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妈妈,”罗妮对着电话筒说,“我自己对付得了,谢谢你的好意。”
  她站在炉子前,转动譬园,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
  罗妮半转过身,用空着的手盖住话筒,对托比说:“去告诉爸爸,饭快好了。”
  托比犹豫一下,仍站在厨房门口,眼睛注视着妈妈,听听还有什么吩咐。
  “妈妈,你帮不上我的忙,帮不上忙,我们一直到月底都有马斯特·乔治在帮忙。他还没去看医生,他谁都没去看过。”
  罗妮转过身,从厨房窗口径外看。尼亚里正坐在车库顶上那座亲手建造的小平台的一把餐椅上。望远镜紧贴着眼睛,头慢慢地来回转动,不断地在地平线上搜索。
  “不错,他正在了望,”她告诉母亲,“他老在寻找,但不是找工作。我正在找……为自己。妈妈,他的确是爱家里人的。”
  罗妮不住地点头,手里还抓住电话,以免掉下来。她注意到托比还站在门口,“托比,去叫爸爸用晚饭……你帮不上我的忙,妈——”
  小男孩不很情愿地走了出去。
  “妈妈,我现在得挂断电话了。”罗妮一下子就把电话控上了。
  她听到房外托比尖细的叫喊声,孩子似乎担心邻居们听见,不敢放开嗓门。
  “爸爸,妈妈把饭做好了。”
  罗妮又向窗外看去。尼亚里好象听不见托比在叫。这些天来,似乎谁讲话他都听不见。隔壁的哈里斯太太把车开到附近车道上,然后从车上出采。每当她发现尼亚里在了望台上,就非讲几句讨厌而难听的话不可,但尼亚还却充耳不闻。
  “爸爸,请下来吧。”托比呜咽着说。
  他爸爸把望远镜放到膝上,随即透过正在降临的暮色,往下看着自己最小的男孩。站在厨窗旁的罗妮此刻也看见尼亚里满脸泪水,心想他必定是在用望远镜观察时哭了。她想到他那儿去,但旋即又把这念头打消了,只把炉子的火焰控制小一些。
  没多久,尼亚里爬下来了。他走进厨房,注视一下妻子。罗妮看到他已擦干泪水,但眼眶还发红。胡子已长得密密麻麻,神色恍慨。一会,他从罗妮身边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穿过客厅,径自往吃饭的地力走去。
  一看见那套小火车模型,尼亚里便停下脚步,两眼盯着延伸到小原野中部的那座褐色小山。他拿起一些灌木枝,放到假山顶。他把这个山顶重新塑造成一座四周有着深陷皱折的高耸山峰。为了塑造好这座假山,他曾绞尽脑汁,费煞心机。
  “不对。”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便离开了。
  由于要推迟开饭,罗妮打开电冰箱,把那碗色拉放进去。她安的绿灯泡把里面的食物都映成了深浅不同的灰绿色,看见就令人反胃。她对着灯泡苦笑一下。两星期前。安灯泡似乎还是个了不起的主意、可是现在眼见丈夫那种莫名其妙的心情,安灯泡似乎已成为无聊的琐事。①罗妮马上把冰箱关上。
  【① 根据颜色学家的研究,灰绿色会影响人的食欲。罗妮为节食减肥,故在电冰箱安上绿灯泡。——译注】
  当尼亚里出来用晚饭时,既没洗手,也不更衣。罗妮注意到孩子们都在暗暗地避开父亲。通常她总是面对尼亚里坐在桌子另一头,现在孩子们都尽量挨近妈妈就座,因为和他在一起感到不舒服.也没什么话可说。
  她摆上饭菜。递给他油炸鲑鱼丸、玉米碎和土豆泥,上面还有一块溶化的人造黄油。他低下头在发呆,象是从没有人教过他对一盘食物该怎么处理似的。
  罗妮感到当他用叉子在盘内搅动土豆泥时,孩子们都目光炯炯地注视他。
  他把土豆泥弄成一座小山峰形状,还说“不够大。”他用一个利落的动作,把鲑鱼丸一下子挑到桌布上。
  孩子们呆住了。
  尼亚里把手伸到桌子中间,把盛土豆泥的盘子拿过来,往盘子里挑了一大团,把它弄成个大堆子,一动不动地端详了好一会。不行!又从盘子里挑出一团。还不够!他一团一团往外挑,直至把盘子里的土豆泥挑光为止。然后,他象个疯疯癫癫的陶工,用双手把这堆白糊状的土豆泥捏成某种形状。
  罗妮尽量沉住气。尼亚里抬头看一下家人,只见个个都用双眼瞪着他。尼亚里想和他们聊几句,好让气氛恢复正常。
  他强作笑脸.试图装出一副自我解嘲的样子。
  “你们看到,”他对自己这番含糊的话感到难为情,“爸爸的举止有些可笑。不过别担心,我还是你们的爸爸。”
  尼亚里伸手去摸塞尔维娅,可是她连忙避开,向妈妈那边靠拢。
  他又对所有孩子说:“我真不知该怎么说,就象你们记住一首歌的曲调而忘掉了歌词一样,我想——”尼亚里指着那堆土豆泥——“但……这意味着某些……它很重要。”
  尼亚里抬眼看着罗妮。她竭力克制自己。他呶了呶嘴,“没事,我没事。”
  接着,他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孩子们把眼光转向妈妈。
  她脸色黯然,苦笑了一下,厉声说,“吃吧。”跟着叉起一块油炸鱼丸送进嘴里。
  大家听见淋浴喷头开了,流水声里还夹有干咳声和男人哭泣时发出的哽咽声。
  罗妮站起来。“呆在这!”她命令孩子们别走动,而自己却跑了出去。
  她在澡间门口静听一会,敲了两下门,温柔地说:“亲爱的……罗伊,请开开门。”
  没有回答,只有很厉害的咳嗽和啜泣声。罗妮扭一下门把,门把转动了,但门已锁上。她站在那儿,手按在门的球形把手上。“罗伊!”她高声喊,“罗伊!”
