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他的手抓住她的手腕。牵引她在水下行进。忽然间,他们浮出水面,进入了船体内部那个可以藏身的小洞。她从来不知道还有一个这样的地方。
  他耐心地等候她吸足了空气;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艾诺拉就在上面。”她低声说。
  “我知道。我们现在无计可施,”他望着她的眼神非常坚决,“我们必须深入水底。”
  “水底?”
  “到水底下,停留在那儿。”
  她觉得头昏眼花。“怎么可能?我在水底无法像你一样地呼吸。”
  他碰了碰她的脸庞,动作出奇地温柔:“我会替我们两个呼吸。”
  狙击队想必听见了海伦和水手的谈话。因为枪弹忽然盲目地沿着船壳的中央部分往下发射。他向她点点头,她便跟在他后面。躲在吃水线下面。
  他们愈游愈深,子弹在他们身后追逐着,没有击中他们。没入水中的小铅弹,像是一个个无害的小铅锤,在他们四周往下沉。然而这时候,她的氧气逐渐用完了,她感到惊恐不已。
  她心里的想法是:我就要溺死了!上苍救救我,我要淹死了!
  水手停止了游动,在水底行走。把海伦拉到自己身边。
  他好像在亲吻她,但这一吻实在是把氧气分给她的生之吻。接着,他抓住她的肩膀,他们一块儿在水中摇荡,他有如鱼类般的眼睛,仿佛是叫她安心。
  她安静了下来,让他用一手抱着她的腰,一起深入水底。他们像鱼儿一样踏着水,偶尔停止动作,让水手用亲吻的动作延续她的生命。
  水底黑暗而寒冷。但过不了多久,她开始遍体暖意,因为她和这个生物……这个人靠得很近。
  也许是一个钟头过去了吧?他们在距离三桅船很远的地方浮出了水面。它看起来只是地平线那儿依稀可辨的一点,但从船尾部分冲向天空的滚滚浓烟犹如一个可怕的问号。他们还看见火烟族的船队挟着胜利的余威远去了。
  出水以后。海伦想到命运未卜的艾诺拉,不由得浑身颤栗了。他们是否杀了这孩子,剥下了她背上的皮。把它做成更容易携带的地图了?或者,她仅仅是还在那独眼火烟族首领的粗鲁掌握之中呢?
  “我们必须回去,”海伦说,“我一定要了解详情。”
  水手点点头。在她身旁载浮载沉的。“我们现在可以开始行动了……到了日落时分.我们就可以到达那儿了。”
  他们真的做到了。他们没入水下,一路上,水手仍不时把氧气供给她。等他们小心翼翼地浮出水面以后,并不知道附近是否有留守的卫兵,只看见那曾经不可一世的三桅船,像个被烧焦的尸体一样,在水面飘荡。
  “艾诺拉……”心悸的海伦呼喊着。
  “我的船。”水手说。
  他们爬到废船上。海轮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到了似的一下子跪在甲板上,沿着船只还剩下的轮廓爬行。没有女孩的踪影。
  这时,她看见它了——那一盒蜡笔。里面的颜色把焦灼的船身弄成了一团糟。
  她抬起头来,看见水手无精打采地在甲板上走着。他好似一个徘徊在自己居所的废墟之中的鬼魂。走着走着,他不时用手指去碰触被烧成炭黑的这个、那个,不断地摇着头,不忍见他心爱的船只成了这副歪七扭八的模样。
  “查一查甲板下面,”她说:“看看他们有没有把她的……”她实在说不出“尸体”这两个字。“……看看她在不在下面。”
  他点点头。到甲板下面去了。
  她坐在甲板上。一阵微风吹来。拂过三桅船的残骸。她耳畔似乎响起了艾诺拉的歌声:“有一个女孩,住在风中,住在风中……”
  他上来了,摇着头,那意思是没有孩子的踪影。“他们不是把她带走了,就是扔到海里去了。”
  他手里拿着一样什么东西:是那个大胡子浪荡客用来和他交换享用海伦的肉体半个小时的瓶子。古代一些发黄的杂志散页仍在里面。
  “他们漏掉了这个,”他说着,在她身旁蹲了下来。“或许我们可以用这个去换点水喝。”
  “和谁换?那只海鸥吗?”
  “他们总算留了点东西下来,我们还蛮幸运的。”
  “幸运?”她的声音嘶哑,近乎歇斯底里了。
  “我们必须活下去。”
  “我活不下去,”她说着,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没有了她,没有了干燥陆地的指望,我活不下去。”
  他瞪着她。一张脸孔怎能变得如此茫然?如此不可理解?她的眼神是不赞成呢’还是无条件的支持?谁知道呢?
  “没有了希望,”她说,“我根本不想活。”
  “还有我们。”他说。
  她现在明白了。在他那对看似冷酷的眼睛里,有着无限的关怀!要是这一切发生在这艘船被摧毁了之前,发生在那些野蛮人强行掳走了甜美的艾诺拉之前,那该有多好!对于海伦而言,就事实和象征的意义说来,艾诺拉都代表了一个“明天会更好”的希望。
  她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瓶子。透过瓶身,她看见其中有一张图片显示着孩子们奔跑在陆地上、地球表面的景象。她指给他看。
  “这就是古人的生活。”她说。
  他伸手指着大海,又指着被烧得破烂不堪的大船,说:“这种结果也是他们造成的。”
  她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你说得没错……你说对了。”
  他又用一种不屑的表情指着自己耳后的鱼鳃,说:“我之成为今天的我,也是这缘故。”
  他站好了,鼓起勇气,像为自己加上一层保护的外衣,然后他大步走到被弄坏的净水系统那儿,开始检查,看看是否还有留下具有剩余价值的零件。
  说也奇怪,这艘废船竟给了她绝望中的安慰,让她静下心来沉思默想。
  “真好玩,”她说:“我一直认为干燥陆地是随波浮沉,逐风而居韵,所以才这么难于寻找。”
  “在别人都不相信这种事的时候.”他说:“为什么只有你深信不疑呢?”
