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紧定铒销

 



  谁在星空之下建造,太悠久,太漫长。

      ——爱德华·扬①《夜思》。

  这地球,要什么,有什么,

  不管它多么近,

  我不打算向其它星座要什么,

  它们那里也是自由自在,

  它们那里也是要什么,有什么。

      ——沃尔特·惠特曼②《草叶集》,“开放大道之歌”(1855)。

  【① 爱德华·扬(1683~1765),英国诗人、剧作家、文学评论家。】

  【②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

  这是一场长达数年的科学技术梦想,同时是一场外交谈判的噩梦,可是终于说服和协调了各个方面,同意建造这台机器。

  对于如何命名这台机器,各个方面提出了各式各样的新名词,工程项目的名称让人联想到很多古代的神话。可是从一开始,人们一直就简单称呼它为大机器,因此“大机器”就成了正式的官方称谓。后续的复杂而细致的国际谈判被西方的专栏作家描述为“大机器政治”。

  当可靠的总体预算首次出笼,连实力最为巨大的宇宙航行企业集团都为之瞠目结舌。最终结果是需要几年的时间,每年拿出五千亿美元,大致是整个星球上总的军费预算——核武器和常规武器——的三分之一。

  人们产生了一种恐惧,建造大机器将要摧毁世界的经济。

  伦敦《经济学家》杂志不禁发问:“这是不是来自织女星的一场经济战?”

  《纽约时报》(1851年创刊)的日常标题,其离奇程度,比起十多年前已经关闭的故意耸人听闻狗扯羊皮的八卦小报《国民问讯》③,有过之而无不及。

  【③ 《国民问讯》已于2005年复刊。——译注】

  通过原始记录的查证,没有任何的灵媒、巫师、水晶球占卜、先知、预言家,没有哪个算命打卦、求签问卜的,没有任何自称有预见能力的人、没有占星术士、没有测字算命的人、没有数字神秘精算家,甚至也没有年终撰稿人,预见到“未来一年”将会出现大消息或者大机器——更不要说织女星、素数、阿道夫·希特勒、奥林匹克以及其它等等的事件。

  话又说回来了,放马后炮的事后诸葛亮却不少,他们说什么,其实他们早已清楚地预见到会发生这些事,只不过,一时疏忽,没有把它们写下来,就是了。

  如果事先没有做出书面记录,人们总是把令人意外事件的预见程度,渲染得天花乱坠、精确无比。这可以算做在日常生活中一条奇怪的规律。

  其实,很多宗教与此大同小异:他们说,只要对他们神圣的书写文本仔细而富有想象力地加以精读就能获得启示,就能清楚地预见到那些令人惊异的事件。

  自从广岛协议完全生效、付诸实施以来,世界宇宙航行工业令人担心地日渐萧条与衰落。对于与此有关的一些人来说,大机器为该行业提供了一个潜在的财源。只有很少几种战略武器系统正在进行研制与开发。居住于太空,正在形成为一大笔业务,但是仍然很难补偿上一届政府出于战略防御考虑定购的绕地轨道激光堡垒业务方面的损失,以及其它装备供应方面的损失。由此,那些原来担心一旦大机器投入制造,这个星球的安全会受到威胁的人,当考虑到就业、利润和事业的前景,就毫不犹豫、欣然接受了。

  一些占尽天时地利拥有既得利益的少数人士,他们认为不要想象大机器的高技术行业就是那么前程似锦,还不如多考虑考虑是不是来自太空的一种威胁。要做好防御的准备,规模庞大、功率强大的监视雷达,最终有必要建到冥王星上或者更远的乌特彗星云上面。大量有关军事力量对比的言论,说明地球文明根本无法抵抗地外文明,可是丝毫不能吓倒那些满脑子虚幻空想的人士。他们反问,“就算我们无力抵抗,难以自保安全,难道你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亲自来到地球吗?”这是利益驱使所致,虽然没有吃到口,可是馋得已经闻到香味了。他们当然要建造大机器,那个大机器价值几万亿;可是,即使他们这把牌出得正确,大机器只不过是开了个头。

  一个松散的政治联盟联合支持拉斯克总统竞选连任,这实际上,演变成了一场全民公决,双方辩论的焦点,就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建造大机器。

  她的对手们,大声疾呼,这将面临特洛伊木马和末日审判机器的威胁,美国精英沮丧的前景,就是面对“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发明创造齐备”的外来异物和异类。

  总统宣布,她坚信,美国的技术实力将振奋起来迎接挑战,更为具体的话,她并没有明确说出,可是,这也就意味着,她的意思是美国的精英终将掌握与织女星旗鼓相当的所有技术。

  正如所预期的,她虽然再次当选连任,可是并没有多大的优势。

  指令本身是决定性的因素。在操作入门读本内有关语言和基本技术的指令,以及大消息内有关如何建造大机器的指令,详详细细、面面俱到、毫无遗漏、毫无含糊之处。

  有些场合,一些中间步骤看起来已经十分明显,没有必要啰唆,可是它仍然不厌其烦一步一步逐个细节加以解释说明——比如说,在基础算术部分,已经证明了,二乘三等于六,还要证明,三乘二也等于六。

  在结构建造的每一个阶段,都有检查环节和条目:按照指定的工艺,制作出来的铒,其纯度应达到百分之九十六,同时其它的稀土元素不能超过百分之一。

  当第31号部件完成后,放入浓度为每升六摩尔的氢氟酸溶液中,浸泡之后剩下来的结构元件其形状应如附图所示。

  在第408号部件装配过程中,应当置于一个磁场强度为二兆高斯磁场的横截面之间,使得转子达到指定的每秒转速,然后减速,返回到转子静止状态。指定的各种测试,如有任何一项失败,全部制作必须从头开始重新再来。

  等到你习惯了熟悉了这些测试之后,你才有指望能够通过测试。这很像是一个死记硬背的过程,记得烂熟了,测试也通过了。很多正在制造中的组件,都是在专门的工厂中进行,这些工厂都是按照操作入门读本的详尽指示,从头开始建造起来的。

