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来。你会恢复知觉的。应该安排在监牢里让你睡个好觉。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要喝——哟,劳瑞教授!”
劳瑞发出微弱的声音。有人使他渐斯恢复知觉并最终苏醒过来了。他被扶着从潮湿的人行道上站起来,感到全身疼痛。
在云彩下面银白色的街灯照射下,雨随风飘动着,擦亮了接触的每一件东西,有一股潮湿的,沁人心脾的气味,一股土壤成长和再生的气味。
年迈的彼利·渥特钦站在他面前,把他扶起来。他看见雨水从彼利的黑色斗篷上不断地流淌下来。当劳瑞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老彼利·渥特钦曾是一名警察。劳瑞曾因为在人行迫上骑自行车而被他抓住过;还有一次因打碎一块玻璃也被他抓住了。但现在年迈的被利·握持钦却能把吉姆·劳瑞——现在是埃特漏基学院的教授从地面上扶起来而且对他极其礼貌。这使劳瑞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彼利的白色胡须已被雨水冲成了线状。
“我……”劳瑞用一种低弱的嗓音说道,“我在这儿躺有多长时间了?”
“嗅,我估计大约有五六分钟左右。因为差不多是那个时间以前,我曾经过这儿,直到查培尔街时我才想起忘记往这儿附近的电话盒子里放电话费了,所以我又返回来了,看到你躺在人行道上。”
“现在是几点钟了?”
“呢。我猪差不多四点了。太阳很快就会出来了。你的妻子有病吗?我看见你家的房子里还亮着灯。”
“没有,没有,彼利,我想真正有病的人倒应该是我。我出来散散步……”
“你一定没睡好觉。我认为一杯好的热牛奶是促使一个人睡觉的良方。你身体感觉好些吗7”
“是的,是的,我想现在我很好。”
“你一定是绊倒了才躺在地上的。你的脸上有擦伤并且你好像把帽子丢了。”
“是的,是的,我猜想我丢了帽子。我一定是绊倒了。这是哪条街道?”
“哎,当然是你家所在的那道街了。你家的房子就在那儿,在你身后不到三十尺远的地方。来,让我帮你上台阶。听说你得了一种热带病。但卡尔姆斯夫人的女仆说,你的病并不严重。你经常出入于那些异教徒的国家,究竟想得到什么呢,吉姆——我意思是劳瑞教授?”
“嗯——我想那是令人兴奋的事。”
“是的,我想那一定是。像我外祖父那样,整天晚上在丛林中挤斗,白天又要建铁路。现在到家了。需要我给你按门铃吗?”
“不用了,门是开着的。”
“哎,当你离开时,你妻子喜欢把门锁上,我想今天她或许还会那么做的。你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吉姆教授。你确信不需要我为你去喊卡尔姆斯医生吗?”
“不需要,我很好。”
“嗯,天啊,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嗯,或许你最了解你自己。晚安!”
“晚安!被利。”
带着深深的感激,他看着年迈的被利·温特钦沿着台阶踢蹬而下。但步子还是极稳健的。者被利走到街上时,转过身来向他挥挥手,然后冒着大雨继续沿着街道向远方走去。
劳瑞拉开了门,走进去。当他脱下外套时,水在脚下形成了一个小水洼。
“是你吗,吉姆?”
“是的,玛丽。”
她正倚靠在楼梯上面的扶栏上。她拽了下穿在身上的宽松长袍,飞快地跑下来。“我都快要急疯了。我刚要给托米打电话,减他过来一起去找你——哎,你全身都湿透了!脸上还有一道擦伤!还有你的手怎么了?”
劳瑞往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在手上有另一块擦伤以及一道伤痕,好像是被拧过。他浑身发颤。“我跌倒了,我这么猜想。”
“但是在哪儿?你身体闻起来有股……有股海草味。”
一阵颤抖又向他袭来。出于关心体贴,她扒下他的外套,也不顾地毯了,强行把他推到楼上。这座老房子很冷,他自己的房间更冷。她把他的衣服脱掉,用被子把他包裹上,同时用一条毛巾擦干他的脸和头发。
他嘴唇上有一股盐水的味道并且一连串的话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呢,当然是底层在顶部!”
