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把刀。刀的手柄是磨得锃亮的黑色骨头,刀锋比任何剃刀都更加精致和锋利。如果这把刀砍到你,你可能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割到了——起码不会立即感觉到。
这把刀几乎已经完成了主人把它带到那所房子里要做的一切,现在刀锋和手柄都湿了。
临街的门依然开着,虽然只是一点点——刀和持刀人就是从那里溜进来的——一缕夜晚的薄雾还是从微开的门扭身进来了。
杰克之一在楼梯的平台处停了一会儿。他的左手从黑色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块很大的白色手帕,擦去刀和戴着手套的右手上的血迹,刀就被拿在这只手里。猎杀就要结束了。他把那个女人的尸体留在床上,那个男人的尸体留在卧室的地板上,那个稍大些的孩子则躺在她那色彩艳丽的卧室里,周围是她的玩具和一些模型。现在只需杀掉那个小的——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小孩——他就大功告成了。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杰克之一是名专业人士,或者,他就是这么要求自己的,所以在工作完成之前,他不会让自己露出笑容。
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他的眼睛是黑色的,他戴着用极薄的小羊皮做成的黑色手套。
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孩的房间在房子顶层。杰克之一顺着楼梯往上走,他的脚无声地落在地毯上。他推阁楼的门,走了进去。他穿着的黑色皮鞋被擦得铮亮,像黑色的镜子,映出了小小的、只有半圆的月亮。
真正的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因为薄雾,月光变得不那么明亮,但杰克之一也不需要很多光亮。月光就足够了。月光就可以了。
他依稀看到婴儿床上那个孩子的形状,头、四肢和躯干。
婴儿床的四周装了高高的板条,以防孩子从床上掉下来。杰克之一俯身向床,对着孩子的胸部,举起拿刀的右手……
……手又放了下了。婴儿床上的那个“孩子”是一只玩具熊。根本没有什么孩子。
此时,杰克之一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晦暗不明的月光,完全不用打开电灯。光线其实不那么重要,他还有其他的技能呢。
杰克之一用力嗅了嗅空气。他没有多想自己进房间时带进来的气味,也不顾那些他可以放心不管的气味,而是集中思想搜索那个他来这个房间要找的东西的味道。他闻到了那个孩子的味道:一股奶味儿,像巧克力饼干,还有潮湿的一次性夜用尿布发出的酸味儿。他可以闻到孩子头发上的婴儿香波味儿,还闻到一个用橡胶做成的小东西——是玩具,他想,后来又想,不,是孩子放在嘴里吮吸的东西——这东西那孩子一直带在身边。
那孩子在这里待过,但现在不在这里了。杰克之一循着气味走下位于房子中部的楼梯。他检查了卫生间、厨房、晾衣橱,最后还有楼下的走廊,那里看不见别的,只有这家人的几辆自行车、一堆空购物袋、一块从高处落下的尿布,以及几股从临街的门溜进走廊的袅绕雾气。
见些情景,杰克之一微微哼了一声,这一哼里既有沮丧,也有得意。他将刀插回长外套内侧口袋里的刀鞘,走到街上。外面既有月光又有街灯,但雾让所有的东西——包括光线、声音——都黯然无语,夜晚于是显得更加阴森可怕。他看着山下那些已经关门的店铺里的灯,又抬头看着街道,两边的房子依山而建,通往那片黑暗的老坟场。
杰克之一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不紧不慢地朝山上走去。
自从这个孩子学会走路以来,他的父母在高兴的同时也感到绝望,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孩子这么喜欢走东串西,这么喜欢爬上爬下,这么喜欢钻进钻出。
那天夜里,他身下地板上的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掉了下来,把他惊醒了。醒来后,他很快就觉得无所事事,于是开始想办法从婴儿床上出去。床四面都有高高的围挡,和放在楼下的婴儿围栏一样,但他坚信自己能够爬过去,只要有一个蹬脚的地就行。
他把大大的金色玩具熊拖到婴儿床的角落,小手抓住床的围挡,一只脚踩在大熊的大腿上,另一只脚踩在熊的脑袋上,用力站了起来,接着,他半爬半滚里翻过围挡,出了婴儿床。
他闷声不响地落在一小堆毛茸茸的玩具上。这些玩具中,有些是他一岁生日时家里亲戚朋友送的礼物——这还是不到半年前的事,有些是他接管的姐姐的玩具。
落到地板上时,他吃了一惊,但并没有大声哭出来,因为——如果你哭的话,他们会过来把你放回婴儿床。
他爬出了房间。