  设计指令之详尽与仔细,似乎是在挑战与蔑视人类的智力和理解力。从中很难看懂究竟为什么能够有效工作,可是只要逐字逐句认真执行,其结果管保能够正常工作。

  即便指示与说明如此详尽与周到,在将这些新技术付诸实施的过程中,仍然需要苦思冥想反复琢磨。

  偶尔,有的时候,比如说,对于冶炼中的排渣技术或者有机型半导体的技术,直接提供最有效最有前景的观点和指示。

  也有的时候,同时提出几种可行的方案,用于制作同一种组件;很显然,地外生灵并没有确切的把握,究竟哪一种技术,对于地球来说是最容易实现的。

  当第一个工厂建成,当第一个原型制作出来,原来那种以为,仅仅凭着一种未知的语言写成的大消息所提供的地外技术,人们有没有可能制成什么产品,这种悲观论调减少了。产生出一种令人兴奋的感觉,就仿佛应付一场毫无准备的学校抽查考试,结果发现,仅凭已经接受的普通教育,仅凭普通常识,居然也能得出答案。就像所有一切精心设计极具竞争力的考试,参加这样的考试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总会取得一些经验。

  所有的第一次考试,一项一项地都通过了:铒的纯度符合要求;中间的半成品件经过氢氟酸的腐蚀,所有的非有机物质都被腐蚀掉了,剩下了与图形相符的超级结构;转子就像说明中指出的那样,顺利地转动起来。

  批评人士指出,大消息的执行,使得这些科学家和工程师们趾高气扬;他们自以为在技术上已经赶上地外文明,可是他们忘记了随时随地潜藏的危险。

  为了制作某一个元件,规定了一套复杂的有机化学反应,其最终产品注入到一个游泳池大小的混合池之中,池中是甲醛和氨水混合液。该产品注入后,慢慢生长、变异、分化、定型,然后就在原地不动——其精致和复杂的程度远远超出人们已知的类似结构。它具有一大套精细管路组成的复杂纠结的分支网络,显然,管网中有液体往复循环。这是一种暗红色胶质黏浆。这种东西本身并不能复制繁衍,而其生物活性和生长能力的确令大批亲眼目睹的人瞠目结舌。他们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过程,制造出的产品几乎一模一样。

  只要依照指令执行,最终生成的这种产品为什么竟然如此地复杂,始终神秘莫测。

  这一大套有机物质就位于生成它的平台之上,就众人所知,只是放在那里,什么活计也不干。其实,它是要装入正十二面体之内的,位置恰好紧靠着机组人员所在区域的上部和下部。

  两架同样的机器,同时在美国和苏联分别进行制造。

  两个国家都把制造场地选在遥远偏僻的地点,不仅仅是为了以防万一机器成了末日审判装置,得以保护人口聚居中心区,更是考虑到避开和控制心怀好奇的寻访者、抗议的人群,以及媒体记者。

  美国选择了怀俄明州,苏联选择了远在高加索之外,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属下的乌兹别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

  在装配地点附近建立起新的工厂。装配所需的大批零部件也还要由现有的各行各业制造,涉及的行业领域相当广泛和分散。例如,承包光学零部件的德国分包商可能在出产著名蔡斯牌光学器材的城市,耶拿;而有一些零部件的制造和检测要在美国和苏联进行;还有一些工作要在日本进行,在日本,把所有的零部件都进行系统的检验和测试,设法弄清楚它们的工作原理,到目前为止,只是尽最大努力去理解。北海道的工作,进程缓慢。

  因为考虑到,比如某一个零部件经受一种并非大消息授权的测试,会不会影响了功能协调一致的大机器中各式各样的零部件所统一体现的某些微妙的共生功能。

  大机器一个重要的分支结构是三个外部的同心球面环形壳体,它们的三个轴心线相互垂直,按照设计规定要进行高速回转。这几件球面环形壳体将以精确而复杂的格式装配到一起。

  如果按照未经授权的测试,已经回转了几次,再把它装配到大机器上,会不会影响性能呢?

  反过来说,如果未经旋转测试,能不能完满地胜任工作呢?

  哈顿工业集团是美国建造大机器的一级承包商。叟耳·哈顿坚持不作未经授权的测试,甚至预先的试装也没有必要,直接装配成大机器就可以。

  他下达命令,严格按照大消息所作的指示,微枝末节丝毫不差,要领会大消息中没有明文写出的微妙之处,坚决认真加以执行。

  他督促他的雇员们,要把自己想象成中世纪求神问卜的巫师,对魔咒灵符里的字句,不厌其烦挖空心思地设法执行。千万不能读错或错误理解任何一个字眼儿。

  不知你醉心哪一种历法或信奉哪一种末世理论的教义,尽管说法略有不同,可是大约只剩两年,就到新的千年了。大批的人员开始“退休”,为的是全身心投入末日审判或者是迎接救世主降临,或者是两者都要参与。因此,在某些行业里,技术熟练的劳动者,显得人员短缺。

  哈顿决心重建劳动大军,以便优化大机器的建造进程,并对承接任务的分包商给予鼓励和刺激,这些就被视为美国承担的制造任务能否成功的重要因素。

  其实,哈顿自己也“退休”了,考虑到这位众所周知的消除宣讲传道模块发明者的见解,不能不令人感到惊讶。他说的这句话已经成为流行用语,“千年至福论者把我整成了一个无神论者。”

  他属下的那些分包商说,关键性的决策仍然要由他拍板。可是有什么事,想与他商谈,只能通过快速非同步远程网络:他的那些分包商把工程进度报告、行政主管当局的要求以及对他提出的问题,都放到一个民间通用的远程通讯科学网络服务商提供的闭锁打包之中。他的回答将放在另外一个闭锁打包之中。

  这是一种别致的安排,可是工作起来,还是很有效。

  刚刚开始的时候,困难重重,问题逐步获得解决,这个大机器终于出现一点模样,随着工作的进展,叟耳·哈顿的消息越来越少。

  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的执行官们为此深感忧虑,可是当他们去到一个没有向外界透露的地点,对哈顿进行了一次访问之后,他们重又感到安心和踏实,事后,他们把这次举动描述为冗长而啰唆的访问。他所居住的那个什么莫名其妙的所在,任何其他人都一无所知。

