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带我参观了实验室、分类储存飞弹残骸的陈列室以及数据处理设施。
我没想到最后一站居然是游戏室。这地方有教室那么大,墙上画着熊猫和笑眯眯的紫色蜥蜴。在房间的中央,裘德正在接豆袋。一个穿着实验室服的女人,戴着小丑似的假发套,呃,不对,是真的头发,用低手投球的方式向他抛出豆袋。同时,一名穿着实验室服的男人,两颊各长着一撮山羊胡子,在用全息录像机录下每一个来回。
芒奇金穿着便服坐在房间的角落,抱着手臂。
我踮着脚走到她身边.“录家庭电影吗?”
她转头看到我。“詹森!”她微笑着,然后猛地把头扭向裘德,“霍华德想测一下他的反应速度。陆军部让我自己选:要么我带裘德到这儿来,要么他们把裘德带过来。”
我扬起了眉毛,“霍华德强迫你到这儿来?”
她摇摇头,“霍华德连条金鱼都不会强迫。是太空部队。不管怎么说,这里还算暖和。”她抱紧了身子,“不过,这里毕竟不是家乡。”
自从这场战争以后,即使在芒奇金的家乡埃及,气候也不温暖。
我指着抛来抛去的豆袋,“他们打算证明什么?”
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他们想证明,只因为没有出生在这儿,他就和别人不同。”
霍华德走进来站在她身边,“听起来像在搞种族隔离一样。”
“本来就是。”芒奇金噘着嘴说。如果芒奇金能拿到美国国籍的话——因为父亲是美国人,裘德现在的身份就是美国公民——我估计她不会加入共和党。
我换了个话题,“霍华德,你想什么时候下载吉伯收集的数据?”
他耸耸肩,“你把吉伯带到佛罗里达来了?很好,什么时候方便就把它带过来吧。”
我转向芒奇金,“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都让他们检查我的孩子。”
她翻了翻白眼,嘴里嘀嘀咕咕地用阿拉伯语抱怨着。
我问霍华德:“说到对外来机器的检查,从木卫三带回来的‘橄榄球’在哪儿?”
他说:“在太空部队的研发部门。”他皱了皱眉头,“他们已经把它彻头彻尾地研究了一遍,就像准备要切开希望钻石①一样谨慎小心。一周以后,他们会进行破坏性检测。”他用手指在我们之间画了个大圈,“到时候会有一个庆功会,展示在战争中收集的可以推广到民间实用领域的科技。我们都被邀请了。”
【① 希望钻石:世界上现存最大的一颗蓝色钻石,重45.52克拉。目前,该钻石藏于美国首都华盛顿史密森尼博物院的国立自然博物馆中。】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太空部队没被炸成芜菁大小的碎片的话,就算他们走运了。”
管他什么是芜菁呢。以前虫子用飞弹袭击地球的时候,霍华德总是抱怨他收集到的可用来研究的最大碎片也不过像芜菁那么大。
芒奇金把裘德塞给我,“来,你的机器人不需要换尿布。你的教子却需要。”
我以后再也没敢这么比喻过。
霍华德带大家去吃晚餐,然后在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就看着裘德吃东西。
我一个人在奥兰多丽池酒店的大堂里闲逛,一整天活动下来,眼睛涩涩的,像进了沙子似的。
值晚班的门房在薰衣草图案的地毯那头叫道:“万德将军?全息电话!”
他指着安静的大堂对面一个全息电话间。房门上方有一闪一闪的亮光。
我扭过头看着他,问道:“鲁迪,是谁打来的?全息电话贵得像‘金砖’。”
他示意我走过去,然后在装饰着雕花桌脚的台子上方俯身过来,“将军,在文明社会,人们不再使用这个词了。现在,它是指——”他压低了嗓子,“便秘。”
每天我都更进一步地意识到,在太空待了五年时间,我已经彻底落伍了。
我恍然大悟。
他冲着电话间的方向扬了扬头,说道:“先生,那位绅士以前也是这里的客人,您会认出他的。”
丽池酒店的客人为隐私和谨慎付出的价钱确实物有所值。
电话间里的男人身穿花衬衫,下身套一条短裤,脚上穿着拖鞋,一只手举着高脚酒杯。的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詹森?”他胖胖的脸上留着白灰色的络腮胡子,微笑着说,“我是亚伦·格罗德。”
啊!我点点头。世界上居然有人会认不出亚伦·格罗德,的确有点匪夷所思。但我已经六年没看过奥斯卡颁奖典礼了。而且,上次见面过后,他留了胡子。
“先生,电影业生意还好吗?”
