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七节

 



  威尔克斯毫不费劲地到达了月亮城,当他到那儿时,没有人注意到他。
  星际航行中心的职员可能认为他是基地中的几百个记者之一,而记者又把他当成一个职员。他就是那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一直走进白金汉宫,而不会引起一点儿注意的人——而且警卫还会发誓,没有人进去过。
  没有人会知道,当杰斐逊·威尔克斯看到发射平台上的“普罗米修斯”号时,他那狭隘的头脑里闪过了什么念头。
  也许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为自己定下的任务是多么艰巨。他本可以用炸弹做巨大的破坏——但是即使炸弹可以在匹兹堡或所有的大城市招摇过市,获取它们的方式却并不是众所周知的——特别是对那些值得尊敬的会计师而言。
  他从并不完全理解其目的的警戒线旁,看着储备品正被装上飞船,工程师们正做着最后的测试。
  他注意到,到了晚上,巨大的飞船就被留在泛光灯下而无人看管。甚至在清晨的几个小时,就连灯也被关掉。
  他想,还有什么比让飞船离开地球,但确保它永远也不会回来更好的办法呢?
  一个损坏的飞船可以被修好,无缘无故消失的飞船会是有效得多的威慑——一个会引起注意的警告。

  杰斐逊·威尔克斯的头脑对科学一无所知,但他知道一艘宇宙飞船一定会携带自己的气源,他还知道空气装在汽缸里。
  还有什么比放空里面的空气,到无法挽回时才被发现更简单的办法呢?他不想伤害宇航员,他真心抱歉他们会有那样的结局,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
  要列举杰斐逊·威尔克斯雄心勃勃的计划中的那些不足,真是太多了。
  不要说“普罗米修斯”号的气源根本就不装在汽缸里,就是威尔克斯真的能倒空液体氧气罐,他也只会有一些不愉快的惊讶。就是常规的设备检查也能让宇航员们知道起飞前发生了什么事,再说,就是没有氧气储备,空气调节设备也可以供应很多小时可呼吸的空气。这样就有时间进入一条可以被立刻计算出来解决这样的意外事件的紧急情况返回轨道。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威尔克斯得进入飞船。他没怀疑过能做到这点,因为火箭平台每晚都放在合适的位置,而且他仔细地研究过它,所以就是在黑暗中他也能爬上去。当人群拥到飞船前面时,他曾经混在里面,没有看到那古怪的向里开的门上有锁。

  他在停机坪边上的一个空支架里一直等到弯弯的月亮升上天空。天气很冷,对此他没有准备,因为宾夕法尼亚州现在是夏天。但他的使命使他坚强,当泛光灯终于熄灭时,他开始穿过大片空荡荡的混凝土地面,向伸展在繁星下的黑色机翼走去。
  警戒线拦住了他,他从下面钻了过去。几分钟后,他在黑暗中摸到了他前面的金属框架,他绕着火箭平台的基座向前走。他在金属阶梯前停了一会儿,在黑暗中听了听。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地平线上闪着和月亮城里一样仍然亮着的灯光。几百码外,他只能看到建筑物和支架模糊的轮廓,它们是黑暗和荒凉的。他开始爬上梯子。
  他又在离地面二十英尺的第一层平台停下来听周围的动静,他又一次放心了。他认为会用上的手电筒和工具,在口袋里沉甸甸的。他为他的深谋远虑和计划的顺利进行感到有点自豪。
  这是最后一级台阶了:他到了最上面的平台。他一只手紧握着手电筒,一分钟后他的手指摸到了飞船光滑冰冷的外壳。

  “普罗米修斯”号的制造花了几百万的英镑和比这更多的美元。那些从政府和大型工业企业得到如此大数目资金的科学家并不是傻瓜。在大多数人看来——除了杰斐逊·威尔克斯——他们辛勤劳动的成果,似乎是不可能在夜里没有警卫,没有防护地放在外面。
  很多年以前,设计人员就预见到会有盲目的宗教信徒进行破坏的可能,星际航行中心最珍贵的文件中有一份就装着这些人写来的完全不合逻辑的恐吓信。他们采取了所有可能的防范措施——都是由专家制定的,他们中有些人在二战中曾多年从事轴心国或同盟国的装备破坏工作。