  自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世界的战略核武器储备首次降到三千二百枚以下。度过多方裁军谈判更为困难的阶段,谈判取得了进步,核威慑已经降低到最小限度。在武器较少的一方,被另一方没收或查封一小部分武器,就会产生更大的危险。而且随着运载系统的数量急剧减少——这是更加容易核查的——随着遵照条约行事,新型自动检测手段得以部署,随着新的现场视察协议的签署,进一步裁减的可能,似乎前景良好。

  这个进程本身在双方的谈判专家和公众的心目中无异于产生一种动力和势头。就像通常,在军备竞赛中,两个超级大国都力图赶上和超过对方,可是这一次是在军备裁减方面。

  在实际的军事实力上,他们放弃的并不是很多;他们仍然维持着毁掉整个星球文明的能力。然而对于未来,产生了乐观情绪,对于新生的一代而言,有了希望,这已然是很有成就的开端了。

  也许伴随着世界范围,世俗方面与教会方面,日益紧迫地庆祝新千年的来临,敌对国家之间每年发生的武装冲突还会进一步地减少。墨西哥城的枢机大主教把它称之为“上帝的和平”。

  在怀俄明和乌兹别克,建立起很多新型的工业行业,平地兴起整座整座的城市。当然了,工业化国家天生就要承担更多的费用,不过,就全球人均每年的费用大约一百美元。对于世界上四分之一人口来说,这一百美元在他们的年收入中是一笔相当不小的数目。

  花费到大机器上的钱财,既没有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又没有提供什么直接的服务。可是,刺激了新技术发展,即使大机器永远不能有效地工作,这的确也还是很合算的。

  有很多人感觉,步子迈得太快了,至少应当把每一步,究竟是怎么回事,搞清楚了,然后再进行下一步。他们认为,建造大机器,延续几代人的时间,结果呢?大笔的开发费用平均分摊到几十年的时间里,将会减少世界的经济负担。出于多方面的考虑,这是非常慎重而有远见的建议,可是执行起来太困难。怎么可能只开发大机器中的某一个部件?遍布全世界的那么多科学家和工程师,专业领域千差万别,可是对他们而言,大机器所需的专门知识还是跨领域的,为了适应大机器的需要,他们不得不拓展和延伸知识,以满足大机器各个方面的需要。

  还有一些人,他们担心,如果大机器不快点干,恐怕就永远也干不成了。美国总统和苏联部长会议主席都同意他们的国家承担建造大机器的任务。可是这并不能保证他们的继任者,个个都同意继续承担此项任务。从而,在那些对该项任务了解最为透彻的人士看来,他们现在手中正掌握着这项工程,当然愿意在他们仍然处于负责地位的时期,能亲眼看到项目完成。有人争辩说,大消息的对外广播其中蕴含着一种内在的紧迫性,他们不惜采用大量不同的频率、使用强大的功率、花费那么长的时间。既然如此紧迫,就不会是慢慢地等到我们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然后才动手制作。显然是要求我们立即动手,刻不容缓。于是,工程进度,步骤加快。

  所有早期的子系统,都是基于操作入门读本第一部分描述的基本技术。那些规定的检验与测试都能顺利通过。到了后来,在检验和测试更为复杂的子系统时,开始有失败的情况出现。当然,两国都有这种现象发生,可是苏联出现得更为频繁。因为谁也不清楚,这些部件究竟是如何工作的,通常也很难回溯追踪,很难认定究竟是制造过程中的哪一个环节出现纰漏。在有些情况下,两家制造商同时制作同样的部件,各自竞相加快进度与提高质量。两个部件都通过了检验与测试,需要装配时,都倾向于选用本国的产品。从而,在两个国家里装配出来的机器并非绝对完全一样。

  最终,在怀俄明,系统集成总装的日子到了,就是要把分离的大部件最终装成完整的大机器。看起来,好像是整个建造过程中,最容易的一步了。好像需要一两年的时间就能完成。

  有人想,这架大机器一旦运转起来,按照预定的时间表,正好这个世纪也就该寿终正寝了。

  怀俄明的野兔更为狡猾。也许是数量太少。很少能够辨认出来。雷鸟的车头灯不止一次地照到过靠近路边的野兔。尽管有可能有几百只,不过,像在新墨西哥州的野兔那样,排列整齐,列队路边的习性还没有传播到怀俄明这边。

  爱丽心想,周围的自然环境和条件,与百眼巨人那边相差不大。环绕在主要的科学设施周围的,是几万平方千米的人迹罕至的美丽风景。她匆匆地驶过眼前出现的场面,她不是机组成员。可是她要到这里,参加从来也想象不到的宏伟事业。当然了,无论大机器运转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百眼巨人的发现注定要成为人类历史上的转折点。

  仅仅那么一瞬间,晴天霹雳一般惊醒了我们,需要我们大家紧紧地团结在一起。爱丽自己纠正了一下,那不是来自晴天,那是来自黑暗中。来自二十六光年以外的地方,距离我们二百三十万亿千米。面对就要来临的文明的一千年,大家异口同声地欢呼,作为苏格兰人也好、作为斯洛文尼亚人也好,或者作为四川人也好,你很难想象他们与其他人有什么区别。相对于工业化国家与织女星生灵的技术差距,地球上技术最落后的国家与工业化国家之间的差距,肯定要小得多。这样一来,原本好像具有天壤之别的种种差异——人种的差异、宗教的差异、国与国之间的差异、民族的差异、语言的差异、经济的差异以及文化的差异——突然迅速地缩小,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我们都是人类。”这是最近这些日子,人们听到最多的一句话。这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你想想,过去的几十年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人表达出这样的感情,特别是在媒体上。人们说,我们共享这同一个小小的星球——而且几乎可以这样说——还共享这几乎是同样的全球文明。很难想象,外星人来了,会认真严肃地提出要求,从这种或那种具有代表性的意识形态差别中,挑选出某一种优势的语言,用以进行交流。即使不提大消息那些神秘莫测的功能,单就其本身而言,已足以构成一种动力,将全世界凝聚到一起。你会亲眼目睹这一切正在发生。

  当爱丽的母亲听说爱丽没有被选上,她马上就问:“你哭了吗?”

