面驾着,一面用手当桨,划向教授。伯恩施坦看到这个情景后,绝望地挣扎着力图游得离他远一些。
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搏斗很快就在一个游泳游得不好、仅能在水中勉强支持的人与舢板上的水手之间展开了。水手的双手在水中划着,如同轮船的蹼轮。舢板驶近了,浪花已溅到教授身上,已能听到带防毒面具人的喘息声。教授等待着头上再遭一击,但是并没有发生。身后响起了波浪哗哗的击拍声,教授竭尽全力回头一看。
舢板翻了。舢板旁斗殴的人在水中手脚乱舞,拼命挣扎。不知什么东西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还有叫喊声。
“你这废物!”
伯恩施坦教授明白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于是就闭上了眼睛,多么咸的海水啊!灌到耳朵里很不好受……可是有人要消灭人类,怎么办?
他隐约感到有人抓住他的头发把他从水中拖出来。
把教授拖上来的是汉斯,他坐在翻过身来的舢板底上,把那失去知觉的教授的身躯搭在龙骨上。
“要对你进行一次小修。”他一边说,一边出声地吸着空气。
另一艘小舢板离开快艇驶来了,上面坐着爱德大叔。
“谁沉下去了?”他关切地问道。
“不论怎样说,我把教授给拖上来了。这儿每条细缝里都在冒这些可恨的啤酒似的蒸汽。够我们忙乎和麻烦的事儿往后可多着哩!”
爱德大叔的舢板向翻过来的船靠拢。
当汉斯·舒特、水手长和伯恩施坦教授登上快艇的甲板以后,得救的教授庄重地向汉斯走去。
“您救了我的性命,尊敬的舒特先生!”
“不值一提,教授先生!我只不过从水中稍微拉了您一把。”
“您为了救我,冒着生俞危险,从船上跳到水里,尊敬的舒特先生!”
“不过,我的性命也很不乐意离开我呀!它还能到那儿找到我这样的身板儿呢?爱德大叔,您说呢?”
“是啊,它只舍得用您去换一条鲸鱼!”
汉斯和爱德大叔哈哈大笑,教授仍严肃认真地说:“尊敬的舒特先生,我向悠表示最衷心的感谢。您不仅拯救了我的性命,您还拯救了我宏大的心愿!我感谢您,并且宣布,我将拯救您的性命。”
汉斯和爱德大叔与其说是对教授所说的话表示惊讶,还不如说是对他那诚挚的语调表示谅讶。
“谢谢,教授先生。不过,您能有这种机会吗?”汉斯表示怀疑。
“机会?”教授重复问了一追,沉思起来。“更确切些说,是办法。不,我应该找到这种办法,尊敬的舒特先生!我的良心必须对此负责。我有责任拯救您!”
舒特先生转身向爱德华,宽容地耸耸肩膀。
“是啊,尊敬的舒特先生,我力争实现自己的诺言!”教授说完这些话就把被砸坏的防毒面具的长鼻子扔到一边,傲然向自己的船舱走去,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小洼水。
“好象这种气体使我们大家都酩酊大醉了,而教授先生简直是疯了。”汉斯喃喃地说。
“假如明天还不清净一些的话,我宁肯吞掉轮船的螺旋桨!舒特先生,请您顺便帮我把这些喝醉了的暴徒抬到甲板上去。说得更确切些,他们是气吸足了,简直掉到水里都不会沉!”
“请您用绳子把他们下面捆起来,我就可以一下子拖起两个人了。”
快艇上的夜过得比较平静。凌晨,气体引起的醉意消了。叛乱分子乖乖地耷拉着发疼的脑袋,怀着忏悔认罪的心情来到汉斯这里。
汉斯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大家,叫他们各就各位。
他们都没有摘掉防毒面具。水手们渐渐习惯戴防毒面具了。
教授好久没有从自己的舱里走出来。汉斯很不放心,他两次去敲门,但没有听到回答。直到近中午的时候伯恩施坦教授才出现在甲板上。他的脸被防毒面具遮住了,但从面具下露出来的头发显得比平时更加蓬乱。
教授看见汉斯·舒特以后,径直向他走去。
这是一个阴暗的早晨,天空犹如塞满了一团团肮脏的棉絮。
“尊敬的舒特先生。”教授说,
“我愿为您效劳,教授先生!”
