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我和霍华德再一次并肩站在木卫三平原上观看“冒险之星”的飞行。不过这一次,它是飞向空中。从它的机腹斜撑出来的液压减震支柱将它垂直地支起,接着引擎点火,木卫三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颤动。
霍华德在我耳边大声说道:“詹森,这是第十四批!”
世界上最昂贵的几百英里旅程就是从地面到近地轨道的那一段。木卫三的地心引力没有地球那么大,更接近月球,但是“冒险之星”还是得携带大量的燃油。这就意味着,每一次只能携带五十个士兵上天。七个月前我们使用的是同样尺寸的飞行舱,但因为不用引擎而直接滑翔降落,每艘就可以携带四百名士兵。
芒奇金、裘德和其他医务人员一起,是第一批被带上去的。我是指挥官,要等到最后一艘船,也就是第十五批的时候才上船。霍华德、布伦比还有另外半打士兵,带着喝过土豆伏特加的宿醉,佝偻着双肩和我一起等候。
我比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要年轻,也喜欢喝到酩酊大醉。但昨晚我只是和他们一起喝了一杯,就照好指挥官应该做的那样退席了。这样,在我早早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搞一场“世纪末大狂欢”。发号施令使人头脑清醒,这句话说得很对。
今天,除了霍华德以外,其他人都盘腿坐成一圈,斜靠在行李上打牌。布伦比坐在装有霍华德的宝贝虫子“橄榄球”的箱子上。
霍华德声称他当时没听到我让他把东西留在原地的命令,其实就算听到了,他也多半会照样把东西带回来。他争辩说,这是在世界历史上找到的最不同寻常的人造物品。我之所以让他保留那只虫子金属流浪狗,只是因为它到且前还没有表现出咬人的倾向而已。
“冒险之星”加速冲向天空,缩成一个小小的点。接着,它将在我们头顶一百英里的地方和亚瑟王神剑号会合。在重新加满油、稍事休整后,最后一班“冒险之星”就将呼啸着把我们带离异乡。木卫三将再次成为没有生命气息的星球。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中,霍华德调整了一下架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的老式眼镜,看了看腕上电脑,却无意中发现我正回头望着身后低矮的山崖.“我们只剩三个小时的时间了。你不是要越过陨石坑边缘回到那儿去吧?”
降落用的跑道和停机坪建在一个由岩石和冰构成的平原上,避开了远征军到达木卫三时遇到的那个陨石坑。事后证明,陨石坑内的平地积了厚厚的火山灰,足以吞噬整艘空投舱。几百名士兵还没有机会开枪就被活活地埋在火山灰下。在那以后,更多英勇的士兵投入了战斗。
在霍华德和我身后那个起伏不平的山丘之外,就是我们来到木卫三时的最初着陆点,也是一个墓地。这是联合国大会全体通过的圣地,也是九千名孤儿鲜血染红的圣地——他们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向霍华德点点头,“我可以翻过陨石坑边缘,在一个小时内回来。”
霍华德知道我不能不向他们告别就离开这里。
我大步奔向陨石坑,由于木卫三引力小,在这里每跑一步抵得上地球上的二十步。
霍华德在我背后喊道:“要是错过了这次,要等下班车来就要很久了!”