  真的,她的确哭了。这只是自然的反应。

  当然,还由于她太过于渴望了。可是存在着无法抗拒的事实,她跟她母亲说,庄慕林是第一流的候选人。

  在苏联,选中卢那恰尔斯基,还是阿坎捷尔斯基,并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两个人都接受“训练”,准备接受任务。很难想象,在理解大机器方面,达到他们这么优秀程度的人,还能找出什么更合适的训练。有些美国人给他们加上这样的罪名,说苏联这样做,纯粹是企图获得两个大机器主要发言人的名额,可是爱丽认为,这种说法简直是卑鄙阴暗的心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卢那恰尔斯基和阿坎捷尔斯基都是极其出色和非常有能力的人。爱丽实在难以想象,苏联政府究竟怎么来决定,究竟会让哪一个人上去。卢那恰尔斯基就在美国,但并不是在这里,并不在怀俄明。他在华盛顿,率领一个苏联高级代表团与美国国务卿和新提升国防部副部长的密歇尔·凯茨会谈。阿坎捷尔斯基已经返回乌兹别克。

  在怀俄明成长起来的新兴大城市,名字就叫大机器;怀俄明,大机器。在苏联,与此对应城市,俄文名字叫Makhina ,也就是“大机器”的意思。

  两国的大机器城都是一个复杂的联合体,有居民、有公共设施、有居住区和商业区——可是,最多的还是工厂。

  大多数建筑,看起来普普通通,至少外观上如此。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只要你瞥上一眼,就能看出它们与众不同的奇特之处——球形或半球形的圆顶,高低错落的尖塔,几英里长盘根错节的外部管路。

  一眼就能判断出来,这些分布在怀俄明荒野里的工厂,潜藏着危险,比如,可以猜到它们是生产有机化工部件的。有的厂家采用大家已经有了充分了解的技术,这样的厂家遍布于世界各地。

  新技术的核心部分,也就是系统集成装配设施,建在怀俄明,过去这里只有大篷车走过。现在所有已经完成的部件都运送和暂存在这里。

  有的时候,爱丽看到一个部件到货和拆箱检验,她成了人类中的第一个曾经亲眼看见过这个元件最原始设计图的人。当每一个新运到的零件还没有拆箱的时候,她就匆忙地跑去检查。当一些部件安装到另外的部件上面的时候,当一个子系统通过规定的检验和测试的时候,她内心充满了喜悦,满脸洋溢着激情,她猜想,这就像那种母性生育的自豪感一样。

  爱丽、庄慕林和瓦缬润来此参加一个长期规划的例行会议,有关世界范围收集到的来自织女星的大量信号的监测状况。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在谈论巴比伦火灾的事。

  今天凌晨,那里发生了大火,或许是在那些罪恶多端怙恶不悛的吸毒者和惯犯们出入最为频繁的时刻。一批袭击者,他们配备着火箭发射筒和燃烧弹,同时攻击和突破恩里尔城门和伊饰妲城门。塔庙被付之一炬。有一幅看起来像是不大可能的照片,只有很少的几个满身泥泞的人,从亚述神庙里面匆忙地冲了出来。最引人注意的是,这场火灾中,尽管受伤的人还是不少,可是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死掉。

  就在巴比伦遭到攻击之前,《纽约太阳报》,这是一家受全球第一委员会控制的报纸,在它的头版头条,爆出了一个轰动全球的新闻,报社收到一个电话,说是,对巴比伦的攻击正在积极准备之中。打电话的人主动声称,这是遵照神的意志,对病态的和衰落的拜金的污秽与腐败作出的惩罚,是代表美国的尊严与道德加以执行的。

  巴比伦集团公司的总裁发表声明,斥责这场攻击,谴责这样一场有预谋的犯罪行动,可是,奇怪,不管S·R·哈顿究竟在什么地方,可是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听到他对此说过一句话。

  因为众人都知道,爱丽曾经到巴比伦访问过哈顿,有少数几个从事这个工程项目的人,总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甚至庄慕林也抱有很大的兴趣,想知道爱丽对此事的见解,其实,仅凭庄慕林对那个地方地理状况的了解,庄慕林自己绝对不止一次访问过巴比伦。爱丽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得出来,庄慕林驾驶着双轮战车驰骋的样子。不过也有可能只是阅读过一些有关巴比伦的资料。新闻杂志周刊登载过那个地区的地图照片。

  最后,他们回到了正题。基本状况,大消息仍然在继续,重复着同样的频率、同样的带通、同样持续的时间、同样的偏振调制和同样的相位调制;表面仍然是素数和奥林匹克实况转播,大机器的设计图和操作入门读本仍然蕴藏于内层之中。织女星体系的文明人似乎全心全意专注此事。或者,只不过是他们忘记了关闭发射机。瓦缬润的目光望着无限遥远的地方。

  “彼德,为什么你想问题的时候,眼睛老是盯着天花板?”

  众人都说,这些年来,庄慕林已经更为成熟了,可是这种见解,依照当前状况来判断,的确看不出有多大的改进。由于被美国总统选为代表,代表国家去地外执行任务,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巨大的荣誉。

  庄慕林跟至交密友们说,这项任务是他生命中最为辉煌的顶点。他的夫人临时移居到怀俄明,坚信自己仍然要耐心地承受幻灯片的展示场面,因为这里有很多参与建造大机器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成为他的新朋友。由于工作场所离庄慕林的出生地蒙大拿州很近,他经常回到那里做短时间的访问。有一次,爱丽开车送他去蒙大拿州的密苏拉。这连续的几个小时中间,他对爱丽表现得如此热诚和亲切,这是他们两人多年交往关系中,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嘘——!我正在思考。”瓦缬润回答说,“这是一种消除噪声干扰的技术。我要让我的视野中分散注意力的杂物缩减到最少,可是你却从声频领域里制造了一个分散注意力的干扰。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不注视一张白纸,岂不是同样能达到目的。可是纸张的幅面太小,在我视野的周边仍然能看到东西。别说别的了。我正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可是为什么总是收到希特勒的消息?总是那场奥林匹克?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他们肯定已经收到了英王加冕的实况转播。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到一些大特写,显示象征王位的顶着十字架的圆球和权杖,还有皇家雍容华贵的貂皮长袍,同时有一个声音宣布:‘……凭着上帝的仁慈与恩惠,为乔治六世加冕,让他成为英格兰、北爱尔兰的国王,并且成为印度的皇帝?’为什么?”