“我应该永远也不让你出去。”
“可怜的玛丽,我让你操心了。”
“我不是在考虑那件事,我担心你会得病的。刚开始下雨时,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玛丽。”
“嗯?”
“我爱你。”
她吻了他一下。
“你知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玛丽。”
“当然不会了,吉姆。” ’
“你完美、忠贞、漂亮,玛丽。”
“嘘。去睡觉。”
他闭上眼睛,她用手在他的频上轻轻地藐摸着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他醒来后马上认识到一定是出了问题,好像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就在附近要对他下手。他惊恐地环顾了一下房间,但房间里什么也没有;阳光正令人愉悦地照在地毯上和部分墙上;外面人们往来穿梭,谈论着;在一两个楼区远的地方,一只不耐烦的手正重重地按着汽车喇叭。
今天是周日,他应该考虑去教堂做礼拜。他掀开被子,下了床。衣服搭挂在一张椅子上,西服已经弄脏了,全是污点和泥,在他再穿之前必须得洗干净。
“玛丽!”
她一定在睡觉。他披着一件宽松的睡袍,走到她的门口。
她躺在床上,一只手伸到被子外面来,嘴略张开了点儿,头发在她美丽的脸庞周围形成了一朵熠熠发光的云彩。她惊醒了,睁开了眼睛。
“噢!”她说道,“我睡过头了,恐怕误了去教堂的时间。我得作早饭并且……”
“不,”劳瑞说,“你不用去教堂了。”
“但是,吉姆……”
“你接着睡好了。你尽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儿,因为我知道你睡眠的时间没超过三四个小时。
“嗯——”
“我将代表咱们全家——我去厨房作点儿吃的。你翻过身,继续睡——” ‘
“这是我午夜前的睡眠?”①
【① 据说午夜前睡眠有助于美容。】
“你不必睡到美丽动人的地步。”他吻了她一下,然后关上他后面的门,走进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套黑西服。
他洗完澡穿好衣服后,又蹑手蹑脚地走到她门前。
“吉姆,”她带着睡意说,“今天下午会有很多人去。你告诉他们,说一些我感觉不舒服之类的话。我不想到人多得简直都要把房子挤扁了的地方去。”
“我会的,亲爱的。”
“回来后告诉我女人们都穿了些什么服装。”她在后面喊道。
当他沿着门席的台阶往下定时,心里感到很愉快。但是当他走到最后一个台阶时,停住了,害怕走到人行道上。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并感到许多路人正在看他时,才向前移动脚步。但今天早晨他的步伐特别稳健。带着欣慰和快乐,他通达到街道上,向经过他的人点头致意。
小餐馆几乎空无一人。蓝下巴的快餐厨师正在柜台的后面抽着烟,喝着咖啡,面带愁容。当他看有人进来时,眼睛一亮,因为发现来人是劳瑞。
“哟,教授!自从你回来以后很长时间没见过你了。”
劳瑞握着迈克那只软绵绵的、湿润的手,“我一直很忙,我想。作点儿火腿、鸡蛋和咖啡,迈克。快点儿,好吗?我上教堂的时间已有些晚了。”
“钟声还没有敲响呢。”迈克说着并赶紧准备煎锅,用一只手麻利地磕碎鸡蛋。
“再次回到文明人中问有什么感觉?”迈克一边问着一边把食物放在劳瑞面前。
“我想是这样,”劳瑞说。他并没有听迈克的问话。
迈克有点困惑了,他走回到自己盛咖啡的杯子近前,点燃了另一支烟,闷闷不乐地坐下来。杯子和烟都在等待着,然而片刻之间都被他忘了;最后迈克放弃了这个问题,摇了摇头,开始喝咖啡。
劳瑞慢慢地吃着,主要是因为他的头脑中充满混乱的思想,托米的话不断地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他不能完全摆脱托米所说的一些不祥的预兆,因为托米不可能和一个已经忧虑万分的人开这种玩笑。甚至当他和托米谈话时,他已经感觉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隔阂,在托米·威廉面前困窘和不适应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当彼利·渥特钦坚持是劳瑞打碎了玻璃但没找出有力证据时,劳瑞曾大胆地向托米道出真情:就是他劳瑞干的。托米和他曾滴血发誓要永远成为朋友。
当劳瑞发现食物并不好吃的时候,已经快吃完了;一股淡谈的恐惧慢慢地爬满了他周身。他奇怪自己究竟怕什么?这个地方突然窒息起来,他赶紧找零钱付款。当他把五十美分放在柜台上时,他扫了一眼咖啡壶之间的镜子,镜子反射出自己的脸来,暗淡、憔悴而且一—
通过镜子他发现有个什么东西在他后面!一个模模糊糊的、可怕的东西正慢慢地爬向他的后背!