我在十五分钟内攀上了山顶,然后停下来让自己的心脏休息一下。霍华德的警告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即使是太空部队那些穿蓝制服的小子也不敢把堂堂的代理将军给落在这里吧。
我把氧气发生器开大。虫族营造的木卫三人造大气的氧气含量是百分之四,但地球上的正常氧气含量是百分之二十,所以这里的空气就像珠穆朗玛峰顶一样稀薄。
在陨石坑对面,透过午后扬起的星球表面尘灰,太阳挂在起伏不平的地平线上十五度的地方,发出微弱的光芒,像一盏远远的街灯。放眼望去,陨石坑底的平地中央耸立着一座由撞击回弹力塑成的山峰。两千英尺高,像中世纪的古堡。这里曾经是我们和虫族争夺控制权的前沿阵地。
我喘着气,穿过乱石堆。走向陨石坑底的平地。
木卫三的战地条件很恶劣。要说作为埋葬爱人的墓地,这里的条件就更糟糕了。
最后几百英尺的垂直高度,我是直接滑下来的,过了好一阵,呼吸才顺畅起来。在我脚下,六英里长、八英寸宽的玻璃预制纤维板在火山灰海上铺出一条通道来。
这片灰海平原表面上很平静,但是如果给每个死后沉入灰底的虫族战士立个墓碑的话,这里就会比阿林顿国家公墓①还要拥挤。虫族向我们发动轮番袭击的时候,每一轮都有五万只冲过来。如果是人类,早就像陷入流沙一样陷进火山灰了,但是虫子却可以像在水潭里打水漂一样滑过这片火山灰。直到被我们杀死以后,才像石头一般沉下去。
【① 阿林顿国家公墓:美国最大最著名的国家军人公墓。】
最终它们还是被我们杀了个精光。一开始.我们用的是不带个人感情的精确制导弹药;然后用上了步枪;子弹打光后,就用刺刀;最后倒转步枪,用枪托当棍子,直打到枪托断裂为止。
在靠近远处中央山峰的地方,是空投舱迫降的地点,我们这方死去的士兵被分散埋葬在山峰附近。
我歇了口气,查看了一下我的电脑,然后抬头扫视天空。这里阳光的强度只有地球的三十分之一,所以天空始终是朦朦胧胧的。看样子运载飞船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到达。
我本来应该就在这里默默地站一会儿,悼念所有阵亡的将士,然后就此回头的,但我却跳上了那条通道。
半路上,我停在一个简陋的墓碑旁。墓碑是用埃特纳军服的躯干部分建成,靠近通道边缘,距中央山峰有三英里的距离。埃特纳军服可以抵御突击步枪的扫射,重量却和一块厚纸板差不多,被上卷的气流吹得不停颤动。一块从都拉铭①弹药箱上卸下来的铭牌板,被铆钉固定在埃特纳军服的胸甲部位,上面写着:
“此纪念碑以下两百英尺处。长眠着四百名来自木卫三远征军战斗工程营的男女士兵以及联合国太空部队二号突击舰的全体船员。阵亡于2040年4月3日。”
【① 都拉铭:一种强力合金材料。】
离我最近的活人至少在十英里以外,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眨眨眼睛,把眼泪忍回去。他们死了,我却活着,为什么?
说“阵亡”并不准确,他们其实是死于人为的过失。情报组为了保证所谓的突然袭击,没有事先在这片地区投放探测仪。被身处百万英里以外的那些地球精英认为是平整的火山熔岩地的平原,实际上却积满了像海一样深的火山灰。这些少年大部分年纪比我大一点,到死都没料到自己的人生会终结在这片火山灰里。我们这些搭乘后续空投舱着陆的士兵,侥幸逃过了火山灰,但是面对即将来临的战斗,哪个士兵又能预知自己的命运呢?
有人说,战争是一个孤儿院,和你并肩作战的士兵就是你唯一的亲人。木卫三远征军是从亲人全都被虫子杀害的志愿者中挑选出来的,因此我们本来就是孤儿。
木卫三战役让我再一次成为孤儿。
我缓缓地走向山脚,不是担心跌下去,而是出于对埋在下面的死者的尊重。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让我痛惜的不是他们年轻的生命,而是他们还没来得及体验的人生经历和没来得及说的笑话。
十分钟后,我来到联合国太空部队一号突击舰的残骸边。飞船的表层材料被大气层的摩擦力烧成炭灰,但是楔形船身完好无损,斜插在及膝深的尘灰里。
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一号突击舰的副驾驶。至于正驾驶普丽西拉·奥莉维亚·哈特,我永远也没机会再遇见像她那样的姑娘了。
这个自诩为世界上最好驾驶员的姑娘一天到晚都是趾高气扬的——即使在她趾高气扬地站着的时候,也不过才将近五英尺高。
因此,和浩瀚墓海中的其他人比起来,她那用石头堆出来的坟墓像孩子的墓地一样小。我们到这儿来的时候都是孩子。有时候,那些用不着长大的孩子才是最幸运的孩子。
我脱掉一只连指手套,抚摸着那些石头。石头冰凉透骨,但我没有把手拿开。好像一旦我把手从她身上、从这个地方、这些人身上挪开,我又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成为孤儿最糟糕的感觉就是孤独。“为什么,波?为什么是你不是我?”