  “你能保证,在转播加冕仪式的时候,织女星正好就在英格兰的上空?”爱丽问。

  “当然了,我检查过,就在接收到奥林匹克广播之后,几周之内,我就核查过。而且,加冕的信号要比希特勒的信号更强。我有确实的把握,织女星肯定能够拾取到加冕的转播信号。”

  “你担心,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手里所掌握的有关我们的全部情况?”爱丽问。

  “他们处于匆匆忙忙的状态。”瓦缬润说。他偶尔地也会像现在这样,只说模棱两可的半句话。

  “很有可能,”爱丽认同这种看法,“他们持续不断地提醒我们,他们了解希特勒的情况。”

  “这与我所说的,意思差别不大。”瓦缬润答道。

  “行了,别再浪费时间,别再海阔天空、胡思乱想了,”庄慕林吼叫了一声。他从来都没有耐心,深入地思考一下地外文明究竟是什么动机。他会说,望风捕影地猜测,纯粹是浪费时间;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一切结果了。他毫无例外地督促所有的人集中精力关注大消息,那是实实在在的数据——丰富、没有任何歧义、组织结构出色而且严密。

  “在这儿,现实一点儿,或许会改改你们两个人的毛病。我们为什么不到装配现场去看看?我想他们正在利用铒销钉进行系统集成呢。”

  大机器的外部轮廓几何形状非常简单。可是内部构造和细节极其复杂。

  五个机组人员乘坐的席位,在十二面体中,各个都朝着中心点,明显而且突出。没有设置任何的饮食设施、没有睡觉的或者其它身体功能所需要的设施,显然这趟旅程——如果,真的是一趟旅程的话——将是非常短暂的。有些人想,这就意味着,大机器启动起来以后,能够很快地与地球附近太空之中一座星际航天飞行器会合。唯一解释不通的地方就在于,经过雷达和光学系统周密细致谨慎小心地搜索,找不到任何一点合乎设想的航天器的痕迹。

  外星文明似乎绝对不可能忽略人类的基本生理需要。也许这个大机器并不去别的什么地方。也许只是对机组人员进行一番什么操作。在机组人员坐席区并没有任何的仪器和仪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驾驶和操作,甚至连点火和启动按钮都没有——只有五把座椅,面向中心,这样的安排使得机组人员之间可以相互观察。对于机组人员和所携带的物品总重量的上限有严格的规定。实际上,一切的设施与安排更适合于身材矮小的人员。

  就在机组人员坐席区的上方和下面,正十二面体收缩部位,安排着那些构造复杂管路交错神秘莫测的有机结构部件。在正十二面体相应部位的内侧,全部都是随机安装的铒销钉。环绕在正十二面体外围的就是那三个球面同心圆环,其中每一个就代表物理空间的每一个维度。这些圆环显然是以磁悬浮的方式加以安装和定位的——至少,根据指令,装备有功率强大的磁场发生器,而且在三个圆环和正十二面体之间的隔离区,是高度真空的。

  大消息对大机器的任何零部件都没有予以命名。我们之所以称之为铒,是因为那上面说这个物质的原子具有六十八个质子和九十九个中子,从而认定为这种元素。大机器上各式各样不同的零部件,也都是以数字加以描述——比如,第31号组件。为了方便,工作人员时常起一些外号,例如,把可以旋转的同心球面圆环称之为“班周”,这是一位捷克技术人员给它取的名字。根据他了解的技术发展史,古斯塔夫·班周在1870年发明了现在儿童游乐场广泛流行的旋转木马。

  大机器的设计与功能十分深奥,很难彻底了解清楚,它需要掌握全新的技术才能建造,但是,它终究是由物质构成的,它的构造可以用设计图纸表现出来——甚至于,它的好多工程图纸的剖面图,已经出现在遍布世界的各个大众媒体上——而且,它最终成型之后的样子,已经可以看得出来了。这里持续地弥漫着一种技术乐观主义的情绪。

  庄慕林、瓦缬润和阿洛维正在通过例行的身份验证手续,包括证件、指纹和声音的辨认,然后才能进入巨大的装配车间。

  超过三层楼高的巨型塔吊正在把铒销钉装配到有机质的基体上。几块正五边形的面板正沿着高架轨道运送到现场,用于覆盖正十二面体的外表面。

  正当苏联的制造进程遭遇困难的时候,美国的各个子系统终于通过所有的检验和测试,大机器的整个结构正在逐步成型。

  爱丽心想,所有的零部件都汇集到这里了。她想看看那些铒销钉究竟装配到什么位置。

  当装配完成之后,从外表看,就像是文艺复兴时代天文学家使用的浑天仪的形状。开普勒(1571~1630)怎么竟然能把这个样子的东西弄了出来?