他耸耸肩,蓝色的液体从他的酒杯边缘溅了出来。我不确定那液体是不是真是蓝色的,因为全息电话间太老旧了,以至于格罗德的身体轮廓有点模糊。
“如果你上次同意帮我干的话,也许会好一点。”
在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格罗德提出把我从军队里弄出来,为他准备开拍的军事题材电影当顾问。我猜要是我当时接受了这份工作的话,可能会从此成为一个被捧得高高在上、成天游手好闲的好罗坞①人,会有别的什么人代替我去木卫三。但我怀疑历史不会因此而改写,我不过是一不小心当了英雄。
【① 好莱坞位于美国加州洛杉矶市市区西北郊,是世界闻名的电影城。好罗坞(Holo-wood)是作者借此谐音自创的全息电影城名称。】
“哈,你看起来简直精神极了!”
在外太空待了两年,我脸色苍白,肌肉松弛,像块没烤过的面包。
格罗德超重了六十磅左右,一身人工日光浴晒出来的古铜色肌肤,戴着一口假牙,上了发油的时髦鬈发垂在颈边。
“谢谢您,先生。您也一样。”从上次的见面中我已经学到,在好罗坞,每个人、每样东西都是“简直精神极了”。
“明天晚上我邀请了些朋友到我在奥兰多的小地方来聚聚,你来吗?”
上次我拜访格罗德的“小地方”——一个占地两万平方英尺、金碧辉煌的地方——我差点和人上了床。
“那太好了。先生。”
他咧嘴一笑,“我会派辆车来接你。”
他不知道上次我去他那儿,最后喝得昏昏沉沉地被宪兵带走,然后搭乘一枚老掉牙的火箭到了月球,还被一群怪物袭击。
“我希望这次可以像上回一样精彩,先生。”
第二天傍晚,一辆戴姆勒豪华轿车驶进丽池酒店大门口的柱廊下。车身每一寸都上了蜡,不过看起来有十年的历史了。
一身黑色西装的司机绕过车身为我打开后部乘客车厢的门,“先生,出门在外很久了吧?”
我点点头。从一片塑钢挡泥板上看到自己穿着制服的影子,“久到存下来的钱足够买辆戴姆勒了。你能在去格罗德家的路上绕到车行去一下吗?”
我从来没有自己的车。以前妈妈有一辆合成木车身的依勒克拉家庭型小车,每当开车遇到我认识的人的时候,坐在乘客位置上的我就俯下身子绑鞋带。
他皱起了眉头。
“我不是说要停下来,只是,你知道,经过停车场的时候看看那里陈列的新车。”
他咧嘴笑了,点点头说道:“这玩笑真逗,先生。”
他为我扶着车门,我弯腰钻进车里,继续说道:“如果绕一下不至于让我们迟到的话。”
等我在绒面革座椅上坐定以后,他探头进来,“先生,您真的离开太长时间了。”
“怎么?”