向上的楼梯很吓人,很需要技巧,他还没有完全掌握,但是他发现,从楼梯向下相当容易。他用他那包裹着严严实实的屁股,从这一级楼梯滑坐到下一级楼梯,就这样一路坐着下去了。
他吮吸着橡胶奶嘴——他妈妈已经开始对他说,这个年龄不能再用奶嘴了。
一路用屁股坐着下楼梯,他的尿布松了。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来到走廊上,他刚站起来,尿布就掉了。于是,他从尿布上走了过去。现在他只穿着一件儿童睡衣。通往他房间和家人卧室的楼梯很陡,令人望而生畏,但通往街道的门开着;正对他发出邀请……
孩子有些犹豫地走出了房子。雾在他周围盘旋缠绕,像失散多年的朋友。一开始,他心里还有些没底,但走了几步后,他的信心越来越足。他摇摇晃晃地上了山。
到了山顶,雾稀薄了些。半轮月亮发着光,尽管绝对不如白天那么亮堂,但足够看见坟场了。
看。
你可以看见被人遗弃的小教堂、紧锁的铁门、塔的尖顶四周蔓延着的常青藤,还能看见屋顶排水沟里长出的一株小树。
你可以看见石头、坟墓、墓穴,可以看见墓碑上镶嵌的纪念亲人的话,偶尔还能看见灌木丛里或小路边窜出的一只野兔或黄鼠狼。
如果你那天夜里在那儿的话,就可以看到这些。
但你也许没有看到一个面色苍白、体态丰满的女人,她走在靠近大门的那条小路上。如果你看见了,只要再认真看上第二眼,你可能会意识到她只不过是月光、雾和阴影罢了。但那个丰满、白晳的女人确实在那里,她正走过那条穿过一堆东倒西歪的墓碑通往前门的小路。
前门锁了。一到冬天的下午四点和夏天的晚上八点,这些门总是锁着的。这块墓地的一部分围着尖刺的铁篱笆,其余的则用高高的砖墙围着。大门铁栏杆之间的空隙很小,别说成年人,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也无法钻过去。
“欧文斯!”那个白晳的女人喊道,声音听起来有些像轻风掠过高高的青草地时发出的沙沙声,“欧文斯!过来看看!”
她蹲在那里,盯着地上的什么东西看。
此时,月光中又多出来一片阴影,这是一个头发斑白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看看妻子,又看看她正在看的东西,然后挠挠自己的脑袋。
“欧文斯夫人,”他说,因为他所在的那个时代比我们更加注重言辞的正式,“你说的就是那个东西吗?”
就在这时,他仔细观察的那个东西似乎也看到了欧文斯夫人,因为那东西张开嘴,嘴里含着的橡胶奶嘴掉到了地上。他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仿佛很想抓住欧文斯夫人苍白的手指。
“天哪,”欧文斯先生说,“这是个孩子吗?”
“这当然是个孩子。”他妻子说,“问题是,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我得说这的确是个问题,欧文斯夫人。”她丈夫说,“然而,这不是我们的问题。因为此处的这个孩子无疑还活着,这样一来,他就和我们毫无关系了,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看!他笑了!”欧文斯夫人说,“他笑得多甜哪。”她用一只虚无的手摸了摸那孩子稀疏的金发,小男孩高兴得咯咯直笑。
一阵寒冷的微风吹过坟场,驱散了较低的山坡上的雾——这座坟场占据了整个山顶,通往坟场的小路沿着山势蜿蜒曲折。
就在这时,响起一阵哐啷哐啷的声音。有人在推搡坟场的大门,把那扇旧门和锁在门上的那把沉重的挂锁和铁链弄得哐啷直响。
“瞧,有人来了。”欧文斯说,“是孩子的家人找来了,要把他带回爱他的母亲的怀抱。把这个小人儿放在这里吧。”他又加上这一句,因为此时的欧文斯夫人正用她那虚无的手臂抱着那个小孩,对他又是哄又是拍。
欧文斯夫人说:“他看起来一点不像那个人的家人。喏,就是那个人。”
身穿黑色外套的那个男人已经不再摇晃大门,正仔细研究着大门旁边的小门。然而,小门同样锁得严严实实。去年有人在坟场里乱涂乱画,于是坟场理事会采取了一些措施。
“快,欧文斯夫人,不要管他了。听话,亲爱的。”欧文斯先生说。
可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幽灵。欧文斯先生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他一下觉得自己无法思考,不知该说什么。
你可能会想,看到一个幽灵不应该让欧文斯先生这么吃惊,因为欧文斯夫妇自己也是死人——而且已经死了几百年了,他们的全部社会生活——或者说几乎全部社会生活,就是和那些同样死去的人打交道。这种看法是正确的。但是,坟场里的那些幽灵和眼前的这个不同。这是一个闪烁不定的东西,颜色是灰色的,像电视里的静电雪花。它那惊恐慌乱的神情显露无遗,像潮水一样感染了欧文斯夫妇,仿佛连他们自己也惊恐慌乱起来。但两大一小的三个人形中,欧文斯夫妇只看得清一个,而看得清的那一个也仅仅是个轮廓,或是某种隐约发着微光的东西。
那人形说,我的孩子!他要伤害我的孩子!