  车间地面上布满轨道,在周围高度不同的位置环绕着运输轨道,各色人员拥挤在车间里,有技术人员,有政府官员,还有世界大机器协作联盟的代表。

  正当他们在现场观察的时候,瓦缬润跟他们提到,总统已经与他的妻子建立了一种非经常性联系,总统不会把瓦缬润具体在干什么一一地告诉瓦缬润的妻子。这是他妻子的请求,不希望打扰她的清静心态。

  销钉的安装工作马上就要全部完成,而且主系统正在着手首次的总体检验和集成测试。有人想到,依照规定,用于执行此项任务的装置是引力波望远镜。

  正当测试工作就要开始的时刻,他们三人来回走动想找一个便于观察、视野开阔的位置。

  突然之间,庄慕林飞了起来,悬在空中。所有在场的其它东西似乎也都飞了起来。

  爱丽马上联想到那场旋风,在《绿野仙踪》里,把桃乐丝带到乌兹国的那场旋风。

  就像是一段慢放的影片,庄慕林四肢伸展开来,歪七扭八、晃晃悠悠地冲着爱丽飞过来,粗暴地把爱丽撞倒在地上。

  过了多年之后,每当爱丽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这是不是体现了庄慕林对于性要求积极主动的表示?需要跟庄慕林学习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永远无法确定究竟是谁干的。有很多的组织公开宣称,对此负责,有全球第一委员会、有赤军派、有伊斯兰圣战组织、有现在已转入地下的聚变能量基金会、有锡克分裂主义者、有光辉道路党、有高棉离经叛道派、有阿富汗复兴党、有反对大机器母亲联谊会的激进左翼、有国教天主教重新统一教会、欧米迦柒协进会、有千年末日审判法庭(尽管比利·卓·兰金极力否认与该组织有任何联系,并声称,之所以招致这场混乱,就是因为不信神,坚决不相信上帝的缘故)、有南非秘密兄弟会、有西班牙二月十四日运动、有中国国民党秘密部队、有犹太复国主义同盟会、有上帝党、有新近恢复活动的共生人士自由阵线。这些组织中的大多数并没有经济和活动实力去执行破坏活动;名单看来虽然很长,其实只不过是列举了一些有代表性的组织名称,借以说明全世界范围内反对大机器的活动已经达到了何种广泛的程度。

  三K党、美国纳粹党、国家社会主义民主党,还有一些宗旨类似的组织自我控制与约束,只字不提对事件负责的事。他们中间有少数有影响的成员相信,大消息,其实就是希特勒本人播发出来的。其中有一个版本是这样说:在1945年5月,利用德国的火箭技术,希特勒已经活生生地离开了地球,这些年以来,纳粹的技术在那里又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

  “我不知道这个大机器究竟要到哪里去,”几个月之后,总统谈到此事,“可是如果它真的就像这个星球一样七拼八凑的,我看,这趟旅程去不去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在专门调查委员会整理现场过程中,找到一个爆炸成碎块的铒销;两个药品盒形状的碎片,歪歪扭扭地从二十米的高处,以相当高的速度横向落下。承重的内壁在冲击之下裂开。死十一人、伤四十八人。大机器有若干个重要部件遭到毁坏;而且,这场爆炸并不是大消息中规定的测试项目,这场爆炸或许毁掉了一些显然尚未直接参与工作的部件。在对于全部工作状况并不了解的情况下,建造工作不得不万分地谨慎与小心。

  尽管很多组织极力要求相信他们毫无保留愿意为此负责,可是美国的怀疑只集中在两个目标上,他们并没有宣称对此事件负责:一个是外星人,一个是俄罗斯人。

  一度谈论不休的末日审判机器,再度甚嚣尘上地谈论起来。

  外星人设计的机器在装配时刻发生灾难性的爆炸,有人说,还算万幸,装配时所施加的功率还很小,或许只是触发了末日审判机器的引信,没有造成更大的毁坏。

  很多人迫切要求停止建造,否则连后悔也来不及了,赶紧把爆炸残存下来的零部件全部掩埋到分散广泛的废弃盐矿深井之中。

  可是专门调查委员会发现了大机器灾难的证据,正像后来大家都知道的那样,更多的是源于地球上的种种活动。

  这个铒销中心有一个椭球形的孔洞,不知道起什么作用,它的内壁衬里是由纯钆元素金属细线编织而成的复杂网络。该孔洞内部被填充了塑料炸药,还有一个定时引爆器,在大消息规定的材料与配件的储备目录中都没有列入这些材料和器件。

  铒销的加工制造、衬里材料充填,还有产品完成之后的检验、测试以及最后的封装,完全都是由设在印第安纳州特雷霍特地方的哈顿赛博网络集团下属的一家工厂进行的。精细的钆金属线的编织极其复杂,无法用手工操作;只能借助于机器人伺服机构进行操作,随之这套装置也必须由重要的工厂予以完成。建设该工厂的费用完全由哈顿赛博网络集团支付,然而这套生产装置还有其它方面的用途,可以获得更多的利润,以弥补为此支付的费用。

  在同一场地发现的另外三个铒销,经过检查没有发现塑料炸药。(苏联和日本的工作人员都是在进行了一系列的远程传感试验之后,才敢于动手解剖这些铒销的。)有什么人小心谨慎地把炸药和定时引爆器填入该孔洞并予以捣实,这个勾当只能是在特雷霍特厂内的制造工作已经完成或接近完成的时候干的。这件铒销一旦离开工厂就由专列运输,在武装警卫人员的押解之下,直接运送到怀俄明。其它批次的产品也是这样。

  根据爆炸定时的设置,以及破坏的性质和后果,可以推断,作案人了解大机器的构造,这显然是内部人干的。

  破案的调查工作难以取得进展。这中间涉及几十个人——具体操作的工作人员和从事质量控制与分析的人员,质量检查之后检查员当即将部件封装,发货运出,如果不考虑手段和动机的话,这些人都有机会作案,实施破坏。

  经过测谎器的测试,通不过测谎器的人,肯定都在犯罪现场。

  没有任何一个嫌疑人吐露出一个字,承认他在无人值守的情况下,接近过事故现场。除了允许做的事情以外,谁也不在是非之地多待一会儿。

  在审问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崩溃”。

  尽管像人们说的那样,执法部门已经千方百计下了一番工夫,这场神秘的事件仍然毫无头绪。

  那些相信苏联要对此负责的人认为,他们的动机就在于防止美国领先开动大机器。俄罗斯人有这种技术能力进行这样的破坏,因为,大西洋两岸对于建造大机器的规程和实际知识的所有细节,都有同样的了解。