他快速地看了一下周围。
什么也没有。
他面向镜子。
“四十美分。”迈克说。
“什么?”
“怎么了?你是病了还是——那些鸡蛋是不是有问题?”
“没有问题,”劳瑞说,“没有,鸡蛋没有任何问题。”
“你忘了拿给你找回的钱!”迈克在他后面减道。
但是劳瑞已经走到街上了,他大步流星地走着。劳瑞竭力地避免跑起来,避免扫视自己的肩膀,努力抑制恐慌给自己造成的麻木。这麻木有随时使他瘫软下来的可能性。
“喂,吉姆。”
他躲闪开,随后发现来人是托米,劳瑞顿时有种兴高采烈的感觉。“喂,托米。”
“你看起来有些发抖,者伙计,”托米说,“你最好多留心点儿你的疟疾,否则这些者臭虫会把你身体掏空的。”
“我很好。”劳瑞笑着说。托米显然是去通往教堂的路上,因为他穿着黑色的西服,披着黑色的大衣。吉姆认为托米是一个非常潇洒的男人。
“你按时吃药吗?”
“药?”
“奎宁或是什么其它应该吃的药。”
“呢——没有,但是我很好。听着,托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见到你时会这么高兴。”
托米咧嘴一笑。“非常高兴见到你,吉姆。”
“我们成为好朋友已经很多年了,”劳瑞说,“到现在为止有多长时间了?”
“噢,大约三十四年了。不要再说它了。当一个人像我这么老时,依然于然一身,扮演着一个花花公子的角色,他是不喜欢提起自己的年龄的。”
“你去教堂吗?”
“当然,我还能去别的什么地方吗?”
“昭——”劳瑞耸耸肩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咧着嘴笑了。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是在那个角落里会面而且大致也是这个时间,”托米说,“玛丽在那儿?”
“哎,昨晚上她没唾好,所以今天呆在家里了。”
“我要有那样一个借口就好了。贝布牧师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我以前认为他从来没有听过《旧约全书》,直到有一次在他妻子开的茶会上与他谈起才知道他听说过它。”
“托米……托米,有一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请讲吧,老伙计。”
“托米,昨天下午我离开你时,时间是差一刻到三点钟,对吧?”
“没错,我记得很清楚。”
“我的确离开了,是吧?”
“当然,你离开了。”托米吃惊地回答道。
“我只喝了一杯酒,是吧?”
“正是。就是说有什么事情在令你烦恼,对吧?不要对老朋友隐瞒什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托米,我失去了四个小时。”
“哟!我还失去了三十九年呢。”
“我说的是真的,托米。我失去了四个小时还有……还有我的帽子。”
托米笑了。
“不是开玩笑。”劳瑞说。
“吉姆,当你用那双严肃的眼睛看着我,告诉我你为一顶帽子而快要发疯时——嗯,我就觉得有趣,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冒犯你。”
“我失去了四个小时。我不知道在那四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想那或许会使一位伙计焦急。但还有许多其他的小时和许多其他的帽子。忘掉这件事吧!”