外面传来一阵哗啦声。那个男人拖着一只学生的金属垃圾桶,从路的一边走到了围着那部分坟场的高高的砖墙边。
保护我的儿子吧!那个幽灵说。
欧文斯夫人想,这是个女人。应该是那个孩子的妈妈,毫无疑问。
“他对你做了什么?”欧文斯夫人问道,但她觉得这个幽灵听不见她说的话。可怜的人儿,刚死不久,她想。
优雅地死去,在被埋葬的地方适时地醒来,慢慢接受自己已经死亡这个现实,和这里的其他居民渐渐认识,这倒不是件难事。但眼前的这个人却绝对不是这样,她一心只为她的孩子惊恐、担心。在欧文斯夫妇看来,她的恐慌就像一种声音低缓的尖叫,这叫声现在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其他的苍白人形纷纷从坟场的四面八方过来了。
“你是谁?”盖马斯·庞培问道。
多年的风吹雨打后,他的墓碑现在只剩下一小块石头。两千年前,他要求把自己埋葬在这座小山上,埋葬在这座大理石建成的神殿旁,不愿把遗体送回罗马。他是坟场里最德高望重的人之一,对自己肩负的职责极其严肃认真。“你埋在这里吗?”
“她当然不是!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是刚死不久。”欧文斯夫人用一只手臂搂住那个女人形状的鬼魂,对她说着体己话,低低的语调既平静又理智。
靠近小路的高墙边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碰撞声。金属垃圾桶倒了。一个男人爬到围墙上,在雾蒙蒙的街灯照耀下,可以看见他黑色的身影。那影子停了一会儿,抓住围墙,腿晃荡着顺着围墙内侧爬了下来。离地面还剩最后几英尺的时候,他一松手掉下来,落进了坟场。
“天哪,可是,”欧文斯夫人对那个女人说。早些时候出现在坟场里的那三个人形现在只剩这一个了,“他是活人,我们不是。你能想象……”
那孩子一脸困惑地抬起头,看着他们。他伸手向他们中的一个够去,然后又够向另一个,却发现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
那个女性人形越来越淡,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吧,”欧文斯夫人说,仿佛在回应除她之外没有人听到的一句话,“如果我们能够阻止他的话,我们会这么做的。”她转身看着身边的男人,“你说呢,欧文斯?你愿意做这个小家伙的父亲吗?”
“我愿意什么?”欧文斯皱起了眉头。
“我们从来没有过孩子。”他的妻子说,“他的妈妈希望我们保护他。你答应吗?”
那个黑衣男子走到了纠缠在一起的常青藤和半戴墓碑上,差点绊倒。现在他站稳了,更加小心地朝前走着,惊起了一只猫头鹰,它悄无声息地飞走了。
黑衣男子看见了那个孩子,眼里露出胜利的光芒。
无论活着还是死后,每当欧文斯夫人用这种语调说话时,欧文斯就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们虽然结了婚,却一直没有孩子,已经两百五十多年了。
“你真的希望这样吗?”他问,“真的吗?”