  那场灾难刚刚发生,苏联派驻怀俄明的联络员,阿纳托利·枸德曼,他以前也是卢那恰尔斯基的学生,立即连通莫斯科的电话告诉他们,把他们那里所有的铒销一律拆卸下来。

  按照表面现象来估计,这样的谈话——美国宇航局作为例行的任务,一直就在监听——似乎表明俄罗斯人并没有卷入,可是某些人并不同意这种看法,他们认为打这个电话,只是一种故意做出的假象,用来转移人们的怀疑,或者是,事先并没有把从事破坏的计划告诉枸德曼。

  这场争论总有一些消息透露出去,在后来两个核大国之间减少相互威胁的谈判中,使很多美国人甚为不安。

  莫斯科得知这种议论,极为愤怒,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事实上,苏联在大机器的建造过程中所遭遇到的困难,远比一般人想象的严重得多。利用解码的大消息,苏联的中型及重型工业部在矿石提炼、冶金行业、机床制造,等等相关行业,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

  可是在新兴的微电子以及赛博网络等技术则面临重重困难,苏联使用的大多数这类的零部件、元器件是从欧洲其它地点和日本定购的。对于苏联国内工业部门来说,尤为困难的是有机化学工业,其中所需要的技术大多数都是从分子生物学发展出来的。

  在20世纪30年代,苏联的遗传学遭到了几乎是全军覆没的毁灭性打击,斯大林认定现代孟德尔(1822~1884,奥地利植物学家)遗传学与苏联的意识形态不相适应,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指定一个政治上老于世故、左右逢源、溜须拍马的农业学家李森科(1898~1976)的信口开河违背事实的遗传学作为科学的正宗。苏联两代出色而优秀的学生几乎接触不到真正的遗传学的基本原理。到了现在,六十年之后,苏联分子生物学和遗传工程相当地落后,在该学科领域里,几乎没有任何的重大发现是苏联科学家做出的。

  类似的情况,在美国也曾发生过,但是被及时地制止了。那时,出于神学方面的理由试图阻止学校课程中,传授现代生物学的核心思想——进化论。这件事,立论清楚、态度鲜明,广泛认同的依据圣经的原教旨主义的解释与进化过程,两者之间明显地相互对立无法兼容。美国的分子生物学是幸运的,幸亏,圣经的原教旨主义者在美国的影响势力,没有斯大林在苏联具有那么大的绝对权威。

  就这一事件,美国国家情报部门为总统准备的评估报告,做出结论,破坏事故中没有发现苏联卷入的证据。实际情况反而是这样,自从苏联在机组成员分配方面取得了与美国同等的地位,他们反而强烈地支持美国能够完成大机器的建造。

  “如果你的技术是处于第三等级,”中央情报局主任解释说,“而你对手的技术超前于你,是处于第四等级,突然一下子,又提升到第十五等级,只要你具有同等的机会加以利用,并且具有适当的资源,你当然会高兴。”

  总统不止一次地在公众场合解释这个问题,可是仍然有一些美国政府官员相信,苏联要对这次爆炸负责。积习难改、秉性难移。

  即使处于当前的局面,实际上,要想达到全国一致的共同舆论,就更加困难了。总统仍然这样宣布,“没有哪一个疯狂的集团,无论组织得多么严密,也绝对不会偏离他们的历史使命,背弃人道主义的基本原则。”

  这样一次破坏事件,给所有曾经提出过的反对意见,无论他们有理由还是没有理由,创造了新的口实和机会,重新活跃起来。只是由于对苏联正在进行的大机器建造工作还有所期待,维持着美国的工程项目不至于贸然停顿下来。

  庄慕林的妻子提出,对于庄慕林的葬礼不要大事张扬,只保持着一种家庭事务的低调,可是对于这件事,就像以前遇到类似情况一样,她原本良好的意图总是被搁置到一边,反而形成了大规模的社会性礼仪活动。

  物理学家们、跳伞运动爱好者、飞翼滑翔运动迷、政府官员们、潜水运动积极分子、射电天文学家、小型飞机驾驶员们、冲浪运动员们以及全世界各地SETI社团都要求参加葬礼。

  有一阵子,人们议论是不是举行仪式的地点应该选在纽约市圣约翰大教堂,因为在这个国家里,只有那个地点能够容纳下这么多人。

  终究还是庄慕林的妻子赢得一个小小的胜利,按照她的意见,葬礼仪式在露天举行,地点就选在庄慕林的故乡,蒙大拿州的密苏拉。

  政府部门当然同意,因为这样一来,使得安全警卫工作的压力大为减轻。

  虽然瓦缬润伤势并不十分严重,可是医生建议他最好不要去参加葬礼;尽管如此,他还是乘坐轮椅参加了葬礼,发言表示了哀悼和赞颂了庄慕林。说庄慕林特有的天才在于懂得如何提出问题。他抱着怀疑的态度逐步深入SETI,怀疑精神正是科学的核心。一旦,弄清楚了正在接受一个大消息,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他那样全心全意地投入和充满智慧地解开一道一道的难题。

  国防部副部长,密歇尔·凯茨代表总统,强调指出庄慕林个人的优秀品质——他的热情、对于他人关注的感情、他出色的学识、健康无比的体魄。如果不是这场灾难性的悲剧,庄慕林本人将作为首次访问其它恒星系统的英雄,彪炳美国的史册。

  爱丽告诉德·黑尔,她没有发表长篇演说。没有新闻界的采访。或许只照了几张照片,爱丽理解这几张照片的重要性。她不相信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下,能对这个事件做出什么正确的评价。若干年来,她一直作为一个面对公众的发言人,代表SETI界发言、代表百眼巨人发言,后来,又作为大消息和大机器的发言人。

  然而,那些都与这个事件截然不同。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把整个事情的经过仔细地回忆和思考一下。

  她所能说出来的几乎就是:庄慕林是以他的死挽救了她的生命。在其他人听到爆炸声之前,庄慕林已经看到了发生爆炸,他看到质量几百千克的铒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弧线,直奔他们而来。凭着他的快速反应,他跳了起来把爱丽向后推到他们立足地点的后面。