“我不能忘,托米。自从我丢掉四个小时后,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可怕的事情。”他迅速地描绘了一番在刚刚过去的夜晚里发生的事情。
“沿着台阶向下,”托米说道,现在他已经清醒了。“是的,我抓住你说话的要点了——并且我得到的要比那还要多。”
“那是什么呢?”劳瑞请求道。
托米静静地走了一会儿,然后眼看着他们就要接近古老教堂前的人群了,托米站住了。“吉姆,你不会相信我的。”
“我准备相信你说的任何事情。”
“你还记得昨天我告诉你的事情吗?关于你的文章?”
“你认为我的文章和这件事有关吗?”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的,吉姆,就一个已经死去至少一百年的问题,你采取了一种非常明确甚至侮辱、诽谤的方式。”
“侮辱?侮辱谁?”
“哎,很难说,吉姆,在文章里你本不应该去抵毁。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想方设法地去找那顶帽子。”
“但是……但是,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如果我找不到这顶帽子,我会发疯的。“
“现在要稳住。有时疯狂甚至要比死亡好。听着,吉姆,那些你说曾遇见过的东西——呢,实际上,确定无疑是超自然力量的代表,噢,我知道你会反对我的观点。这些日子里,没有人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好吧,事实上你已经遇见这些超自然的力量了。当然了,不是那些你想寻找的真实的东西……”
“你是指那些幽灵和鬼怪?”
“那太具体了。”
“那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首先是杰伯逊。然后是四个小时和那顶帽子。顺便问一句,吉姆,在你身上有一些过去你和我在一起时根本没有的痕迹吗?”
“是。”吉姆把自己大衣的领子拉上来。
“码——田——非常奇怪。那碰巧是一只野兔的脚印。”
“有麻烦了?”
“噢,现在让我们二人忘掉这件事吧,”托米说,“看,吉姆。昨天我身体感觉不好,所以我情绪激动地谈论了你的文军。当然,我不喜欢那篇文章,因为我的确相信这些力量的存在。这些力量给予我欢乐。吉姆,相信我,如果我能帮你的话,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但如果我把自己的观点强行漠输给你的话,那我的作法就是起阻碍作用了。你目前正在受的痛苦是医生们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一些疟疾症状。它暂时使你的记忆力丧失,使你四处漫游,使你丢了你的帽子。现在把我所说的话牢牢记在心中。由于疟疾你丧失了你的记忆力,在漫游时,你丢失了你的帽子。我是你的朋友,所以在任何东西伤害你之前我必须把它们统统除掉。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谢谢你——托米。”
“去卡尔姆斯医生那儿,让他给你开足够的奎宁药。我将陪伴在你身旁,看着你,以防你再次到处乱走。我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如果你看见了什么东西,那我也会看到它们。或许根据我对这些东西的了解,我能阻止任何伤害降临到你的头上。”
“我几乎不知道什么……”
“不要说任何事了。由谈论幽灵和鬼怪而产生的后果由我一人负责;我在替你着想,在替玛丽着想,不会允许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们身上。并且——吉姆……”
“还有什么?”
“看,吉姆。你不会认为我在那酒里放了毒药或什么别的东西吧?”
“不会的!我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这码事!”
“哟——你一直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对吧,吉姆?”
“当然。否则的话,我不会冒着风险告诉你这些事情。”
托米和他继续朝着教堂走去。一个黑色的影子正在教堂的钟塔上晃动着,钟声响起来,滚动的声困落下来,环绕着那些站在台阶上的、衣冠楚楚的人们,拖着他们缓缓地进入教堂。吉姆·劳瑞友好地仰望着这座古老的建筑,常青藤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巨大的、褐色的、看起来像绳子似的藩蔓生在灰色的石头上;脏玻璃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但是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来这儿很不合适。对他来说,似乎这是一个圣堂和休息的地方,但现在
人群中的一位妇女用肘轻推了他一下。他渐渐地看清此人是霍金斯教务长的妻子。他还记得她。
“你好,霍金斯夫人!”