“我真的希望这样,绝对真的。”欧文斯夫人说。
“那好,如果你愿意做他的妈妈,那我就做他的爸爸。”
“你听到了吗?”欧文斯夫人问坟场里那个闪烁不定的人形。
此时,那个人形只剩下一个轮廓,就像夏日遥远天空中女人形状的微弱闪电。这个轮廓对欧文斯夫人说了些什么——别的任何人都无法听见——然后便消失了。
“她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欧文斯先生说,“下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她自己的坟场里,或者在她现在要去的那个地方了。”
欧文斯夫人朝孩子弯下腰,伸出手,“来,”她热切地说,“到妈妈这儿来。”
杰克之一手里拿着刀穿过坟场,沿小路朝这里走来。他似乎看到有一缕薄雾绕着那个孩子盘旋,之后孩子就不见了,只剩下潮湿的雾、月光和左右摇晃的草。
他眨了眨眼睛,嗅了嗅空气的味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像一头愤怒、沮丧的猛兽,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怒吼。
“有人吗?”杰克之一喊道。他心想,也许那孩子走到什么东西的后面去了。他的嗓音深沉、粗暴,还有一种刺耳的调子,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让他感到惊奇或不解似的。
坟场严守着自己的秘密。
“有人吗?”他再次喊道。
他希望听见小孩哭,或者含含糊糊的稚语,或者听见他动弹的声音。可他听到的却是一个丝绸般柔滑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
“需要我帮忙吗?”
杰克之一个子很高,可这个人比他还要高。杰克之一穿着黑衣服,这个人的衣服更黑。注意到杰克之一的人——杰克之一可不喜欢这样——往往心神不安,感觉很不舒服,或者觉得自己有种莫名的恐惧。杰克之一抬头看着陌生人,这次是杰克之一感到不安。
“我在找人。”杰克之一说着,把右手放回外套口袋,这样刀就藏起来了,但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用。
“到大门紧锁的坟场,而且是在夜里?”陌生人淡淡地说。
“只是个孩子。”杰克之一说,“我从这里路过,听见有孩子哭,我透过门看见他了。啊,不管是谁看到了,你说他会怎么做呢?”
“你的公德心让我敬佩。为你鼓掌。”陌生人说,“但如果你找到了这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带着他从这里出去呢?手里抱着孩子,你是没法翻墙回去的。”
“我会一直喊,直到有人来开门放我出去。”杰克之一说。
一阵钥匙的叮当声。
“啊,那个人应该就是我了。”陌生人说,“我来放你出去。”他在钥匙圈上找了一把,说,“跟我来。”
杰克之一在陌生人后面走着。他从口袋里拿出刀,“这么说,你是这里的看门人了?”
“我?当然,在某种意义上,我是这里的看门人。”陌生人说。
他们朝大门走去,杰克之一敢肯定,他们离那孩子越来越远了。看门人有钥匙,在黑暗处给他一刀,钥匙就到手了;接着,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整夜在这里找孩子。
他举起刀。
“就算有孩子的话,”看门人头也不回地说,“那也不会在坟场里。或许你搞错了。一个小孩进到这里面来,不大可能吧。可能你听到了一只夜鸟叫,看见了一只猫,或者一只狐狸。你知道,他们把这个地方划成了政府自然保护区,三十年前,大概在最后一次葬礼前后。现在仔细想想,然后告诉我,你确定看见的真是个孩子?”
杰克之一想了想。
陌生人打开了侧门。“是一只狐狸吧,”他说道,“它能发出最不寻常的声音,就像人在哭泣。不,你来到这个墓地是个错误,先生。你要找的那个孩子正在某个地方等你,但他不在这儿。”
他让这个想法在杰克之一的脑子里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大手一挥,动作优雅地打开了侧门。“很高兴认识你,”他说,“我坚信,你能找到你想找的任何东西——在这个墓地之外。”
杰克之一站在通往墓地的大门之外,被杰克之一当做看门人的陌生人站在大门之内,他重新锁好门,收好钥匙。
“你要去哪儿?”杰克之一问道。
“除了这扇门之外还有几扇其他的门。”陌生人说道,“我的车停在山的另一侧。不要管我了,你甚至没必要记住这次谈话。”
“是的,”杰克之一赞同地说,“我会忘记的。”他只记得自己曲曲折折地爬上山,记得他认为本该是个孩子的东西结果被证明是只狐狸,还记得一个好心的看门人领着他出来回到了街上。他将刀滑进内鞘。“那么,”他说,“晚安。”
“晚安。”被杰克之一当做看门人的陌生人说道。
杰克之一下山寻找那个婴儿去了。
阴影中,陌生人看着杰克之一离去,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他穿过夜色沿着山坡向上走,一直走到山脊下的一处平地。一座方尖石塔将这块平地占为己有,地上躺着一块为纪念乔赛亚·沃辛顿而设的扁平石碑。
乔赛亚·沃辛顿曾是当地的啤酒酿造商,同时还是位政治家,后来成了从男爵。大约三百年前,他买下了这块老墓地以及周边的土地,并把它永久地捐给了这座城市。他为自己留下了山上最好的位置——一个天然的圆形剧场,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和更远的地方。他做出了承诺,这座坟场将永远保持这个状态。坟场里的居民都心怀感激,尽管从来没有达到乔赛亚·沃辛顿从男爵所期许的程度。
根据传说,这片坟场共有约一万名死者,但是大多数都沉睡着,或者对这个地方每晚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聚集在山顶这片月光照耀下的圆形剧场里的魂灵只有不到三百个。
陌生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们中间,就像雾本身一样。他一言不发,在阴影中看着眼前发生的事。
乔赛亚·沃辛顿说话了。他说:“我亲爱的夫人,你的固执可真是……真是……唉,难道你看不出这样做有多么荒谬吗?”
