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工程师和海洋科学家们挤成一个个小疙瘩,嘴里喃喃自语,一边拼命来回地拉计算尺。不时有人走开,到计算机那里查对纸上打印出的读数。刚从邦伯格号来到这儿的桑德克海军上将坐在书桌后面,端着一大杯咖啡,摇摇头。
“有关海洋打捞的教科书里永远不会有这一节的。”他低声说,“用炸药把一艘沉船炸得离开海底。天哪,这真是疯了。”
“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吗?”皮特说,“如果我们能让泰坦尼克号离开淤泥,深海探测号也就随着上来了。”
“这是个疯狂的办法。”冈恩喃喃地说,“冲击波只会使潜水艇船壳上的裂缝扩大,立即引起内爆。”
“也许是,也许不是。”皮特说,“但是即使发生那种情况,让默克、基尔和查维斯受到海水的压力立即死去,也比痛苦地慢慢窒息而死强得多。”
“那么泰坦尼克号怎么办呢?”冈恩坚持问道。“我们会把数月来在深海底上完成的一切都炸光。”
“应该认为这是一种可能发生的危险。”皮特说,“不过泰坦尼克号的构造比当前在海上航行的大部分船只牢固得多。它的横梁、大梁、舱壁和甲板仍象那天晚上沉没时一样结实。我们怎么折腾这个老太婆,它也经受得住。这一点可不能估计错了。”
“你真的认为这个办法行得通吗?”桑德克问道。
“我真的认为。”
“我可以命令你不这样做。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皮特回答说。“我指望你让我在这场球戏中直打到最后一局。”
桑德克用手揉揉眼睛,又慢慢摇了摇头,似乎想清醒一下。最后说:“好吧,德克,成败全在你了。”
皮特点点头转身走开。
时间还剩下五小时零十分。
在水深二英里半底下,遥远而又严酷的环境中,深海探测号上的三个人寒冷孤单,眼看海水顺着舱壁一英寸一英寸漫上来,直到淹没了主要电路,使仪器短路船舱内部变得一片黑暗。接着,海水在他们大腿周围打转,这时他们开始真的感到华氏三十四度的海水冷得象针刺一样了。他们自认必死无疑,痛苦地站在水中浑身颤抖,但心里仍然怀着要活下去的一点希望。
“等我到了海面上,”基尔咕哝着说,“我就休假一天,谁知道我也不在乎。”
“那你还回来吗?”查维斯在黑暗中说。
“他们要开除我就开除好了,反正明天我要睡懒觉。”
查维斯摸索着,找到了基尔的胳膊就使劲抓住:“你在唠叨什么?”
“别着急。”默克说,“生命维持系统失去作用了,积累的二氧化碳对他产生了影响。我也开始感到有点发晕。”
“污浊的空气比什么都糟糕。”查维斯嘟囔着说,“如果我们不淹死,船壳一爆破也会被压死。不是象蛋壳一样压碎,憋也得憋死。我们的前途看来不太妙。”
“你还没有说我们被太阳晒死呢。”默克讽刺地说,“要是我们不离开冰冷的海水爬上去,我们也就没有机会碰到另外三种死法了。”
基尔没说什么,只是无力地让查维斯把他推到最上层的铺位上。然后查维斯也爬了上去,坐在边缘上,两脚在一边耷拉下来。
默克趟着齐大腿根深的海水走到前面了望口朝外张望。从耀眼的灯光当中,只能看到光环围绕的塞福二号的轮廓。那只船即使停在十英尺远的地方,对这罹难的深海探测号也是无能为力,因为深海处怀有敌意的无情压力团团围住了它们。默克心里想,只要那船还在,就说明他们还没有把我们一笔勾销。他们并不孤独,这件事使他得到不小的安慰。这种安慰并没有多大用处,不过这却是他们仅有的东西。
在阿尔汉布拉号供应船上,来自三家主要电视网的摄影人员,抱着愈来愈大的期望,狂热地让他们的机器开始工作。在右舷甲板的栏杆旁,挤满了通讯社的记者,他们着迷似地用双筒望远镜看着二英里外的卡普里科恩号,摄影记者却把望远镜头对准两船之间的海面。达纳·西格兰姆,被围在临时记者室的一个角落里,肩上紧裹着风雨夹克,精神抖擞地站在十多个带着磁带录音机的记者面前,这些记者正把话筒凑到她脸上,象是一根根棒糖似的。
“西格兰姆夫人,打算提前二天捞起泰坦尼克号,实际上是营救困在海底的那些人的最后一着,这是真的吗?”