“你好,劳瑞教授。怎么你妻子今天没和你一起来?”
“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霍金斯夫人。她今天身体感觉不舒服。我想她已告诉过你她将邀请你今天下午去喝茶的事。”
“嗯,是的。”
“她问是否能请求你的原谅,霍金斯夫人。她将不得不取消答应你的事。”
“或许我该打个电话,询问一下是否她需要我做点什么?”
“不必了。她所需要的是休息几天。”
“那好吧,请一定要转告她;我希望她尽快好起来。”
“是的,我会的。”劳瑞说道。然后与她在教堂的通道分手了。
托米通常坐在劳瑞和玛丽中间。与往常一样,带靠背的长椅中原本是他们坐的那部分已经给他们留出来了。劳瑞滑进座位上,四周扫视着,漫不经心地冲着那些向他点头的人致意。
“她是一位极其守旧的、可伯的老太太,”托米低声说道,“难怪霍金斯一家有消化不良的病。听到那消息之后,她还能同你讲话,这真是个奇迹。”
“什么消息?”劳瑞低声问道,几乎没把头转向托米。
“哎,关于你和杰伯逊。她和杰伯逊夫人是好朋友。那消息已经家喻户晓了。至于她是否给玛丽打电话了,目前还不清楚。和你坐在一起,正在损坏我的社会地位。他们采取的方式真可笑。”
“杰伯逊之流的傻瓜似乎令你感到恶心。”
“我的确感到恶心,有一点儿。”
“为什么?你已经从无聊中解脱出来了。你会最终摆脱它的。要知道你是多么地幸运。”
“玛丽怎么样?”
“玛丽已经下决心去和你一起旅行,现在你再也不能对她说‘不行’二字了。如果你答应了她的旅行要求,她或许会像个孩子似的咯咯笑起来的。切记要告诉霍金斯夫人不要给她打电话!难道你不明白这里的原因吗,吉姆?她已使霍金斯夫人受到重大的挫折。”
“我们要唱歌了,”很远的地方一个人说,“圣歌第一百九十七首。”
风琴发出喘息的声音开始诉苦。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放下手中的书,施着脚步,发出咳嗽声;贝帝牧师的鼻音打断了嚷嚷声和喧闹声,唱诗斑发出颤微微的哭泣声,礼拜仪式开始了。
在整个布道过程中,劳瑞的眼睛始终盯着杰伯逊的后脑勺,不是他有意把目光盯向杰伯逊,而是因为杰伯逊身体不舒服地扭动着,不时地阻挡住他的视线。劳瑞根本看不到杰伯逊的正脸。在贝帝的枯燥节奏影响下,劳瑞已处于半睡状态,而且超越了自我,不安地寻找一个答案。
一个答案。
他知道他必须有一个答案。
他知道如果他确实找到了答案……
四个小时丢失了。现在他膜舱地意识到,如果他找不到它们,他注定要陷入疯狂状态,正像托米含蓄地告诉他的那样。然而不管怎么样,他仍本能地知道,他不敢去找那四个小时。是的,他不敢。但他又不得不去找那丢失的四个小时!