我把手从军服的脖颈处伸进去,解下我的领章,把星星排列在她的墓上。我得留些什么东西给她,让她不再觉得孤独。我没法把那枚求婚戒指留下,因为它已经不在我这儿了。当时她拒绝接受我的求婚,因为我的工作太危险,如果我战死,她就会成为寡妇。
我斜靠在她的坟上,痛哭失声。
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像苍白的小圆点一样的太阳已经升到了陨石坑的正上方。我把手套套回冻僵的手上,看了一下电脑。不好!难道我竟然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我这时才忽然想到,太空部队的驾驶员更关心的恐怕是如何保证在有利的发射窗口升空,保证他的船和船上人员的安全,而不是要不要把一个“开小差”的家伙落下来——不管这家伙的军衔有多高。难道我真的那么蠢,以为最后一艘船会等我到了再飞吗?如果是正午时分,多等几分钟算不了什么;但是,黄昏时分气温下降会引起人造大气层的空气收缩,带来强劲的风暴。
对驾驶员来说,多耽搁一分钟,升空时就会遭遇到更强劲的侧风。除了完成任务以外,驾驶员的首要职责是保证飞船的安全,就像我的首要职责是确保部下的安全一样。如果我是他,我也会不假思索地飞走。
糟糕!
我沿着通道大步奔跑着,被侧风吹得东倒西歪。差点扭伤了一只脚踝,不得不放慢脚步。
最后一艘运载飞船像萤火虫一样出现在远处的天空,以每小时一万一千英里的速度进入大气层。糟了,糟了,糟了!我加快了速度。等我爬上陨石坑的边缘,“冒险之星”已经远远地降落了。我不再浪费时间去张望远处的飞船,一边往山下冲,一边集中精神在乱石堆里钻来钻去。
终于绕过最后一块挡在我和停机坪之间的房子大小的巨石以后,我发现停机坪上空无一人,只剩孤零零的飞船和四周凌乱的脚印。发射塔架的舱门发出“呜呜”的声响打开,飞船准备竖直起来,以便发射。
我边跑边大口吸气,“呼哧呼哧”的,好像一台清洁机器人,被设定在为厚绒面合成毛料吸尘那一挡。汗水湿透了我军服底下的长袖内衣裤。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风夹杂着尘灰打在我的头盔面罩上。
我抬起头向“冒险之星”望去,看到霍华德戴着头盔的脑袋露在舱门外,活像个被钉在墙上作装饰的动物脑袋,只不过这个脑袋上很滑稽地架着副眼镜。他向我连连招手。
我奋力冲刺。扑进舱门。二十秒钟以后,气动装置发出“嘶嘶”的响声,舱门“砰”的一声合起来锁住了。
飞船驾驶员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指挥通信网上响起,只有霍华德、副驾驶和我可以听得到。耳机里传来她对霍华德说的话:“希伯,如果为了等你们的将军,让我的船受到任何损伤的话,我会给那个缺德鬼一点颜色看看!”
我笑了,这些驾驶员!
我在霍华德身边绑好安全带,气喘吁吁,心脏“咚咚”直跳。士兵们的呼吸让我周围雾气弥漫,但是我的胸膛里还是充满了强烈的孤独感。我意识到,刚才那一阵狂奔乱跑把我从心碎的痛苦中拯救了出来。我不知道,如果刚才有时间考虑的话,我最后是不是根本无法转身离开。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在那里徘徊了那么久。
液压装置“呜呜”地响起来,“冒险之星”的船头指向天空,我也同时陷进椅背里。太空部队的运兵舱技师在通道间走过。他双脚踏在木卫三的时间总共只有十分钟,而且他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在前方目的地。他没有把任何亲人留在身后。
燃油通过管道输入引擎,机身也随之颤动。那技师瞥了一眼我的安全带,确定绑好后,向我点点头。
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实际距离不过三十英寸,而人生际遇之间的差别却必须用光年来计算。
我安然地靠回椅背,感觉像刚刚从沉重的战斗装备中解脱出来一样。坐在别人负责驾驶的飞船里,就像躺在温暖舒适的子宫里一样没有负担。刚才那个恼火的驾驶员叫我“将军”,可是我现在觉得自己像个大兵一样自由自在。“将军”这个头衔使我不得不像父亲一样照料一群年纪比我还要大的士兵,卸下这个临时的头衔,我就可以做回一个小小的中尉——那是我本来的归宿。
内部通信系统传来一声:“点火!”
我闭上眼,让那个脾气急躁的驾驶员带我回家。我以为从此再也没有烦恼了。
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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