  她指一指自己的双脚。“因为人类生来不是适存于海洋的……我们有手,有脚。我们应该走路……踩在一些坚固的东西上面。”
  她的手指划过那些模糊了的蜡笔痕迹,开始啜泣起来。
  “我怀念她的声音……她的歌声.”她说:“你呢?”
  他移开视线:“我怀念我的船。”
  不知为什么,他说这话并不使她觉得他的冷酷,反而使她觉得悲哀。
  “你知道吗?”海伦说:“面对孤独.你的处理方式比我好得太多了。”
  他蹲在她身旁,脸上的表情淡漠中自有一份亲切。
  “我出生在一座环礁上,”他低语的声音几乎随时会被风带走。“我是个变种.人们想杀了我。”
  她轻触他的臂膀。
  他垂下眼皮:“我母亲教我读书,但她很年轻就死了。有些人遭受打击时,变得更坚强……”
  她知道他说的是他自己。
  “另外有些人,像她一样温柔的,就被打成碎片了。”
  “你父亲的为人呢?”
  他微微一笑。她从没看过比这种微笑更不像微笑的,也没看过比这更为苦涩的。
  “我父亲养育了我。却毫无慈悲之心。”他说,“他利用我潜入水中去为他抓鱼,还把我拴在一根铅线上。”
  “……什么?”
  “他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一去不返了。所以我杀了他以后,就偷了他的船。”
  风,忽然间好像变冷了。
  “从此以后,我不是在这条船上,就是在那条船上。”
  她抚摸他的脸孔,把盖住他眼睛的头发拨开。“当时你多大?”
  “就像那孩子的年龄,”他说:“也许大一点点。”
  “艾诺拉能够明察秋毫,”她说,“我想她为什么喜欢你,是有原因的。”
  他没说话。
  她又轻轻把他的头发撂到后面。“我们离开环礁以后……当我主动求休……你为什么不接受?你可以这样做的。”
  “那是因为——你不要我。”
  她向他靠近,极其温柔地亲吻他;他却像是被烧到了似的往后退。
  “不 不,”她的声音好柔、好柔。“没关系的。我们从前……我们的起步错了。我开始就错了。我们再试试看,我想试一试。”
  她又吻了他,他都没有回应。他没有吻她,脸上硬绷绷的。但他眼里……好像有些什么……他害怕吗?
  “你曾经有女人吗?”
  他把眼睛转开了。
  “你从来没和女人在一起过,是吗?”她问。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最后一次和男人在一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了,”她坦承道:“也许我已经忘了是怎么样的了。”
  她向他靠近,教他用手抱着她。忽然间,他看来非常年幼,像个孩子。
  “你真好心,教艾诺拉游泳,”她说,“现在让我们来互相教导吧!”
  落日把太海染成了赤金色,海面好像起了火。三桅船仍在不断地冒烟。他们躺在船上,互相教导,互相爱抚,在对方的怀抱里寻回了希望。

  到了第二天下午,他们利用船上剩余的材料,做好了一个筏子。她看得出来这是一项对他非常艰困的工作,就好像在钟爱的人的遗骨中挑捡一样。
  但他们毕竟还是做好了(大部分是他做的),并把它放在水中。他们闭上了眼睛,等候风向的安排。看要把他们带到哪儿去。
  “海伦……”一个呼叫的声音在水面回荡。
  难道她在做梦吗’
  她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水手迷惑的眼光。
  “是你在……”
  他的目光在海面搜寻,却一无所获。是谁在呼叫呢?伟大的造物主,抑或海神?
  “不,不……看这里!”
  正在他们的右上方,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突然闯入了他们的视线。这东西上是载了汽球的香烟形飞行器。坐在座椅上,控制飞行器的人 ……正是老教皇。
  海伦高兴地雀跃不已,把筏子颠得愈来愈远了。“教皇!”
  “好主意!”老人话家常的口吻,听来好像是大家吃早餐的时候才会过面似的。“你们的船烧毁了……要不是看到了黑烟,就找不到你了。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谁?”
  水手也踮着脚,往上抓紧了翱翔于空中的访客。
  “哇!是那个长鳞的变种人!”一面操纵着飞行器的教皇,白胡子似因兴奋之故而显得更亮了。
  水手没说话,只有海伦高叫着:“你在这儿做什么?”
  “寻找环礁城的劫后余生者。”他说:“剩下的人都到了东岸。”他向他们靠得更近了,一脸掩不住的笑意。“奇迹!天大的奇迹!来,抓住这里……我放几条绳子把你们拉上来。”
  他们很快地就爬进了飞行器的座椅。原先这是针对海伦和艾诺拉而设计的。
  这时候,这心不在焉的飞行器发明人才问道:“噢——孩子呢?艾诺拉在哪里?”
  “被火烟族带走了,”海伦沮丧地说。接着,她又欢喜地指着水手,说:“要不是因为他的关系,他们也会抓住我的。”
  坐在飞行器中,而不是在船上的水手,看来有一点儿紧张。他恋恋不舍地俯视烧坏了的三桅船。
  “你真有人性。”教皇说。
  他们就此远扬。
  在天空中。



《未来水世界》[美] 马斯·阿罗·祁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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