他又恢复过来,回到现实中。他迷茫地盯着圣经,只凭着记忆机械地吟唱而不是借助书或风琴的提示。过了一会他又不唱了,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一只软绵绵的东西碰到他的腿上。
他恐惧地向下看。
什么也没有。
嗓子干燥并竭力避免身体的颤抖,劳瑞又把目光集中在书上,吟着圣诗。他瞥了一眼托米,托米正用悦耳的男中音低声吟唱着。除了上帝的光辉外,托米几乎没有意识到任何事情。
参加礼拜的人群纷纷坐下,听贝帝牧师读本周的声明。劳瑞尽量不去看自己的双脚,并竭力不让它们从长椅下面伸出来。他变得越来越紧张了,最后到了再也不能安静地坐在那儿的地步了。
软绵绵的东西碰到了他的腿上。
虽然他没有直接去看那个东西——
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拽住了托米的衣袖,咕哝着说:“跟我来。”说完,他站起来,来到过道上。他知道众人的眼睛在盯着他,他知道不能跑,他知道托米正吃谅地望着他,但还是顺从地跟着自己走出来。
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街道上,为数不多的几片新鲜树叶在暖风中奏出噬噬的音乐。一个衣衫楼楼的小孩坐在马路边上,上下抛掷着自己的一枚一角硬币——这孩子为人擦皮鞋所得到的报酬。司机倚靠在杰伯逊的轿车的车轮上打着吨儿。马车夫赶着裁着丽频柯特夫人的马车迎面而来,她总是坐马车来做礼拜。那儿匹马懒洋洋地摆动着尾巴,去驱赶几个零星的苍蝇,不时地用蹄子踩苍蝇。耸立在堆堆丛生的杂草中的墓碑看起来温和而友善,碑上刻着一个天使,伸展着石刻的翅膀,翱翔在写有“西拉斯·琼斯,RIP”字体的上方。空气中散发着草坪的新鲜的泥土的气味,因为人们正在忙着往草坪上播洒草籽,空气中还能闻到从附近的一个小溪旁的柳树那儿散发出来的清香。
在这样的天气里,劳瑞的步伐提了下来。在太阳下面,他感觉好多了;在太阳下面,无论往什么方向看,他都能清晰地看很远的一段距离。他决定不同托米谈话,托米也没向他提出任何问题。
当他们穿过主街上馏用发光的白色人行道时,一个东西闪现在劳瑞的眼角里。它不是个确定的东西,只是一个与他并肩而行的、黑黑的、圆圆的东西的影子。他猛地把头转向那个东西——但什么也没有。他向上扫了一眼,看是否是一只乌留下的影子,但除了一些麻雀正在街道上觅食外,没有任何鸟飞过,他又一次顿生恐惧之情。
他又轻轻瞥了它一下,它再一次在目光中消失了。然而当他把头转回来,他又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只是一个极小的黑色斑点,极小极小的。
他第三次设法去看它,它第三次消失了。
“托米。”
“什么事?”
“嗯,你也许会以为我疯了。在教堂里,有个东西碰了我的腿,但我却没有看到有任何东西在那儿。现在那个东西就在我身边,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当我看它时,它就消失了。它能是什么呢?”
“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托米掩饰住自己的恐慌,道:“极有可能是太阳映在你的眼中。”
“是的,”劳瑞说,“是的,一定是太阳!仅仅是太阳映在了我的眼中而已。”
一个极小的黑点儿,一定是有个什么东西正慢慢地跟着他,而且离他很近。他加快了脚步,但它也紧跟了过来。他放慢脚步以便让它超过自己,这样他就能识别出它到底是什么。但它也放慢了脚步。
他能感到自己又紧张起来了。
“关于此事,你最好别对玛丽提起。”
“我不会提的。”托米保证道。
“我不想让她感到焦急、忧虑。昨晚上我已经让她担心了,你千万不要用刚才我对你说的事情来令她忧虑了,你不会吧?”
“当然不会的。”托米说道。
“今天晚上你最好住在我家里。”
“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我不知道。”劳瑞痛苦地说道。
他们继续往前走,劳瑞不断地躲避自己几乎就能看到的东西,以致于他差点儿把托米挤进排水沟里。当它再次将要接触他时,他简直害怕得要死,他感到如果它真的碰到他了,他将会处于半疯狂状态。
“托米。”
“是的。”
“你在我右边走好吗?”