  爱丽曾经跟德·黑尔提到过,这是一种可能性,可是德·黑尔回答说:“庄慕林跳了起来,可能是为了挽救他自己,恰巧你正好挡在那里。”

  这个说法太不通情达理了;也许只是为了讨好,让她不要背负那么多歉疚?或者,也许德·黑尔已经觉察到她不愉快的情绪,继续找一些说辞,说,那也可能是铒销已经击中了观察回廊的台面,由于冲击力的作用把庄慕林抛到了空中。

  爱丽自己是有绝对把握的。她亲眼看到整个事件的过程。庄慕林考虑的就是为了拯救爱丽的生命。而且实际上,他的确已经拯救了爱丽的生命。爱丽身上,除了少数的几处擦伤以外,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瓦缬润恰好受到一些立柱的保护,只是由于后墙倒塌,双腿骨折。从很多方面来讲,爱丽都是幸运的。

  她没有被撞晕,一直意识清醒。

  一旦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考虑跌落在她眼前形状恐怖的自己的老师庄慕林;不是震惊庄慕林为了挽救她的生命自我牺牲的宽大胸怀;不是担心整个大机器工程项目所遭受的挫折。都不是,她立即想到,就像钟声一样的清楚明白,我可以去了,他们只能把我送上去了,再也没有别的人选,我终于可以去了。

  她立刻制止住自己。可是太晚了。她被自己的渴求与专注惊呆了,她被自己在这样危机时刻所暴露出来的卑鄙的自私自利惊呆了。或许庄慕林也有这样的缺点,可是这与目前的事情毫无关系。爱丽惊讶地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尽管只是一瞬间,竟然有这样一些东西——如此的……强烈冲动、孜孜以求,规划着未来的行动路线,置所有任何别的事务于不顾,只考虑自己。最令她厌恶和痛恨的,是她自己绝对意识不到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个隐秘深藏的内心自我。无可辩解、没有退路、扎根其中。多么卑微龌龊。她心里明白要想连根带叶彻底铲除是不可能的。只能做长期耐心的工作,使它理性化,对它加以限制,也许甚至还有必要采取一些威吓震慑的方法。

  当调查人员到达现场的时候,她不愿意多说话。

  “我恐怕说不出太多的东西。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到观察回廊上,突然发生了爆炸,周围的一切都飞到空中。我多么愿意提供帮助,可是很遗憾,无能为力。”

  她清楚地向同事们表示出她的态度,她不想谈论这件事,隐退到自己的公寓套房里,时间如此之长,人们甚至禁不住派出了一个探查小组询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试图回忆这个事故的所有细节。她试图恢复在他们进入视察回廊之前全部对话的内容,她和庄慕林谈到驱车去往密苏拉的一些话题,谈到她刚开始做研究生的时候,初次见面,庄慕林好像很喜欢。后来渐渐地,她发现,有了那么一点想法,希望庄慕林死去——甚至早在他们俩成为大机器机组美国席位的竞争对手之前,已经这样。爱丽恨他,因为庄慕林老是在课堂上当着其他学生的面,贬低她的作用,缩小她的影响,因为庄慕林反对百眼巨人科研项目,因为在希特勒短片重建播放之后,庄慕林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希望这个人死去。可是现在庄慕林真的死了。按照某种推理——她马上认识到,这是纠缠不清和不合逻辑的——她相信,顺理成章,人们必然以为她自己要对此负责。

  如果不是因为她,爱丽,在这个岗位上,也许就要由庄慕林来这里领导一切?当然了,她明确地告知自己;任何别的人也会发现大消息,庄慕林也会深深陷入其中。就像大家说的那样。可是当初,如果她不去招惹庄慕林——她自己从事科学工作历来顺其自然,也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不让庄慕林深深地卷入大机器项目,会怎么样呢?其实,一步一步地也能试探出各种可能性。如果他们表现出厌恶与不屑,爱丽将会加倍努力;这背后隐藏着一些什么。爱丽反复琢磨着这些男人,那些出于这种或者那种理由,令她佩服的男人。庄慕林、瓦缬润、德。黑尔、哈顿……卓思,杰西……斯铎顿?……她的父亲。

  “阿洛维博士?”

  一个身穿蓝色制服金发碧眼健壮结实的中年女人把爱丽从深思冥想中唤醒,自我感觉还挺愉快。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面熟。从她宽阔膨大胸脯上的身份标志,可以看出,她是“H·宝客,瑞典戈德堡号。”

  “阿洛维博士,我是多么的难过,为了你的……为了我们的损失。你的情况,大卫全都告诉过我。”

  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位传奇人物海尔格·宝客,庄慕林深海潜水运动的伴侣,在那些不厌其烦地给研究生展示的幻灯片中出现过的人物。爱丽现在才第一次意识到有点奇怪,照片是谁给他们拍的?难道他们专门邀请了一位摄影师,在他们水下幽会时,陪着他们?

  “他告诉过我,你们俩是多么的亲密。”

  这个女人试图告诉我什么呢?难道庄慕林千方百计对她曲意逢迎讨好……宝客满眼含泪。

  “实在对不起,宝客博士,我现在的心情也很不好。”

  她低下了头,匆匆离去。

  在葬礼上有很多她想见的人:唯慨、阿坎捷尔斯基、高茨瑞泽、巴儒达、余任穷、习乔木、戴维·苏卡维塔。还有一个阿邦讷达·埃达,他是一个众人谈论得越来越多的人物,有可能成为第五位机组成员——如果他们的国家对此有所觉察,爱丽寻思,如果大机器能够完成,并非没有可能。可是爱丽的社会活动耐受力已经被撕得粉碎,她连一次稍微长一些的会议都坚持不下来。就为了一件事,她怀疑自己能不能发言把事情说清楚。她要为这项工程说多少好话?而说了那么多话,又有几句是为了满足她自己的需要?其他人是同情,还是理解?毕竟,当铒销击中庄慕林并把他摔得稀巴烂的时候,她是与庄慕林最接近的人。


《接触》作者:[美]卡尔·萨根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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