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布伦比的审讯在一个星期以后进行。曾经用来解剖阵亡虫子的手术室被改成审判大厅,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甲醛的气味。我怀疑,布雷斯故意挑了这里做审判厅是在暗示布伦比已经死定了。不对,布雷斯才不会有这么好的幽默感。
  一名太空警察——太空部队的宪兵——腰间挎着枪守在舱门口。我猜,这是为了防止被告逃到外面的真空去,又或者是为了防止我和布伦比这两个步兵流氓发动一场暴乱。
  八名陪审员坐在右边。他们穿着原来军队的士官A级军服,而不是联合国统一制服,军服上都佩有六个“V”形臂章,三个开口向上,三个开口向下。根据服役记录来看,他们不仅全都是高级士官,而且个个古板严肃。
  审判长是一位来自第三师的中校,他不是律师,但曾经主持过军事审判。他的左边是目击证人席位。
  军法署的水兵主控官坐在一张都拉铭折叠桌前,正对着审判长。
  布伦比和他的指定法律顾问还有我一起坐在主控官左边的一张桌子前。
  布伦比的法律顾问来自陆军军法署,比我年纪要大,是一名终身上尉。他对我挑了士官陪审员大为不满,很不情愿接下这桩注定要输的案件。
  双方对呈堂证供没有异议,因为事情发生的经过已经被监控全息录像记录下来。全息录影被一遍又一遍以慢速或正常速度播放。人们从录影中看到,有点透明的布伦比结结实实给了略带闪烁光点的“老鼠鼻”一拳。唯一的麻烦是,“老鼠鼻”的挑衅言辞被乐队的声音盖过了。
  咪咪·小泽出庭为“老鼠鼻”说过的话作证。她身穿飞行员蓝色制服,笔直地站立着。这艘飞船有十一万多人,却只有二十名空投舱驾驶员、二十名副驾驶员以及一些候补驾驶员有宇航员资格,所以,船上大部分士兵把他们看成技术人员,而不是战士。
  军法署水兵用笔尖敲着自己的笔记本屏幕顶端,一边问道:“小泽少校,你刚才证实上述直接针对代理军士长布伦比的言辞激怒了他?”
  “是的。”小泽点点头。她看起来一直在回避布雷斯的目光。芒奇金告诉我,有人说小泽和布雷斯曾经是一对。这使我有点烦恼,大概是因为一想到布雷斯居然会有开心的时候。就觉得很不舒服。
  反正肯定不是为了小泽吃醋,她美丽的外表下包着的不过是傲慢和冷淡而已。
  “遇到同样的挑衅,你会不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在我这个缺乏法律头脑的人看来,一位娇小玲珑的女性技术人员会不会一拳把布雷斯的小“八爪鱼”打翻在地与本案完全不相干。小泽的工作要求她必须控制情绪,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绝对的冷静。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布伦比的工作要求,至少不能在早午餐的时候把人打得鼻青脸肿的。
  我忍不住向布伦比的法律顾问靠过去,低声说道:“反对!她会说她不会出手打人!”
  那个律师没理我,自顾自地小声做笔记。
  除了敲打解开座椅安全带的按钮之外,小泽一生中恐怕没打过其他任何东西。
  她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不会。”
  军法署的水兵嘴角带笑地点点头。
  小泽也微笑地望着他,好像他刚刚只是开口邀请她去舞会一样。
  她继续说道:“我会用盘子打破他的脑袋。”
  我偷偷看了一眼首席陪审员——运输军团的顶尖人物,她似乎笑了。
  我用手抹平嘴角的笑意。审讯大厅的对面,布雷斯的手紧握着前面的椅背,指节泛白。
  除了小泽的精彩回答之外,整个证供过程平淡无奇,缺乏类似“老鼠鼻”的牙齿溅落在布雷斯德茶杯里那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神来之笔。
  接下来是为被告陈情、请求轻判的环节。我宣读了在布伦比晋升师级军士长以及获得紫心勋章加橡叶佩饰时我写的推荐书。陪审员中除了一名海军陆战队射击军士洒了一滴眼泪在他的橄榄绿衣襟上以外,其他人无动于衷。
  补偿金诉求环节是新引进军队系统的概念。不过这很合理,一旦过错方被判定有罪,当然要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负全责。
  我们这方找了个牙医,保证在这次“攻击事件”发生以后,“老鼠鼻”将拥有一口更健全、更好看的牙齿,然而主控方的心理医生却说,受害者因为这次暴力事件受到的精神创伤会给他留下终身后遗症。
  我身子扑向前方,拉拉布伦比的律师的衣袖,“问问他,布伦比的半个肩膀被打飞了会不会给他造成精神损伤!问问他,眼睁睁地看着还来不及长大成人的战友死在你怀里,会不会给你留下终身后遗症!”
