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存粮递渐减少了。乘坐着装甲气球的这个小团体,在厚厚的云层上飘浮着。掌舵的水手引领气球向下走。等他们从云层里现身后,眼前呈现的是热带景色的海市蜃楼。
只不过,那并非海市蜃楼。
那是一个岛屿……不是环礁——是真的土地,干燥的土地。
干燥陆地。
岛屿的主体由山脉构成,但它不是没有生命迹象的岩石山,不,不会是——眼前被雾气所笼罩的岛屿,隐隐约约透露着绿意——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这么青翠的绿色——海草的绿是不一样的!
还有一处海滩——海滩上,洁白的细沙闪闪发亮。一排树木沿着海滩生长。好多好多的树,种类繁多。比他在任何杂志或书本上看过的都来得多。
然而,在水手的心里,这座夭堂艘的岛屿还是有些让他不安定的感觉。
其他的人。包括教皇、艾诺拉、海伦,以及面怒心善的大执法在内,看见了天堂般的岛屿,既未发出喜乐的欢呼,也没有像古时候的人那样和它打一个招呼。他们未曾流泪,甚至也没有露出欢笑。
远行的人回到久别的家园——他们的脸孔正是如此。
但是带领他们来到这儿的水手——即使他全身被美好前景的光耀笼罩着——他知道他的家是在大海中。
小溪流从岩石上奔腾而下,注入一个池塘中。
太美妙了——水手的心思亦飞驰着,但总感觉脚下这片……这片土地……好像不是真的。不是那么踏实。
老教皇跪在池塘边,两手捧起一捧水。水滴从他指缝中渗出,他贪婪地细细品味。
“太新鲜了!”他的大声赞美。盖过了水声淙淙,“所有的水都很新鲜!”
大执法站在通往山边的小路上,朝下大喊:“我找到了一些东西!”
因此,在海伦为首,艾诺拉尾随其后的情况下,他们沿着山边往上爬,穿过了菜蔬、树林。有些树叶又长又亮,像是绿色的大刀片。但绿色并非此地唯一的色调——还有红色、桔色的树叶,看来是如此地明灿,犹如直接注视着阳光。
老教皇回头顾殿后的水手,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伸手比划了一下陆地,“它不会移动。”
“我注意了。”水手说。他踏出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并极力压制自己晕眩的感觉。
后来,当他们来到一处空地时,雷声大作。被吓得魂不守舍的水手,靠在一棵树干上,以免摔倒了。
这时——天杀的——一群四条腿的畜牲,眼睛都发出狂野的光芒,鬃毛飘扬着。全身筋肉浮突,血脉喷张——从他们面前飞奔过去,卷起了一大堆的尘沙。
多么雄伟的景观啊!
“是马!”海伦喜孜孜地说。
水手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从那棵树旁走开。
“看哪!”海伦又叫了起来。
另一边的远处,有些聚集在一起的房子,一律是棕黄色的,不知是用什么当做建材?枯干的树叶吗?
“小茅屋,”海伦向他们说明,“这就是所谓的‘村庄’。”
于是,她兴奋地往那些茅屋那儿跑去,艾诺拉紧跟在她脚后。但是当她俩站在外面赞不绝口的时候,反而是教皇和大执法首先进入了中央的那栋茅屋。
海伦和艾诺拉也跟着进去了。
但水手丝毫不感兴趣。倒是草丛里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艘船,比独木舟好了一点点而已。
他不安的感觉消失了,向那艘船连跑带跳地奔过去。
海伦在艾诺拉的伴随之下。走进了茅屋,对于老教皇和大执法所发现的东西,感到很好奇。
但他们所发现的,只是死亡的遗迹。一对相拥而亡的骸骨,好像是两个死在对方臂弯中的情人。他们的骨骼都因为病毒的侵蚀之故而发黑了。
旁边一张简单的桌子上有很多东西,只有一样东西深深地吸引了海伦:是一张上面画了地图的纸……和艾诺拉背部的记号完全一样。
“他们……他们一定是自知就要死去了。”教皇压低声音说。
“我们应该让他们入土为安,”大执法说:“我听说陆地人的习俗就是这样的。”
“不错。”海伦加以证实。她正注意着孩子面对眼前可怕中自有其宁静的场面的反应。
艾诺拉没有哭.她走到桌子旁边。海伦以为她是去查看那张地图的,但她却打开了一个木雕的小盒子。
盒子掀开以后,盒子里不晓得有什么装置,让它发出了好听的声音:是音乐。
那可爱的音调,是一种她们所熟悉的曲子。
是艾诺拉经常迎风唱着的那首歌。
“我回家了。”孩子平静的语气说。
海伦看着老教皇。他的眼中——和她一样——闪着盈盈泪光。他向海伦点点头,那意思好像是说:“我们都回家了。”
海伦皱了皱眉,某人不见了。
“水手呢?”她问。
“你说谁呀?“教皇问道
”我们就是这样称呼他的。”艾诺拉说。
海伦已经冲到茅屋外面去了。
她在海滩上找到了他。她知道可以在这儿找到他的。却又害怕在这儿找到他。他正把一条小船推向蓝色的大海。
“我不明白。”她说。
他转过头来看看她。稍稍有些诧异的样子:“你不明白什么?”