“这不过是解决办法之一。”达纳回答说。
“我们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其他一切办法都失败了?”
“遇到了种种复杂情况。”达纳承认道。
达纳的手塞在夹克口袋里,神经质地搓着手绢,直到手指都搓痛了。几个月来和男女记者们的一问一答已经开始使她疲倦了。
“既然和深海探测号已经失去联络,你怎么能够明确知道那些船员是不是还活着?”
“计算机的数据使我们确信,在未来的四小时四十分钟之内不会出现危急情况。”
“如果电解质化学药品还没有完全注入到泰坦尼克号船壳周围的淤泥中去,海洋局打算怎样把它打捞起来?”
“我无法回答。”达纳说,“皮特先生最近从卡普里科恩号上发来的电报上只说他们将在几小时内捞起沉船。他没有提到方法上的细节。”
“如果时间太晚了怎么办?如果基尔、查维斯和默克已经死了怎么办?”
达纳的表情变得严厉了,“他们没有死。”她的两眼闪闪发光:“在这件事没有得到证实之前,谁要是首先报道这么一个残酷而不人道的谣言,就该踢他的屁股赶下船去,什么证件,什么尼尔森受欢迎的节目都见鬼去吧。明白吗?”
记者们哑口无言地站了一会,对于达纳突然大发脾气感到吃惊,接着就不声不响地开始慢慢放下话筒,向着外面的甲板走散了。
里克·斯潘塞把一大张纸铺在海图桌上,用几个半空的咖啡杯压住。这是泰坦尼克号及其在海底位置的鸟瞰图。他开始用铅笔尖指着船体上标着小十字的各个地方。
“它的形状就是这样。”他解释说,“我们根据计算机的数据,在沿泰坦尼克号船体的海底沉积层的关键位置上安放了八十份炸药,每份装有炸药三十磅。”
桑德克俯身向着图画,仔细看着那些小十字:“我明白了,你们在每一边把炸药分三排交错安放。”
“是的,先生。”斯潘塞说,“外面两排各离船体钢板六十码,中间两排距离四十码,里面两排距离只有二十码。我们首先引爆右舷最外面的一排,过八秒钟点燃左舷的外面一排。再过八秒钟用同样方法处理中排,依次下去。”
“有点象前后推动陷在泥里的汽车。”乔迪诺自动插口道。
斯潘塞点点头:“可以说这是个恰当的比喻。”
“为什么不一下子把它从淤泥冲轰出来呢?”乔迪诺问
“突然一震是可能奏效的,可是地质学家主张用分次而又部分重叠的冲击波。我们要的是振动。”
“我们有这些炸药吗?”皮特问道。
“邦柏格号上将近有一吨,作为地震研究用的。”斯潘塞回答,“莫多克号的贮藏库里有四百磅,准备进行水下打捞爆炸的。”
“这个办法能生效吗?”
“介于两可之间。”斯潘塞承认说,“如果再有三百磅,就更能保证我们成功了。”
“我们可以用喷气概从大陆运来,而后空投。”桑德克建议说。
皮特摇摄头:“等炸药运到,装进潜水艇,再放到海底上,已经迟了两小时。”
“那么只好就用这些炸药了。”桑德克粗鲁地说,“限制的时间很紧迫。”他转身向着冈思:“放好炸药要多少时间?”