  今晚在碎石路边的混凝土掩体里的守夜人是一个叫艾克麦特·辛的法学学生,他在假期里用非常适合他的方式挣点儿钱。他每天只需要在他的岗位上待八个小时,这份工作给他充足的时间学习。
  当杰斐逊·威尔克斯来到第一道警戒线时,艾克麦特·辛睡得很死——很令人惊讶,正像他被期望的那样。不过五秒钟以后,他就完全清醒了。
  辛用力按警报器的关闭按钮,然后迅速来到控制面板前,用三种语言和四种宗教流利地诅咒着。这是他值班时第二次发生这种事:上一次,一个职员的一只迷路的狗碰响了警报器。同样的事可能又发生了。
  他接通了图像转换器,焦急地等着显像管的几秒钟预热。然后他握住探照灯的调节钮,开始检查飞船。
  在艾克麦特·辛看来,好像一束紫色的探照灯灯光正通过混凝土地面照向发射平台。
  通过这光束可以看到,一个完全没感觉到它的存在的人,正小心地摸索着朝“普罗米修斯”走去。他在灯光的笼罩下,没头没脑地摸索着前进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发笑。
  艾克麦特·辛用红外光束稳稳地跟着它,直到他来到平台前。
  这时,第二次警报又响起来,辛又关掉了它们。他决定,在弄清这个午夜小偷的动机之前,不采取行动。
  当杰斐逊·威尔克斯有些满意地停在第一层平台上时,艾克麦特·辛拍了一张非常清晰的照片,它可以在任何法庭上作为确凿的证据。
  等到威尔克斯到达密封过渡舱时,他决定采取行动。

  一束灯光把威尔克斯钉在了飞船的外壳上,他像在黑暗中摸索前进时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他被这打击吓得浑身瘫痪,半天不能动弹。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黑暗中向他吼道:“你在那干什么呢?马上下来!”
  他机械地蹒跚着走下台阶。他走到下面的平台才恢复了意识,他开始拼命地向四周看,想寻找逃生的机会。用手遮住眼睛,他能看到一点了:笼罩在“普罗米修斯”号上的光束,直径只有一百码,在那之外是黑暗,也许还有,安全。
  那个声音又在灯光外响起来。
  “快点!朝这边走——我们已经把你包围了!”
  “我们”这个词纯粹是辛的发明,虽然确实有两个睡眼惺忪、气恼不已的警官组成的援军正在路上。

  杰斐逊·威尔克斯结束了向下走的过程,混凝土地面的反作用力使他颤抖地站在上面,同时靠在发射平台上以稳住自己。他静静地站了大约半分钟,然后,就像艾克麦特·辛预料的一样,他突然跑过飞船,消失了。
  他会朝沙漠方向跑,也很容易被围捕到,不过如果他能被吓回来,可以节省很多时间。这个警卫按下了另一个扩音器开关。
  当同样的声音在他前方黑暗中响起时,因恐怖而仅存一点支撑的杰斐逊·威尔克斯彻底绝望了,他本以为在黑暗中可以找到安全。在丧失理智的恐惧中,他像某种野兽般跑回到飞船边,想把自己藏在它的阴影里。然而就是此时,尽管几乎没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和行为,把他从地球另一端带到这里来的内心冲动仍然驱使他盲目地前进。他开始沿着飞船的底座找条路,始终躲在阴影里。
  离他头顶只有几英尺高地方,那中空的巨大柱子似乎提供了第二条进入飞船的通道——或者,至少可以提供一个藏起来等待逃生机会的场所。平时他绝对不可能从光滑的金属外壁上爬上去,但恐惧和决心给了他力量。在一百码外看着电视屏幕的艾克麦特·辛,突然变得脸色苍白。他开始对着扩音器匆忙而焦急地喊话。
  杰斐逊·威尔克斯没有听见他说话,他根本没注意,黑暗中传出的洪亮的声音不再是命令的口吻,而是恳求的口气。现在这些对他毫无意义:他只关心前面黑暗的隧道。用一只手举着手电筒,他开始向里爬。

  制造通风口内壁的灰色材料坚硬如岩石,摸上去感觉很烫但又有些奇怪。在威尔克斯看来,他好像钻进了一个有圆形内壁的洞里。爬过几码之后,洞变宽了,如果他弯着腰,几乎可以站起来走。
  他的周围是金属棒组成的毫无意义的镶嵌图案,还有他一直在上面爬行的奇怪的灰色岩石——它是所有陶瓷制品中最耐热的。
  他无法再往里走,那洞穴突然分成了很多条分支通道,它们太窄,他进不去。用手电筒朝里面照,可以看到内壁都是喷气发动机和喷嘴穿出的洞。他可以在这里做些破坏,可是它们太远了,他够不着。
  杰斐逊·威尔克斯瘫倒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手电筒从他无力的手指中掉了下来,黑暗又笼罩了他。他因失望和遗憾而筋疲力尽。
  他没有注意到,他也不会知道,微弱但不会熄灭的白热火光正在他周围的墙壁中燃烧着。