“是你把我们带来的,你和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一样属于这里,”她耸耸肩说,“也许你属于这儿的成分比我们还多。”
但他没有说话,又开始推着小船,穿越沙滩。
她跟在他后面,却没有帮助他:“你在找什么?你认为在海上能找到什么?”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然后又把视线投向波光粼粼的大海,“老教皇有一次说过,在某个地方可能会有像我一样的人。”
“噢……”
他向她展开了笑颜:“如果我遇到了像你一样的人…”内心存着希望,又富有勇气的人……我就会把这儿的一切告诉他们。我还会告诉他们,一个女人如何找到了这地方。”
她忍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是我们一起找到的。”她说。
他点了点头:“不错。”
她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了。“你先不要走,等我们给你帮上一些忙。你最好在船上存些饮食和补给品,你多久会碰到一个像这样的地方?”
“一生只有一次。”他说。
海伦、教皇和大执法带着他们搜集到的一切东西。来到沙滩上。水手已经不复记忆他独自一人生活了多久。这些人给予他的温暖,竟使他产生了感动,这才令他意外。
艾诺拉没来给他帮忙。她坐在一块圆木上,眺望大海,表情忧郁不欢。
他走过沙滩,到了她面前,说:“这是你一辈子第一次无话可说吗?”
她什么也没说,甚至也不看他。
“唱一首你的歌吧!”
“你讨厌那首歌。”
“我喜欢听你唱。”
她仍不肯抬眼看他。于是他在她身旁跪下,很靠近她。
“艾诺拉……”他碰了碰她的手臂,“……我必须走了。”
她这才抬眼望他,蓝色的大眼睛里饱含了泪水,“但是,你还回来救了我。”
“当然啦。”他说,“你是我的朋友。”
她投入他怀中,眼泪跟着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们?”
他拍了拍她的背部:“因为我不属于这儿,”他用严肃却温柔的眼光望着她,同时向大海的方向呶了呶嘴,说:“我是属于那边的。”
“你属于这儿。”
“不,”他轻轻地说:“这儿……显得太奇怪了。我脚下的东西都不会移动。”
孩子用急切的语气说:“海伦说那叫‘晕地症’很快就会适应的。”
那种情绪刹那间又充塞于他的胸膛——多奇怪!多可怕!同时又多美妙啊!
“对我说来……比这更严重。”他说。
孩子的嘴唇抖得很厉害。
“我……我不能使你改变心意了,是吗?”
“……是的。”
她站起来,拿出她藏在身后的东西,是那个木雕的小盒子。她打开盒子。音乐演奏了起来。是一首歌。
她的歌。
“你把这礼物带去,”她说,“要常常想着我。”
她吻了他一下,流着眼泪跑开了,跑回村庄。
水手走到小船旁边。海伦在那儿等着他。教皇和大执法走上前来迎候他。老发明家肩上背了个袋子。
“那个是什么?”教皇指着音乐盒问。
“这是我的。”水手回答的声音中有着防备的意味,其实他并不想这样的。“艾诺拉给我的。”
“我相信是的,”教皇慈祥的脸上出现了微笑的纹路,他温柔地用一手搭在水手的肩上,“我也要给你一些东西。”
老人卸下袋子,让它落在沙滩上水手的脚旁。
“是泥土,”教皇说;“不要把它都卖给一个地方……或者说。我该鼓励你早早把它卖光了,这样你才会早一点回来看我们。”
大执法也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有些笨拙地说:“流浪人,我只能给你这个。”
“这样就够。”水手说完。他们像是两个并肩作战的伙伴。劫后余生,四目交射之余,千般滋味尽在不言中。
教皇朝大执法点点头,暗示他说海伦和水手之间可能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于是两个男人离开了沙滩,返回村庄。
海伦站在一旁,水手忙着收拾他的朋友们很慷慨地为他准备的补给品。
“你觉得真是这么容易吗?”她问。
“什么事?”
“就这样远去海上?”
他喉头哽住了,把一个村人从前用的陶罐放到小船上,罐子里头是些清水。“没说过这很容易。”
“我——我也有些东西给你,是你在旅途中可能需要的东西。”
这些礼物让他深感不安。
“如果我也有东西拿出来交换,”他说:“我心里会好过些。”
“不,这是免费的。”
“水世界没有什么是免——”
她说:“就让这次首开先例吧。”
他紧紧地盯着她。
“我要给你的是一个名字。”
于是,她把名字告诉了他。
“我……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他说。
“我说过不需要交换的。”
“这是免费的。是我送你的礼物。”
他非常温柔、非常小心地吻了她。
他们穿过树林,来到山顶靠近一块岩石旁边的空地上,看着他的小船越过蓝得发亮的海水,进入茫茫的白雾之中。小船愈来愈小,终于没入无边的大海远处。
就算看不见他了,海伦和艾诺拉仍互相牵着手站在原地。
“那个名字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那是一个很早、很早以前的故事,说的是一个从战争中回来的伟大战士。”
“一个古老的故事吗?”
“是的。”
“海伦,说给我听,把故事说给我听。”
海伦开始叙述那个故事。等她说完了以后,她和孩子已离开了岩石边。但她们差点儿被什么给绊倒了。原来地上是一个古代插过旗杆的遗迹——想必是这样的——她们看到那痕迹的旁边,一半被水土掩盖着的,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牌子,上面这样写着:“一九五五年。希勒瑞和诺格首次在此埃佛勒斯峰登顶成功。”
海伦拉着艾诺拉的手。穿过树林往山下的村庄走去。她们一面走着,艾诺拉一面唱着歌。但她的歌已经改变了。 “有一个男孩,住在风中……住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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