“不,”欧文斯夫人说道,“我看不出来。”
她盘腿坐在地上,那个活人孩子睡在她的腿上。她用自己苍白的双手捧着孩子的脑袋。
“请阁下原谅,欧文斯夫人想说的是,”站在欧文斯夫人身边的欧文斯先生说道,“她并不这样看问题。她认为她是在尽自己的责任。”
在他们都活着的时候,欧文斯先生见过乔赛亚·沃辛顿,还曾为沃辛顿在英格沙姆附近的庄园住宅打过几件精致的家具,直到现在依然对男爵有些敬畏。
“她的责任?”从男爵乔赛亚·沃辛顿摇了摇头,像要甩掉一缕蜘蛛网,“你的责任,夫人,是对这个墓地负责,对构成这一群体的所有平民负责,包括脱离肉身的灵魂、亡魂和诸如此类的幽灵,因此,你的职责就是尽快将这个孩子归还室他在现实世界的家中——显然,他的家不是这儿。”
“他妈妈把他交给了我。”欧文斯夫人说道,仿佛这就是她要说的全部。
“我亲爱的妇人……”
“我不是你亲爱的妇人。”欧文斯夫人站起身来,“说实话,我甚至不明白,在这个小家伙随时都会醒来要东西吃的情况下,我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和你这样一个老蠢货交谈。我想知道的是,在这个墓地里我到哪儿能弄到东西给他吃。”
“这个,”盖乌斯·庞培傲慢地说,“正是问题的关键。你用什么来喂他?你怎么去照顾他?”
欧文斯夫人的眼中燃烧着怒火。“我能像他的亲妈妈一样照料好他。”她说道,“她把他托给了我。看,我不是正抱着他吗?我正在抚摸他呢。”
“好了,理智些,贝奇①。”屠杀之母说道。她是位矮小的老人,穿着件带帽子的大斗篷。这件斗篷她生前穿过,下葬时也穿在身上,“他以后住在哪里呢?”
【① 贝奇:伊丽莎白的昵称。】
“这里呀。”欧文斯夫人说,“我们可以给他在坟场任意行动的自由。”
屠杀之母的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形。“可是……”她说,半晌之后才又接着说,“可是我永远不会同意。”
“嘿,为什么不呢?这又不是我们第一次把在坟场任意行动的自由送给一个局外人。”
“话倒是不错,”盖乌斯·庞培说,“可是我们给的那个人并不是活人。”
既然说到这里,陌生人意识到不管自己愿意与否,他已经卷入这场谈话了。于是,他很不情愿地走出阴影,如同一片从阴影中剥离出来的黑斑。
“是的,”他说,“我不是活人。但是,我同意欧文斯夫的观点。”
乔赛亚·沃辛顿说:“你赞同吗,赛拉斯?”