“四小时。”冈思毫不犹豫地回答。
桑德克眯起眼睛:“这样剩下的时间就很少了,只留下十四分钟的余地。”
“我们能办好。”冈恩说,“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桑德克不耐烦地脱口问道。
“要利用我们所有每一条可以使用的潜水艇。”
“这就是说塞福二号也要离开它在深诲探测号旁边的位置。”皮特说,“海底的那几个可怜虫会以为我们把他们抛弃了。”
“没有别的办法。”冈恩无可奈何地说,“简直没有别的办法。”
默克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他凝视着夜光表盘,但是目光却不能集中在发亮的数字上。起重机掉到浮箱上有多久了,他不知道是五小时,十个小时,还是在昨天发生的事?他的头脑迟钝而且混乱。他只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又浅又慢地呼吸着,每次呼吸都象是过了一辈子。他渐渐意识到要动一下。他伸出手,在黑暗中碰碰基尔和查维斯,可是他们没有出声,也没有反应,他们已经进入昏迷状态。
随后他又意识到了,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没在原来的位置上。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好象是浸在糖浆里一样。但他终于感觉到了。在这水淹的船舱里除了海水无情地上涨之外,没有一点变化,也没有物体运动的迹象。原来只有前面瞭望口中射进来的塞福二号的光束的角度变得暗淡了。
他离开了铺位跳进水里——这时水已涨到胸口——几乎象是在做恶梦似的,挣扎着走到上面的前舷窗,朝外面海底张望。
他从未有过的恐惧心情突然包围住了他的麻木的知觉。他张大眼睛看去,无可奈何而又绝望地握紧两手。
“啊呀,天哪!”他大喊道,“他们在离开我们。他们抛弃我们了。”
桑德克把刚点着的大雪茄挪了一下,继续夜甲板上踱来踱去。无线电报务员举起一只手,海军上将随即转身来到他的身后。
“塞福一号报告,先生,”柯利说,“他们已把炸药安放完毕。”
“叫它尽快升到海面。炸药起爆时,它升得越高,船壳所受压力越小。”海军上将转身对着皮特,那时皮持正密切注视着四个电视监测器,监测器的摄像机和泛光灯是装在泰坦尼克号上层结构四周的关键位置上的,“看来情况怎么样?”
“到目前为止,一切良好。”皮特回答,“如果湿钢加压密封挡得住冲击波,我们还有抢救的机会。
桑德克凝视着彩色图像,看到邮轮船体冒出大串的气泡就紧皱起眉头。“船里漏出了大量空气。”他说。
“剩余压力从放气阀门跑了出来。”皮特平淡地说,“我们关上电解液泵,开动空气压缩机,尽可能把更多的空气灌进上层水密舱。”他停顿一下,调好了图像,又接着说:“卡普里科恩号的空气压缩机每小时输出一万立方英尺空气,所以不用很久就能把船体内每平方英寸的压力再增加十磅,正好能够突破放气阀门。”
德拉默从计算机那里缓步走过来,在书写板上作了一系列查对无误的记号。“据我们推想,船里百分之九十的水密舱没有进水,”他说,“照我的看法,主要问题在于我们的浮力超过了计算机算出的必要浮力。一且吸力失去作用,船就会象风筝一样漂起来。”
“海蛞蝓号刚刚放下最后一份炸药。”柯利报告说。
“让它在浮上海面之前先到深海探测号旁,”皮特说,“去看看能不能凭视力跟默克和他的船员们接触一下。”
“还剩十一分钟。”乔迪诺宣布道。
“塞福二号究竟为什么不上来?”桑德克并不是特别地在问哪一个人。
皮特看着房间那头的斯播塞:“准备好爆炸了吗?”
斯潘塞点点头:“每排都调到不同的发射频率。我们只要拨一下刻度盘,炸药就会依顺序先后爆炸。”
“你敢说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什么,是船头还是船尾?”
“没有什么可争论的。船头埋在淤泥里比船舵深二十英尺。我相信船尾会首先挣脱出来,然后利用浮力的杠杆作用把其余部分拉起来。这艘船的上升角度应该和下沉时的角度几乎相同,只要船的情况良好而且能浮起的话。”
“最后一份炸药安放妥当。”柯利单调而低沉地说,“塞福二号正在离开原处。”
“海蛞蝓号有没有消息?”