  上尉律师往后靠了靠,用手捂住嘴小声说道:“长官,布伦比军士长的服役经历应该包含在刚才的‘请求轻判’环节里。他的战后心理创伤不是受害人造成的。”
  “不是他才怪!如果布伦比被判有罪的话,他的军事生涯就完蛋了。你以为让上过战场的士兵去过平民生活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心理伤害?”
  审判长瞪了我一眼,让我闭嘴。
  上尉没有采纳我提出的法律忠告,辩方自动请求结案。
  “结案?”见鬼。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大口喘着粗气。
  在审判长对陪审团做了一些指导后,八名陪审员整齐一致地站起来走向陪审团评议室——士官果然做什么都是循规蹈矩的。
  随后。在整场审讯中一直坐在主控官身后、手臂交叉在胸前的布雷斯走了。
  主控官也走了。
  审判长开始收拾他的电脑包。
  布伦比的军法署上尉律师慢吞吞地整理着文件,要和这桩他认为注定要输的案件划清界限。
  我对布伦比说:“看来还要等一阵子。我们去喝点咖啡,布伦比。”
  布伦比一动不动地坐着,问道:“长官,我会被判‘不名誉退伍’吗?”
  现在不是说实话的时候。我试图强调乐观因素,“我们还可以上诉,布伦比。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最后关头。”
  布伦比皱起了眉头,左眼皮不停地跳动着,“没错,长官,还不到最后关头。我是说,陪审团还没有作出判决呢。”
  糟糕。我忍不住畏缩了一下。我本来应该给布伦比灌输乐观的想法,却鬼使神差地谈起什么“上诉”不“上诉”的问题,这不是等于告诉布伦比,我已经放弃希望了吗?一名放弃希望的指挥官绝不是好的指挥官。
  “长官,您为什么挑选士官当陪审员?”布伦比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不是在挑剔。长官,只是摸不着头脑。”
  我很清楚为什么。因为我看到奥德动了一下,我觉得他是在给我打暗号。
  我以为奥德的意思是,尽管由士官组成的陪审团会认为破坏纪律是很严重的事,不过他们也同样会理解当兵的打打架不过是一种消遣。我从不怀疑奥德的判断。奥德永远都是对的。我现在怀疑的是我自己。我有没有弄错奥德的真实意图?
  我正要解释,刚才陪审团走出去的那个舱门打开了。首席陪审员用一根手指示意审判长走过去。我的心脏“咚咚”直跳。
  首席陪审员两手环在嘴边,对审判长耳语着什么。审判长摇摇头。
  也许他们只是想要咨询一下某个法律条款,也许他们想要咖啡和热狗。
  布伦比紧张地看看他们,又看看我。他压低了声音说:“长官,他们这么快回来不是件好事,对吧?”