“是的,我赞同。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我坚信是出于好意——欧文斯夫人和她的丈夫已经承担起了保护这个孩子的责任。抚养这个孩子仅靠一对热心的幽灵是远远不够的。”赛拉斯说,“它将是我们整个墓地的责任。”
“那食物怎么办,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
“我可以离开墓地一阵然后再回来。我可以给他带食物来。”赛拉斯说道。
“你能这样说真是太好心了。”屠杀之母说,“可是你来了又去,没有人知道你的行踪。如果你离开一个星期,这个孩子会死的。”
“你真聪明,”赛拉斯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他们对你评价那么高了。”
他不能像说服人类那样,逼着死魂灵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他的想法,但奉承和规劝还是管用的,亡灵们对这两者并不具备免疫力。
很快,他做了一个决定:“好吧。如果欧文斯夫妇将成为这个孩子的父母,我就是他的保护人。我会待在这里,如果我离开,我会确保有个人来接替我的位子,给孩子带吃的,照顾他。我们可以利用一下教堂的那个地下室。”他补充道。
“可是,”乔赛亚·沃辛顿劝诫道,“可是,一个人类的孩子,一个活着的孩子……我的意思是说,我是说,我是说,这是墓地,不是托儿所,真见鬼。”
“是这样,”赛拉斯点点头,“你说的对极了,乔赛亚先生,就算我自己也无法表达得更好了。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必须尽可能地让抚养孩子这件事不影响坟场的生活——请原谅,生活这个词有些不准确。”说着,他慢步踱到欧文斯夫人身边,俯视着睡在她怀里的婴儿。他抬起一边眉毛,问道:“他有名字吗,欧文斯夫人?”
“他妈妈没有告诉我。”她答道。
“不管怎么说,”赛拉斯说,“他过去的名字对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这个坟场之外,有些人想伤害他。让我们为他起一个名字吧,嗯?”
盖乌斯·庞培走过去,看了看那个孩子,说:“他长得有点像我的地方长官马库斯。我们可以叫他马库斯。”
乔赛亚·沃辛顿说:“他看上去更像我的园丁,斯特宾,但我倒并不建议我们给他起名斯物宾,那个人喝起酒来就像鱼喝水一样。”
“他长的像我的侄子哈利。”屠杀之母说道。看样子,整个坟场都想加入进来,每个人都试图把这个婴儿与自己早已遗忘的某个人联系起来。欧文斯夫人打断了他们。
“他只像他自己,”欧文斯夫人肯定地说,“没有人和他长得像。”
“那就给他取名叫诺伯蒂吧,”赛拉斯说,“诺伯蒂·欧文斯。”
正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个孩子醒过来了。他睁大眼睛,像在回应自己的名字。他四处张望,注视着面前这些死者的面孔、周遭的雾气,还有天上的弯月。然后,他看着赛拉斯,目光并没有畏缩,反倒显得有些庄重。
“诺伯蒂是个什么名字?”屠杀之母很反感地问道。
“是他的名字,而且是个好名字。”赛拉斯告诉她,“这个名字有助于保证他的安全。”
“我可不想惹麻烦。”乔赛亚·沃辛顿说。
婴儿抬起头看了看他,接着,不知是饿了还是累了,或者只是想家了——想念他的家人,想念他的世界——他的小脸皱成一团,哭了起来。
“你到那边等会儿,”盖乌斯·庞培对欧文斯夫人说,“让我们这些人再讨论讨论这个问题。”
欧文斯夫人等在葬礼用的教堂外面。这座尖顶教堂在四十多年前就被定为历史名胜建筑,但镇议会认为重新翻修教堂耗费太大,再说教堂又位于一个几乎无人问津的草木丛生的坟场里,因此,他们关闭了这座教堂,等着它自己倒塌。不过,尽管教堂外墙上爬满了常青藤,但它很牢固,这个世纪之内都不会倒掉。
孩子已经在欧文斯夫人的怀里睡熟了。她一边轻轻摇着他,一边哼唱着一曲古老的歌谣。
这首歌是她还是个婴儿是她妈妈唱给她听的,时间要追溯到男士们第一次开始载假发的年代。歌词是这样的:
睡吧,我的小宝贝,
一直睡到自然醒来。
如果我没有说错,
长大后你会看到整个世界。
亲吻你的爱人,
跳着优美的舞蹈,
找寻你的名字
和埋着的宝藏……
这几句唱完了,欧文斯夫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这首歌是怎么结束的了。
她有一种感觉,觉得最后一句歌词似乎是“还是带毛的腊肉”之类的。也可能是跟另一首歌混淆了。于是她停下来,换了一首关于一个从月亮上下来的人的歌,唱给孩子听。
随后,她又用她那暖暖的乡村嗓音唱了一首时间更近些的歌曲,讲一个伙计把他的拇指放进嘴里,拔出来后变成了一只李子。
然后,她开始唱一首长一点的民谣,讲的是一位年轻的乡村绅士,被他的女友无缘无故地用一盘斑点鳗毒死的故事。
她刚刚开始唱,赛拉斯拿着一个硬纸盒来到了教堂这边。
“瞧这儿,欧文斯夫人,”他说,“这么多好东西,一个正一天天长大的男孩恰好用得着。咱们把他放在地下室里好吗?”