“生产新车用的塑钢材料已经断货五年了。《战时采购法案》。现在,就连格罗德先生也买不到新的戴姆勒车。”
戴姆勒车安静地从路边开走。透过隔板上的后视镜,我看到自己张口结舌的样子。
希望号有一英里长,亚瑟王神剑号也一样。建造运输舰队,在月球轨道上造舰队的基础设施,以及在一片恐慌中急急忙忙地把它们发射到木星轨道,运输舱里还载着像我这样的耗资巨大的泥腿子①,这一切一定把世界经济给拖垮了。尤其是,虫子们还永久性消灭了几千万劳动力资源。
【① 泥腿子:对步兵的别称。】
我手肘边的冰柜台面上摆着一瓶冷藏过的当贝里昂香槟酒,瓶身上蒙着一层雾气。看起来也不是每个人都给拖垮了。我头一回好好观察战后的美国,就是坐在这辆战前生产的豪华轿车里,透过有点多余的深色窗户去看的。
我注意到,不见了的事物比变化了的事物多。
街上的车极少,行人更少。满眼草黄色的树和草地,令人觉得单调无聊。战争已经榨干了美国的生机,地球上其他地区也同样奄奄一息。可是,我却正坐着一辆豪华轿车去参加一场热闹非凡的大型聚会,五年前的俚语管这种聚会叫“轰炸机”,现在的人用别的什么新鲜词我可管不着。
半个小时以后,随着半瓶香槟酒在空空的胃里晃荡,我对这种不平等牺牲的内疚感渐渐消散了。格罗德的大厦外有一道隔离墙。在大门边,穿着燕尾服的门卫挥挥手让我们的车子通过。他重复着单调的画圈动作,手上挥舞着的一根镭射闪光棒,在永恒的薄暮中发出绿色的光芒。我也朝他挥挥手,不过隔着深色玻璃,他看不见。我把这当作是我举行的抛洒彩条的游行仪式,因为我拯救了人类。
车道一开始蜿蜒在褐色的草地和了无生气的棕榈树丛里,但在经过一圈供客人休息的平房区以后,在接近主建筑的地方,有好几公顷点缀着洒水器的绿色草地。草地沐浴在人造阳光里,棕榈树叶呈拱形伸展在上方。制造人工阳光的灯就隐藏在树叶底下。格罗德家每个月消耗的能源肯定可以供托莱多①用上足足一个星期。
【① 托莱多:美国港口城市。】
在大厦的入口处,一名门童为我打开了乘客车厢的门。我从车里走出来,一下子踏进七十华氏度的气温里。人造阳光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门童向我敬了个平民式的军礼,我咧嘴一笑,回了个礼。
主入口的大厅看起来比我上次来拜访的时候要小一些,可能是墙壁颜色暗了一些的缘故。我摸了一下,墙上重新贴了翠绿的丝质墙纸。就算如此,这个门厅仍然大得足以举办一场篮球比赛。
格罗德的客人中有不少俊男美女,大部分人晒了一身的古铜色。男士们身着燕尾服,女士穿着晚装。他们谈笑风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些站在大理石地板上,有些散布在弧形的大楼梯上。现场有乐队演奏,侍者托着托盘在客人间穿行。香水以及托盘上开胃小菜的气味混合着美妙的音乐,洋溢在空气中。
显然,被《战时采购法案》规定为定量配给材料的还不止塑钢。现在的服装款式和五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大不相同,普通女性的裙子下摆只到“绝妙之处”以下两英寸的地方。从历史上来看,在战争时期,裙子下摆总是往上走的。芯片记录上说,是出于节省材料的缘故。可是这场战争已经让裙子短到快成为濒临灭绝的物种。再打上一年的仗,服装就要走上三叶虫灭绝的老路子了——看来战争也不完全是件糟糕的事。
我已经五年没见过不穿军装的未婚女子了。房间对面,一个漂亮得让人神魂颠倒的褐发女子正拉着裙子的下摆。准备坐到一个低矮的沙发上。这种斯文的举动简直毫无用处。我屏住呼吸,很快,我就可以知道女式内衣的款式是不是也变了。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詹森!”
我呼出一口气,生生地把我的眼光从那个准备坐到沙发上的“妙人”那里挪开了。
“格罗德先生。”
他把我转过来面向着他,另一只手也搭上我的肩膀,让我待在离他一个胳膊远的距离,“詹森!”