“请您告诉我,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船上有一艘摩托艇吧?”
“有,教授先生,而且是艘高速艇。”
“那就还有可能拯救许多人的性命!但这件事我只能委托您来办,尊敬的舒特先生。”
汉斯擦了一下防毒面具上的玻璃,目不转睛地望着教授那无法透过的橡胶面具。要是他真个疯了怎么办?昨晚洗过澡以后他说了相当多的胡话!
教授抓住了汉斯的一个扣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请您告诉我,尊敬的舒特先生,继我们之后开往阿列尼达岛的第一艘轮船是‘戈尔什季尼亚号’吧?”
“完全正确,教授先生。”
“它将在八天后到达此地,不会更早吧?”
“无论如何不会更早,教授先生。”
“唉!……到第五天它就将炸得粉碎了。”
“怎么会炸得粉碎呢?”
“是啊,这是很可怕的事,舒特先生。不过它肯定要爆炸。”
“这是怎么回事呢?”
“船上有我的一个助手,他带着一种秘密的试剂。昨天夜里我想起来这种试剂会自然发生化学反应……”
“您的这些化学反应真该死!”
“我今天早晨计算了一下,这种渐进性的化学反应过了一定的时间就会达到形成威胁的极限。五天以后就要发生惨祸。”
“惨祸!那就用无线电预先通知他们。”
“不行,尊敬的舒特先生,这件事如果用无线电通知就意味着暴露发明的秘密,而这种秘密对魏尔特博士来说是多么珍贵啊!我们没有预先约定某种暗号来对付这种突然的意外情况。我看只有一条出路:您应该把这封信去送给我的助手,除了您以外,不可能委托别人。”
“我?”汉斯傻楞楞地重问了一遍。
“是的,正是您,尊敬的舒特先生。必须预先防止威胁到无数人的生命的灾祸发生,防止破坏整个考察工作。但为此您必须亲自冒险去乘坐摩托快艇……也许要二、三个昼夜。”
“噢,教授先生!您不了解老汉斯。如果需要救人,他甚至准备不用摩托艇就游过去!”
“我十分相信您,尊敬的舒特先生,就是相信您。请收下这封信吧。有关如何拯救化学试剂的指示我都写上了。不要丧失时间,带上够吃一周的食品……快吧,快吧!在您离开期间由我负责领导考察工作。”
“老板一定会拧下我的脑袋的。不过,既然事情象您所说的那样,那么,即使我不大弄得清楚,至少我也懂得,许多人的脑袋比我一个人的脑袋更有价值。何况我已经是个白发老人了。”
“好吧,尊敬的舒特先生,我无法向您转达……”
“请原谅,教授先生!为什么我们不能大家一起乘了快艇去迎接‘戈尔什季尼亚号’轮船呢?”
教授明显地浑身颤抖了一下。
“不,这是不可能的,尊敬的舒特先生,这是不可能的。我什么都考虑过了。摩托艇的速度比快艇的速度要快得多。”
“好吧,既然是这么回事,那就没有必要浪费时间了。喂,爱德大叔,请给我把摩托艇准备好!”
“一千零三个海鬼!您想在海湾以每小时六十浬的速度来航行?”
“不,爱德大叔,我想在太平洋上以这个速度来航行。”
“噢,那您很快就能回到岛上来的。不过,那时已经没有肉体上的烦恼,可以赎回您的罪孽了。”
“您是说我死后也会到这个地狱里来?”
“那又怎么呢?那风总不会在您活着的时候白白地把您刮到这里来的吧?”
“行,假如我象条鲸鱼那样回来的话,那我决不进海湾。请把船准备好!”
“那么,老板,您打算同谁一起在这条硬壳船里同归于尽呢?”
‘就同您一起吧,爱德大叔!”
“同我一起?乘这条独木船游过太平洋?假如我这个人还值半个便士的话,不论哪家小酒馆都别让我进去!”
“您怕淹死?老头?”
“我相信我会淹死的。不过,我希望尽可能晚一些。”
“够吃一星期的食品!返回的航向,带上无线电发报机,剩下就全看天气和您的本领了,爱德大叔!不过,请记住,整整上百人的性命和考察工作的成功与否全靠我们了。不要指望我来解释,因为我自己也什么都不明白。”
“假如一般地说来可以对此作出解释的话,那么猫也能学会游泳了!”