教堂的门锁在他手下打开来,他推开铁门。
欧文斯夫人走了进去,狐疑地打量着里面的架子和斜靠在墙上的木头靠椅。一个角落里有几只发霉的箱子,里面装着教区的历史记录。另一个角落里有一扇开着的门,可以看到门里面有一只维多利亚时期的抽水马桶和一个带水龙头的洗面池。
婴儿睁开眼睛,看着这一切。
“我们可以把食物放在这儿。”赛拉斯说,“这里很凉快,食物可以放得久一些。”他伸手从盒子里拿出一根香蕉。
“这是什么东西?”欧文斯夫人问道,眼睛疑惑地看着这个黄褐色的物体。
“这是根香蕉。一种热带水果。我想你得先把外面的保护层剥掉。”赛拉斯说,“就像这样。”
孩子——诺伯蒂——在欧文斯夫人怀里扭着身子,于是她把他放下来,让他站在石板上。他快步蹒跚着走向赛拉斯,抓住他的裤脚不放。
赛拉斯把香蕉递给他。
欧文斯夫人看着男孩吃。“香——蕉,”她疑惑地说,“从没听说过。从来没有。吃起来什么味儿?”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赛拉斯说,他自己只吃一种食物,反正绝不是香蕉,“呃,你可以在这儿给孩子铺张床。”
“我不会这么做的。我和欧文斯在那片水仙花地边上有一处可爱的小坟墓,那儿有足够的地方安置这个小东西。再说,”考虑到赛拉斯或许会认为她是在拒绝他的好意,她又补充道,“我也不想让小家伙打扰你。”
“他不会的。”
男孩已经把香蕉吃完了,弄得身上满是香蕉糊。他的脸上笑开了花儿,浑身抹得一团糟,双颊像苹果一样红润。
“蕉蕉。”他高兴地说。
“真是个聪明的小东西。”欧文斯夫人说,“看看他,弄得浑身脏兮兮的!唉,照顾你这个小东西……”她拿掉他衣服上、头发上的香蕉皮,“你觉得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我不知道。”
“我不能抛弃他。我答应做他的妈妈了。”
“我一生中做过很多事,”赛拉斯说,“但我从来没做过妈妈。现在也没有这个打算。我可以离开这里……”
欧文斯夫人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能。我的尸骨在这里,欧文斯的也在这里。我永远不打算离开。”
“那感觉一定非常棒,”赛拉斯说,“能有一个自己的归属地,一个自己的家。”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忧郁。他的嗓音比沙漠还要干燥,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不容争辩的事情。欧文斯夫人没有和他争辩。
“你觉得我们还要等很久吗?”