“当然可以。”
这次,劳瑞用自己左眼角的余光不能看到它的影像了。他的喉咙阻塞了,好像是充满了金刚砂的灰尘。
当他俩定到劳瑞家的门口时,他们停下来,“别向玛丽提起这件事。”劳瑞叮嘱道。
“当然不会。”
“你留在这儿和我们一起吃饭然后就住在这儿,好吗?”
“一切听你的。”托米笑道。
他们登上台阶,来到前厅里。听到他们进屋的声音,玛丽从起居室里跑了出来,用双臂搂住劳瑞的脖子亲吻他。“噢,我知道你刚才去教堂了,你这个老异教徒。喂,托米。”
托米拽过她的手说:“玛丽,你永远是这么美丽迷人。”
“不要让我的爱人听到你这么说话,”玛丽说,“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好吗?”
“非常荣幸。”
“好。你们二人赶快脱掉你们的外套和帽子到这边来,给我讲一讲,当我拒绝霍金斯夫人到我家来喝茶时,她是个什么样一种表情。”
“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怕,”托米说,“无论如何,在这个地方她是处处碰壁的。”
他们继续闲谈着,劳瑞则站在冷冷的火炉旁边,只有非常深的影子,但他却不能看见任何东西。这种现象已不止一次了。但当他转过头去,它似乎就会短暂地出现在房间中间。他不时地设法趁它走神时把它抓住,但每一次它都敏捷地跑开了。他试图慢慢地转过头以便不引起它的注意,但还是看不见它。
他感到不管它是个什么,只要能识破它,他就会好起来的。一想到它又要碰他了,他又恐惧地战栗起来。
“嘿,吉姆!”玛丽中止了和托米的谈话冲着劳瑞喊道,“你又颤抖了。”她把手放在劳瑞的胳膊上,朝门方向牵引他。“现在你马上上楼吃十粒奎宁药,然后躺下睡一会儿。托米会帮我做饭的,可以吗,托米?”
“愿为你做任何事情。”托米说道。
留他们二人在一起使吉姆模模糊糊地感到不自然。从前他外出时,托米一定来过很多次。托米是个天真无邪的人。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竟然用小人之心去怀疑托米——他最好的也是惟一的朋友!他开始扶着楼梯上楼。
突然那“东西”又跳了出来,与他并肩而行。他紧靠在墙上以避免同它接触,但是墙的存在使他不能随意躲闪,更加剧了他的紧张。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它紧紧跟着他?”
“它究竟想对他如何7”
“什么东西能让它走开?”
他又颤抖了。
他在屋子里找到了奎宁并带着药去了浴室取一杯水。那“东西”还是伴随着他。他能模糊地看到它紧贴在白色的瓷砖上。他变得狡猾起来,慢慢地转头来引导它,然后斜着身子跳出门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吞下药片和水之后,他感觉好多了。忽然他又产生了一个清晰的念头:应该去告诉玛丽不要打开这个门,但最好的办法是先把这个门锁上。他在起居室的门上找到了一把钥匙,回到浴室把门钡上了。他刚要放声大笑,马上又抑制住自己。他大可不必这么做。无论这“东西”是什么,都完全可解释为他的眼睛出的毛病,就是这么回事。一切都源于疟疾,某种以前没有发现的疟疾症状。
他回到起居室,脱掉夹克衫,伸展着四肢,躺在床上。穿窗而入的温暖的空气非常柔和,使他很快就静静地睡着了,没有受到梦的骚扰。
大约三个小时以后他醒了。太阳照在脸上,他感到很暖和。他听到玛丽在楼下喊他。饭已经准备好了,周日的正餐是否有些晚了?根据太阳判断,现在一定有四点钟左有了。
他从床上起来,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伸懒腰,休息之后他感觉好多了;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高兴,但在半醒状态里,他记不起究竟是什么事。
响亮的、刺耳的笑声传到了他的耳畔,他首先想到这该是玛丽的声音。但转念一想,这不可能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低低的,沙哑的,令他感到温暖和舒服。但刚才的笑声却充满了恐怖。以前听过这笑声吗?