这全都是一场枯燥无味的谈话开始的征兆。
他把一根鬈发掠到耳后,笑容不见了,“我的孩子,我每天都在向上帝祈祷,保佑你平安归来。”
一个女侍者穿着当前流行款式的制服,蹬着四英寸高的高跟鞋,袅袅婷婷向我们走来,全身只用镶有亮闪闪饰钉的皮带条遮住关键部位。她手上的银托盘里堆着百忧解①圆片和其他一些我不认识的药片。
我笑着摇摇头。格罗德拍了一下她的光屁股,把她打发走了。
【① 百忧解:一种由刺激单一神经传导物质血清素来改善心理状况的药物。】
我看着她走向人群,琢磨着,也许是她在帮助格罗德每天做祈祷。
“战争相当可怕,是吧。詹森?”格罗德问道。
我叹了口气。对于格罗德这样的人。我该从何说起呢?有人已经描述过这种感受:孤立无助;自我怀疑;厌倦中夹杂着恐惧;战争中随时出现的混乱;一群没有什么共同之处的人.却由于要对彼此的生命负绝对责任而产生的凝聚力。
我张嘴说道:“其实——”
他的手背击在前额上,“我的老天,别说了。我可以想象得到。”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举起酒杯对着什么人打了个招呼。
“詹森,我们得谈谈。”他用胳膊钩住我的脖子,带我走过人群。
我的心一沉。那名褐发女子已经端庄地坐在沙发软垫上,对着一个身穿红色伞兵服的秃头平民微笑。
格罗德带我沿着一条铺了地毯的走道走了很远。身后的音乐和人群的喧哗听起来像含糊不清的“嗡嗡”声。
他停下来,推开一扇十二英尺高的双开门,咧嘴笑道:“我的图书馆。”
他的图书馆实际上只有一架子储存在玻璃后面的纸质书。除了这架书以及一扇通往外面花园的法式落地门以外,其他所有的墙面上都挂着平面电影海报,也用玻璃镶起来.还有的墙面上投映着格罗德电影的全息宣传影像,这些全息影像经常出现在影院外面。
格罗德国际影业曾经未能免俗地拍了些具有时代特点的垃圾音乐剧。里面有穿着本世纪初流行的丁字裤泳装的女人以及刺着文身的男人,但格罗德国际也重拍了些情调高雅的东西,比如格拉夫诺夫的经典之作《激光联盟十字军》。
他走向餐具柜,往两个菠萝大小的精美水晶窄口杯里各倒了一英寸高的琥珀色液体。他递给我一杯,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为你平安归来干杯。见鬼,应该说,为你的美好未来干杯!”
我把杯子凑到鼻子底下。尽管只在旅馆酒吧消磨了几天——当然是由特维付账——我已经长了些见识,这是干邑白兰地烈酒,浓郁的气味使我的鼻窦一下子就畅通起来,“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示意我坐在一张翼状高背椅上,他自己坐在另一张上,“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你的故事。”
这正是几分钟前他打断我的时候,我准备做的事。
他跷起二郎腿,“写一本自传,在这本书的基础上拍一部全息电影。全球一万家电影院同步上映。”
我皱起了眉头。“我不是作家。”我把身子倾过去,“不过,我保留着日记本!如果您想要看看的话。”
他扬起了手掌。“看看?”他连连摆手,“不,不。我们雇了一名自由作家,他已经在写你的芯片自传了。我的人之后会把它改编成全息电影。”
“可是你们怎么知道——”
他挥手止住了我。伸直了胳膊,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框架,然后透过这个框架眯起了眼审视着我,“你的样子不久就会广为人知,我们不可能随便找个家伙来扮演你。”
“非常感谢,格罗德先生。”
桌子上的电话亮了起来,他挥挥手接通了电话,低声说了起来。
我望着窗外的一个园丁。那个人正皱着眉头用激光棒修剪格罗德的玫瑰花。如果可以的话,九千名永远留在木卫三的士兵一定会很乐意和那个园丁交换一下位置。
“现在拍全息电影为时过早。”
“你会赚大钱的。”
我赚的钱已经足够买辆汽车了,只要汽车重新恢复生产。单身军官的住处比格罗德给玫瑰施的肥料还要便宜。“我不需要赚大钱,更不想在我那些牺牲了的伙计身上赚大钱。”
格罗德叹了口气,“我就料到会有这类问题。你会克服心理障碍的。我为你保留着这个机会,直到我找到更有商机的项目为止。别伤脑筋考虑太久了。”
我回到格罗德的宴会中,把任何吃起来不像特维的蛋白质条的食物都尝了一遍,还喝了大量的干邑酒。我没找到什么姑娘来,呃,和我“联络”一下。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是我自己把那个晚上搞砸了。
上次我参加完格罗德的宴会,第二天早晨就被人用火箭发射到太空,降落在月球上。
这次我参加完宴会,第二天早晨还算比较风平浪静。我只是被人以每小时七千英里的速度发射到同温层,然后降落到撒哈拉沙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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