“不会太久的。”赛拉斯说。
可这回他错了。
山坡上的圆形剧场里,坟场的每一个成员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且都急于把它表达出来。这主要是因为卷入这一冒失事件的是欧文斯夫妇,而不是某个饶舌的新人。欧文斯夫妇值得尊重,也得到了大家的尊重。另外,赛拉斯自告奋勇担当起男孩保护人的责任这件事也产生了正面影响。坟场的人对赛拉斯很敬畏,因为他存在于他们的世界与他们早已远离的那个世界的交界地带。可就算这样,就算这样……
坟场并不一定总是实行民主制,但死亡却是绝对民主的。对于这个活人孩子是否应该获准留下来这个问题,每一个死者都有发言权,都有自己的主见。还有,那天晚上,每一位都决意要发表自己的意见。
时下正是深秋,天亮得比较晚。尽管天还黑着,已经能听见山下汽车发动的声音了。
在这个夜色般的早晨,活着的人穿过蒙蒙的薄雾驱车上班,坟场居民们则在讨论这个来到他们中间的孩子,以及该如何处置他的问题。三百个声音,三百种意见。
来自坟场西北面的诗人尼赫迈亚·特罗特已经开始发表自己的见解,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在这块墓地的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事,足以让每一张固执的嘴巴保持缄默。
一匹高大的白马,懂马的人都称它“灰马”①,缓缓地沿着山坡走了上来。没等看见它就听到了它的蹄声,夹杂着树枝的断裂声。山坡上长满了矮树丛和灌木丛,还有荆棘、常青藤和金雀花。它一路走过这些地方,来到墓地。
【① 灰马:“灰马”这一说法来源于《圣经》。据说白马代表福音的传播,红马表示战争,黑马表示饥馑,灰马象征死亡。】
这是匹夏尔马②,高达一米九,说不定还不止,完全可以载着一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参加战斗,可它光秃秃的背上驮着的只是一名女子,一名从头到脚都是灰色的女子。她的长裙和披肩仿佛是用古老的蛛丝织成的。
【② 夏尔马:原产于英国中部的体型庞大而强壮的牡马,膝盖和跗关节处有长毛。】
她的脸色平静而安详。
他们认识她,墓地的居民都认识她。在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天,每个人都会遇到这名灰衣女子,从此不会忘记。
夏尔马在方尖石塔旁停下了。东方,天空渐渐亮了起来,黎明前灰白的曙光让墓地居民们感觉很不舒服,有种想回到自己舒适的家中的念头。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动一动。他们看着灰衣女子,每个人都既兴奋又害怕。死者通常并不迷信,但此时他们注视着她,就像古罗马的占卜师注视着圣鸦群一样,想藉此寻求智慧,寻求线索。
她开口对他们说话了,嗓音如银铃般悦耳:“死者也要乐善好施。”说完,她露出了微笑。
那匹马扯起一丛浓密的草,心满意足地咀嚼着。女子摸了摸马脖子,马掉转身,嗒嗒嗒地跑了几大步,然后慢步离开了山坡,跃上空中。雷鸣般的马蹄声变成了远处响雷的隆隆声,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视线之外。
至少,当晚在山坡上的墓地居民这样描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争论就这样结束了,没有举手表决就有了结论。那个名叫诺伯蒂·欧文斯的孩子将被授予在坟场行动的自由。
屠杀之母和从男爵乔赛亚·沃辛顿两人陪同欧文斯先生一起来到教堂的地下室,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欧文斯夫人。
欧文斯夫人看上去并没有对这个奇迹感到惊讶。“这就对了。”她说,“有些人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一点助人为乐的概念,但是她有,她真的有。”
这个雷声隆隆的灰蒙蒙的早晨,那个孩子一直熟睡在欧文斯夫妇精致的小坟墓里(欧文斯先生生前是当地木匠协会的会长,德高望重,木匠们希望以此确保他死后能享受到应有的荣耀)。
日出之前,赛拉斯又最后巡视了一遍。他找到了山坡上的那座高房子,检查了他在那里发现的三具尸体,研究了刀伤的形状,直到满意为止。然后他走了出来,融入黎明前的黑暗里。他带着满脑子令人不快的猜疑返回墓地,来到教堂尖塔里,一边睡觉,一边等待白昼过去,黑夜降临。
山脚小镇上,杰克之一正变得越来越愤怒。那个夜晚是他期待已久的,经过了几个月乃至几年的准备。一开始,一切进行得无比顺利——没等那三个人喊出声来,他就把他们放倒了。可接下来……
接下来就完全不对劲了,简直让人懊恼。那个孩子明明下山了,他为什么还要上山?等他赶到山下,痕迹已经无法辨认。一定有谁先发现了孩子,收留了他,把他藏了起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
天上响起了一阵炸雷,响亮而又突然,仿佛一声炮响。紧接着,大雨正式开始。
杰克之一做事很有条理,他开始准备他的下一个行动——拜访几位镇上的居民。他们是他在这个镇上的眼线。
不需要告诉委员会他失手了。
早晨的这场雨如泪珠般洒落下来,杰克之一在一家店面的屋檐下慢慢走着。不管怎么说,他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失败。目前还不能算是失败,他还有几年时间。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这最后一段未尽事宜,去剪断最后一根线头。
警报响了起来。第一辆警车,接着是救护车,然后是一辆没有标记的响着警报的警车,从杰克之一身边呼啸而过,朝山上开去。
直到这时,杰克之一才竖起外套的衣领,低头走开,消失在早晨的雨幕中。刀在刀鞘里,在他的口袋里,安全地避开了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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