他跳了起来,打开前厅的门,笑声不是来自于楼下。他又走到窗子前,往外面看,但没有任何人在院里或正路过此地。笑声来自哪儿呢?是谁在大笑呢?
随后,他看见了那个正在动的东西,已经沿墙下来,站在了他背后。他忽地转过身来。一阵慌乱过后,好像那东西又钻到他的身后去了。他又转过身来。
还是没有看到它。他刚才煞费苦心地锁住的东西现在仍然跟着他——而且这东西就是笑声的来源。 ’
这笑声是多么地疯狂啊!
他感到疲倦不堪。最好忽视它,管它是什么呢;最好到处走走,既不听也不管它;最好假装它根本不存在。玛丽和托米会听到笑声吗?
他走进浴室,开始洗浴。
“吉姆吗?吉姆,你这个老公牛,你怎么还不下楼啊?”
“我就来,玛丽。”他尽量不显出颤抖的样子。
当他走进餐厅时,桌子上已摆满了明亮的水晶、白银和陶瓷制成的餐具。一只烤鸡在一个两侧配着马铃薯泥和绿豆的浅盘上冒着腾腾的蒸汽。
“嘿,先生!你看起来好多了。”托米说道。
“昨晚他几乎整夜未眠,”玛丽说,“来,吉姆,我的宝贝,拿起餐具开始吃饭吧。”
他拿起刀子和餐叉,开始去削那只鸡。突然,刀子开始颤抖起来,他无法握住它了,最后刀子当啷一声落到了瓷器上。
就在这时,他后面又响起了刺耳的笑声!
“托米,”他尽量清楚地说道,“托米,请别介意,我现在抖得厉害。”
玛丽立即紧张起来,但吉姆的颤抖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托米切开烤鸡,玛丽把蔬菜端上来——她偷偷地、疑惑地看了吉姆一眼。所有东西都摆好了,他们准备就餐了。
“烤鸡真香。”托米说。
“应该是,你看花了多少钱哪!”玛丽说道,“食品的价格越来越高了,高得连云彩都过不去了。”
“是的,”托米慢条斯理地说,“工资却始终保持在同一水准上。这就是所谓的经济进步——商品的价格昂贵,没人能买得起,结果是出现商品过剩,结果纳税人不得不用手里越来越少的钱去购买越来越贵的商品。是的,自从我们人类摆脱了原始洞穴生活以来,我们的文明确实进步了。”
玛丽笑了。令人吃惊的是,那个东西在他后面也笑了。但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因为当他听托米进行一串严肃的陈述时,它又笑了。
吉姆反复拾起刀子和餐叉已有两三次了。另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每次他开始碰盆子时,盘子就动起来。动作不是很大,一旦他停止碰盘子时,那种简单的、旋转的运动就停止了,但是只要他一动,它就开始动。他一边喝着肉汁,一边寻找着目标。他突然迅速地瞥了一眼衣服和坐垫下面,仍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他又碰了一下盘子,它再一次动起来了。
他感觉自己病了。
“你们俩可以……可以原谅我吗?我……我想我是病了。”
“吉姆!”
“最好派人请个医生,”托米说,“你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不必了,不必了,我很好。只要让我躺下休息片刻就没事了。”
“我会把你的饭再热热的。”玛丽说。
“一顿多好吃的正餐啊,”劳瑞悲哀地抿嘴一笑说,“不要替我担心,你们继续用餐吧。”
随后笑声又响了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刺耳。当他匆忙穿过前厅回到自己床上时,黑影也急促地跟在他的身旁。他扑倒在床上。然后又想起了它,他一跃而起,插上门闩,又躺回床上。他发现已不能充分控制自己了,喉咙发紧,全身处于半麻木状态,他开始绕着自己的屋子一圈圈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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