  里面毫无反应,也许没听见。
  罗妮把心一横,跑进厨房,从餐柜里拿出一把奶油刀。
  “快吃完饭!”她边往洗澡间走边对孩子们喊道。
  她知道该怎么办。过去,每个孩子都曾经把自己锁在卧室或澡间里。她把刀插入门缝,轻轻地把锁拨开,然后一钮门把,往前一推,门开了。
  洗澡间黑沉沉的,水哗哗地流入水稻,喷头也开得很猛,水从高处往下冲,已灌满半个澡盆子。尼亚里缩在黑暗的一角,两手捂着嘴,将哭声压住。
  罗妮拧上水槽上的龙头,只让喷头开着。
  尼亚里想对妻子笑一下。现在他的抽搐渐渐缓和下来。“象打呃一样,”他象孩子般阴声细气地说,“不知怎的,一旦开始就没个完。”
  “没啥,罗伊。”罗妮振作起来说,“妈妈给了我这个人的名字,他是个大夫。”
  “我害怕极了,”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尼亚里站起来,几乎是冲向喷头把头伸进哗哗的水中。当他把头缩回来时,罗妮关掉龙头,递给他一条毛巾。她真想走上前去,用拥抱来抚慰他一下。但她心里委实有点害怕。
  又一阵无声的哭泣使尼亚里全身额抖起来。哭泣过后,他打开药柜门,揭开阿斯匹林的瓶盖,用颤抖的手倒出两片吃下去,然后把药瓶向水槽扔去,瓶子摔破了。
  “听着,”罗妮尽量把语调放得平和些,把话说得婉转些,“医生的意见是家庭疗法。我们都去,而不是光你一人。也许这并非你的错。”
  “我想也许这只不过是个笑话,而我自己却当真了。”尼亚里沮丧地说。
  “罗伊!你要去看医生,要答应去。”罗妮对他说时也意识到现在和丈夫说话的口吻象是在教训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能答应吗?”
  突然,澡房门被完全推开了。布雷德闯了进来,“你这个哭星,”他对着情绪消沉的父亲喊,“哭星!哭星!”
  布雷德迅猛地跑出澡间,冲进自己的房里,并把门砰砰嘭嘭地关了五次,几乎要把门铰链震掉似的。
  “你知道他不是有意的。只不过在他心目中,你过去总是很坚强的。”
  罗妮扶尼亚里进卧室后,他不再哭了。但倒下床后,却发抖得更厉害。
  “我不需要医生,”他说,“我需要你。”
  罗妮顿时不知所措,只管用双拳打着床单说:“我帮不了你。”她哭起来了,“我一点都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她说:“一场胡闹把咱们家搅得天翻地覆。”她知道这话根本无济于事。
  “我害怕。”尼亚里拉住她的右手说。
  罗妮想挣开,但他哪肯松手。
  她开始慌乱起来,“我讨厌你这样。”她气呼呼地说。
  尼亚里伸手把她拉倒在床上。
  “拥抱我,”他恳求说,“这就是你所要做的。不要放开我……你现在确实能帮我。”
  罗娠在挣扎着,“咱们的朋友都不在这里打电话了。”她抱怨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你失业了……还满不在乎!罗伊,难道你不明白事理吗?瞎了眼吗?”一股恐惧感掠过心头,她火气上来了,高声说:“你把咱们毁了。”
  尼亚里又伸手把妻子抱在怀里,但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从而使罗妮突然感到自己确实无法再忍受下去。
  “噢,不。“她呜咽着说,“噢,别这样,我要喊人了,噢,罗伊……请你不要。”
  但他仍在用力扯她的衣服。
  “我恨你,恨你,恨你。”她非常厌恶他此刻的所作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