汉斯和水手长走了。教授从远处注视着他们。过了不到二十分钟,摩托艇已经下水了。汉斯和水手长顺着舷梯下了船。
伯恩施坦教授骄傲地站在船长台上。正是涨潮的时候,通过缝隙是安全的。
当摩托艇一离岸,教授突然从头上扯下了防毒面具。伯思施坦脸部神色的变化使汉斯非常吃惊。教授的脸已变得难以辨认,高高的颧骨,消瘦不堪,深陷的双眼盯住他望着。
教授大喊起来:“我敬重您,舒特先生!再见,请把信保存好!”
“再见了,教授先生!”汉斯挥手致意。
“再见!”
摩托艇缓慢地驶进缝隙。
教授戴上了防毒面具,吩咐将他所准备的机器和仪器运上岸去。
大家工作了整整一天,还有夜晚的一部分时间。教授表现得就象一个有精神病的人,他一刻也不让大家休息。到处可以看到他那忙碌而又若有所思的身影。
水手们惊奇地互相交谈:“这个新的老板打算作什么?”
直到很晚的时候,这位不停歇的教授才放下心来。那时,一些稀奇古怪的机器都己在整个岛上安置好,用电线互相联结着。
伯恩施坦站在快艇的船长台上迎接太阳的凶恶的紫色气体的升起。劳累了的全体船员都睡着了。
教授慢慢地踱来踱去,一只手放在背后,另一只手神经质地鼓着船栏杆,他在等待日出,他需要日光。
阴沉的岩石象一个棕紫色的环包围了海湾,使这里的水也显得很浑浊,象是含泊的。尖厉的风吹散了昨晚棉絮状的云层。使天空晴朗起来。
天生患色盲症的教授无法准确地说出阿列尼达岛上哪一块蓝天在变成紫色的空气,而且,他也并不在看天空。教授关心的仅仅是何时天亮。
当石碗里还象舱内一样漆黑的的候,云层上空已呈现出白天的淡红颜色了。
教授悄悄地走过甲板,顺着舷梯下了小舢板,长久地用脚探索着何处可以跨步。
小船板上只有一支桨,他不再找第二支桨就用它划了起来。
他不会划船,不住地把这支桨从一个桨架移至另一个桨架。舢板好久都仍在原地打转。最后他总算划到了岸边,但远不是他想去的地方。
从厨房走出来的炊事员看到了一个人的黑影,头发蓬乱,正沿着岸边走,一只手不住地来回摆动。
黑人不时地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注视着教授是如何走近机器的。全岛的电线都在这个地方汇集。突然,伯恩施坦教授扔掉了防毒面具,向着升起的太阳看了一会儿。
天气对于决定乘摩托艇穿过大洋的两位男士十分有利。
小船乘风破浪,就象在空中飞行似的。每遇到一个浪头,小船就要颠簸一下,每一次汉斯都觉得他仿佛是从二层楼上摔下来似的。
摩托艇离岸已经十四个小时,它离东方的阿列尼达岛已经很远,太阳尚未出山,波浪呈现出一片褐色,就象是吞食了黑暗一样。
水手长爱德华在掌舵。当天色微亮,已能分辨时光时,他掏出了表,到他值完班下岗还有整整一个半小时。这与突然来临的晨曦极不相符。水手长回头一看,不禁惊讶不已,于是他叫醒了汉斯——虽然汉斯才躺下休息不久。
汉斯有一种顷刻便能醒来的本领。一睁开眼,他就看到爱德大叙向后伸的一只手。他一跃而起,但立即被一个海浪抛到凳子上去了。他忍痛抓住船舷向后看,天明显地亮了,浪花呈现灰色。爱德华注视着汉斯的脸,两人相对无言。
“如果我从前见过这种日出的话,我死在陆地上也心甘了!不过,好象是太早了一点,老板,是吧?”海员的声音迟迟疑疑的。
汉斯低声说了句什么话,脸色就象波浪的浪花一样发灰。他用颤抖的双手撕开了伯恩施坦教授交给他的信封。
奇妙的晨曦使他有可能扫视了信的头几行。额头上冒出了大滴的汗珠。
“阿列尼达岛不再存在了!”他喑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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