  过了很长时间,外面世界的噪音把他不知消散到什么地方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坐起来向四周看着,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是怎么来到这的。
  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微弱的光环,那是这个神秘洞穴的洞口。洞口外面有说话声和机器来回移动的声音。他知道他们是不友好的,他必须待在这里,这样他们就找不到他。
  不应该有这样的事。一束刺眼的灯光像正在升起的太阳一样从他的洞口经过,然后又返回来照在他的洞口上。灯光沿通道照进来,灯光后面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奇怪而体积庞大的东西。
  当那些机械手整个伸到光线前来抓他时,他吓得尖叫起来。他毫无办法地被抓到了外面,他陌生的敌人正在那里等着他。
  他周围是一片混乱的灯光和喧闹声。一台好像有生命的巨大的机器把他抱在机械臂中,离开了一台巨大的有翼的东西,那东西本该唤起他的记忆,可是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然后他被放在地面上一圈等待的人中间。
  他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靠近他,为什么离得那么远,还用那么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当架设着耀眼的仪器的长杆在他周围晃动,似乎在检查他时,他没有抵抗。
  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是感到隐隐的恶心和抵制不住的困意。
  突然他感到一阵恶心,然后倒在了地上。围成那个大圈的人们冲动地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又退了回去。
  那个缩成一团、极其悲惨地躺在地上的人,就像一个耀眼的灯光下损坏的玩偶。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些微动作。后面,“普罗米修斯”号巨大的机翼罩住了他们的影子。然后机器人拖着它带金属套的电缆,穿过混凝土地面向前轻轻走去。
  非常温柔的,那对金属臂伸下去,那双奇怪的铁手张开了。
  杰斐逊·威尔克斯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德克希望宇航员们昨晚能睡得比他好。他仍然很困也很烦,不过他清楚地记得,整个晚上他不止一次地被不顾一切开过去的汽车声惊醒。也许哪里发生了火灾,可是他没听到警报声。
  他正在刮胡子时,麦克·安德鲁斯走进他房间,显然有很多新闻要告诉他。这个公共关系部的主管看起来好像半宿没睡,实际上这的确非常接近事实。
  “你听说那个新闻了吗?”他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新闻?”德克问道,同时有些不快地关掉了剃须刀。
  “有人企图破坏飞船。”
  “什么!”
  “这事大约发生在凌晨一点。监视器发现了一个试图登上‘阿尔法’的人。当值班的人呵斥他时,这个愚蠢的傻瓜想把自己藏起来——他藏在了‘贝塔’的排气装置里!”
  他过了几秒钟才理解了这些话的真正含义。然后他想起了他通过望远镜望向那致命的深渊时,柯林斯说过的话。
  “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口齿不清地说。
  “他们通过扩音器向他喊话,可是他根本没注意。所以他们只得用维修机器人把他抓出来。他还活着,但是太热了,不能接近。他几分钟之后死掉了。医生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受到了那样的辐射,你也不会知道。”
  微微感到有些恶心,德克跌坐在床上。
  “他有没有搞什么破坏?”最后他问。
  “我们想没有。他根本没进入飞船,他对喷气发动机也做不了什么。他们担心他会留下一颗炸弹,不过很幸运没有。”
  “他一定疯了!知道他是谁吗?”
  “可能是某个宗教狂热分子。我们抓过很多这样的人。警察正通过他口袋里的东西调查他的身份。”
  一阵沉闷的停顿后,德克又开始问道:“这对‘普罗米修斯’不是个很好的送别,是不是?”
  麦克·安德鲁斯有些冷漠地耸耸肩。
  “这里的人不会那么迷信!你出去看加油吗?时间定在两点。我可以用车带你过去。”
  德克不太热心。
  “非常感谢,”他说,“不过我有很多事要做。再说,也没什么可看的,是不是?我是说,注入几百吨燃料不会太令人激动。我假定会的——在那种情况下,我最好别在那儿!”

  麦克·安德鲁斯好像有些生气,可是德克不得不那样做。在那一刻,他感到特别不想再靠近“普罗米修斯”号。当然这是荒谬的感觉:假如飞船在敌人面前保护自己,为什么要谴责它呢?
  一整天德克都能听见不断从澳大利亚的大城市飞来的直升机的轰鸣声,不时还会有一架喷气飞机呼啸着向机场飞去。他无法想象这些提前到来的人能在哪里过夜。那些中央供热的活动房一点儿也不暖和,而那些非常不幸的住在帐篷里的新闻记者们,所讲述的关于他们艰苦环境的可怕故事,大多数也都是千真万确的。


《太空序曲》作者:[英] 阿瑟·C·克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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