“它报告说无法用肉眼和深海探测号的船员取得接触。”
“行了,让它迅速撤到海面。”反特说,“过九分钟我们就要引爆第一排炸药。”
“他们要死了。”德拉默突然喊道,嗓音都变了,“太晚了,他们都要死了。”
皮特往前走了两步,抓住德拉默的肩膀:“别歇斯底里了。我们最不需要的是过早泄气。”
德拉默垂下肩膀,脸色灰白,神情恐惧,象石头一样发楞。然后他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摇摇晃晃地走回到计算机控制台前。
“现在潜水艇里的海水一定涨到离船舱的顶板只有二英尺了。”乔迪诺说。他的话声大约比平时高了半个音阶。
“要是悲观主义可以论磅出售的话,你们这些人都可以成为百万富翁。”皮特干巴巴地说。
“塞福一号已经到达六千英尺处的安全区。”这是声纳员的报告。
“一艘完成了,还剩两艘。”桑德克喃喃地说。
现在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有等待其它潜艇浮上来,到达即将出现的冲击波的危险地区之上。八分钟过去了,这是没完没了的八分钟,使二十几人的额头部冒出了汗。
“塞福二号和海蛞蝓号现在接近安全区。”
“海水和天气怎样?”皮特问道。
“浪高四英尺,天空晴朗,东北风,时速五海里。”气象员法夸尔回苔,“气象条件最好不过的了。”
半晌没人开口。接着皮特说:“好吧,先生们,时间已到。”他的话音平稳缓和,声调或者态度上都没有一丝担心的样子:“行了,斯潘塞,计秒引爆。”
斯潘塞开始象钟表那样有规律地宣布:“三十秒……十五秒……五秒……信号发出……放。”然后又毫不犹豫地发出下一道引爆命令:“八秒……四秒……信号发出……放。”
众人聚集在电视监测器和声纳员周围,现在他们只依靠这个还和海底保持联系。
第一次爆炸只使卡普里科恩号的甲板震动了一下,音响传到他们耳中仿佛是遥远的雷声。脸上的愁容似乎只有用剑才能劈开。每只眼睛都朝前直盯着监测器,直盯着爆炸时图象变形的颤动的线条。他们紧张,疲倦,麻木,既怕一切搞糟,又希望工作顺利,眼睛里流露出期望的神情,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听得斯潘塞在低声倒数着秒数。
当震波接踵而来,冲击着海面时,甲板上的震动愈加明显了。所有监侧器突然都象万花筒似的闪烁不定,最后完全成为墨黑一团。
“该死!”桑德克嘟囔道,“我们失掉了图象联系。”
“一定是冲击波把主要的中继插头震松了。”冈恩猜测道。
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声纳显示器上,但是几乎没有人能看见;声纳员向着玻璃屏幕凑得那么近,头把显示器都遮住了。
斯潘塞终于挺直身体。他深深地暗自叹了口气,从后裤袋里抽出一块手绢,擦擦脸和脖子。“它只显出这么一点影子。”他声音嘶哑地说道,“再也没有了。”
“还没有动。”声纳员温,“巨大的泰坦尼克号还没动。”
“动啊,朋友!”乔迪诺恳求说,“把你的大屁股抬起来吧!”
“啊,上帝。亲爱的上帝。”德拉默咕哝着说,“吸力还是把它吸在海底上了。”
“来吧,该死的。”桑德克也一起说道,“浮上来吧……浮上来吧。”
假如人能够用主观意志使四万六千三百二十八吨钢脱离它已经安息七十六年的坟墓,回到光天化日之下,那么聚集在声纳显示器周围的人是一定会这么办的。然而这一天却没有出现这种心理驱动的现象。泰坦尼克号停着不动,紧紧地粘在海底上。
“运气真坏,真糟。”法夸尔说。
德拉默双手捧面,转身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
“塞福二号的伍德森请求下降查看。”柯利说。
皮特耸耸肩:“同意。”
桑德克海军上将疲倦地慢慢地坐到椅子上。“可能失败吗?”他说。
完全遭到失败的不祥气氛笼罩着一切,室内充满了痛苦的绝望情绪。
“现在怎么办?”乔迪诺问。他茫然凝视着甲板。
‘我们到这儿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皮特疲倦地回答,“继续进行打捞活动。明天我们要重新开始……”
“船动了!”
谁也没有立即作出反应。
“船动了。”声纳员又说了一退。他的嗓音有些发抖。
“你能确定吗?”桑德克低声问道。
“我拿性命担保。”
斯潘塞已经愣得说不出话宋。他只能露出凄惨的怀疑神情,目不转晴地看着显示器。接着他的嘴唇开始动了。“余震!”他说,“是余震引起了延迟反应。”
“上来了。”声纳员用拳头捶着椅子臂大喊道,“这个筛子一样的漂亮破船已经脱身了。它就要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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