  布伦比的法律顾问在旁边听到了。他转过身来,嘴唇紧紧地抿着,点点头。
  糟糕。
  我拍拍布伦比的胳膊,“他们可能只想要一些补充说明。陪审团不可能这么快就做出判决。”
  审判长直起身子,叫来大厅对面的太空警察,“告诉主控官,陪审团已经做出判决。”
  我的心一沉。陪审团退下去考虑的时间才十五分钟。短短的十五分钟时间内,叫八个普通人决定吃什么比萨饼都未必能达成一致,更何况现在是让八名士官在十五分钟时间内决定一名士兵的命运和人生——除非他们打算开除他。
  我搞错奥德的意思了。我愚蠢地选择了士官陪审团.而布伦比却要因为我的愚蠢付出代价。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经历了一生中最漫长的十分钟。

  十分钟以后,布雷斯、军法署水兵以及“老鼠鼻”都回到了审判大厅。
  当陪审团从评议室回到审判厅的时候,全体人员起立。
  布雷斯胸有成竹地扫了我和布伦比一眼,似乎知道布伦比的下场就是进牢房以及“不名誉退伍”。更妙的是,他还可以借机修理一下我这个误打误撞升上来的将军。
  审判长环视了一下大厅,“首席陪审员女士,陪审团已经做出裁决了吗?”
  运输军团的顶尖人物站了起来,“是的。”
  她的目光没有和我们辩方的人接触。情况不妙。其他陪审员也都目视前方,脸上带着老兵油子特有的冷漠表情。
  审判长转过来面对着布伦比,“被告起立。”
  布伦比立正站在他的法律顾问身边。我也站了起来。就算没有我瞎搅和,布伦比也很有可能被定罪。我以为奥德是在暗示我,士官对打架闹事已经司空见惯了,而且陆军士官对谨小慎微的水兵一向没有什么好感。他们怎么会因为一名步兵打了一只“八爪鱼”就毁了他的前途呢?说不定还会嘉奖他呢!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大错特错。
  我咬紧牙关看着首席陪审员打开一张字条。她有必要把裁决写下来吗?
  她清清嗓子,“关于赔偿事宜。”
  我翻了翻白眼。布伦比才不关心为了补好布雷斯勤务兵的牙齿,每个月要从自己的工资和津贴里面扣多少赔给太空部队呢!
  “我们裁定被告对受害人的牙科费用负有赔偿责任。”军人每次看病从工资里扣除的不过是几个小钱而已。
  “然而,基于受害人将食物泼到被告制服上的相关举动,我们裁定受害人也应赔付被告的制服清洗费用,因此我们进一步裁定。两笔费用互相抵消。”
  我以前也上过几次军事法庭,倒霉的是,大多数都在被告这一边。士官陪审员们通常对法律不太了解,却自以为很精通。既然他们打算把布伦比扫地出门,赔偿金裁定就是一句虚话。等布伦比退伍以后,他的工资和津贴都是零,他们何必费心在这方面帮布伦比挽回一点损失呢?我的心猛地跳动起来,莫非……
  我瞥了一眼军法署的水兵。他皱起了眉头,在椅子里不安地动了一下。
  首席陪审员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关于其他的指控,”她微笑着望着布伦比,“我们裁定被告无罪。”
  我猛地松了口气,根本没意识到刚才屏了那么久的呼吸。布伦比一把抱住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不自在的法律顾问。
  然后他咧嘴笑了,一把抱住了我,“长官!您总是料事如神!”
  我耸耸肩,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本来就是军官的责任。

  等到布伦比终于放开我的时候,陪审团已经离开了。
  房间对面,军法署水兵在折叠自己的视屏笔记本。他一直低着头。我猜,这是因为他已经想通了,是我对陪审团的正确选择使他输了这个案子。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不想面对布雷斯。
  他根本用不着担心。
  布雷斯正朝舱门走去。不过,他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我说:“万德,你严重地妨碍了司法公正。我不会忘记这一点的。”
  他走出去,用力地摔上门。
  我兴奋得手指都在发抖。
  等到庆祝活动告一段落的时候,我要找到奥德,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对两件事感到非常高兴。一是我没有误会奥德的暗示。看来我对奥德还是很了解的;二是我们终于打赢了这场官司。奥德一定会开心得翻起筋斗来。
  事实上,他并没有很开心。


《孤儿的宿命》作者:[美] 罗伯特·比特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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