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星期以来,这是他睡的第一个安稳觉。自然,肯定又会有事打搅他的。
克莱代基早已习惯在零重力加速度状态下休息了,他全身悬浮在湿润的空气中。但是,只要他们还在东躲西藏,就不能使用抗重力床。当然,对海豚来说,另一个办法是睡在液体中。
整整一星期来,他在所有休息时间都试着呼吸富氧水。结果却是一连串的梦魇:他总是梦见自己被人卡死。船上的外科医生麦肯妮劝他还是用老式方法睡觉:浮在一池清水表面。
克莱代基决定试一试她的建议。他首先发现自己的舱房顶上有个空气层。然后他检查了三遍氧气过剩警报器,性能良好。最后,他脱下了工作服,关闭灯光,浮到舱顶,将富氧水从自己的鳃-肺系统排出。
他在空气层里直觉得浑身放松。不过最初他只敢躺在离舱顶不远处。他思绪万千,皮肤因接触工作服而奇痒难忍。这是一种过敏性搔痒症。在宇航时代之前,当人类尚处于原始而神经质的社会时,对于自身的肌肤也一定有过同样的感觉。
可怜的智人!在地球人与外星人接触之前的千百万年中,人类幼年的历史多么愚昧,充满多少痛苦。那时他们全然不知星系社会,被彻底隔绝在外。
克莱代基又想道:海豚却一直处于十分优雅的状态,在“鲸之梦”的他们那一角自由自在地漂游。当人类进入成年期,开始提升地球上的一些高等生物加入他们的行列时,“友好”种系的海豚便相当从容地从一种高尚状态进入另一种高尚状态。
克莱代基提醒自己: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问题。这时,他很想搔一搔安置传感放大器那部分的皮肤,但由于脱下了工作服,所以碰不到那处部位。
他在水面上漂浮,在黑暗中等待入睡。四周真是宁静,微波轻轻拍打着眼睑。呼吸真正的空气令他心旷神怡,比起富氧水来舒服多了。
然而他怎么也摆脱不了对下沉的不安感觉……好像沉入富氧水会伤害他似的……好像千百万条海豚一生不是那样睡的。宇航员特有的向上看的习惯也令他不安。舱顶离他背鳍顶端才数英寸。即使闭上双眼,声纳也会告诉他身处一个封闭的环境。他不发出嘀嘀的定位声波就睡不着觉,就像一只黑猩猩不搔痒就睡不着一样。
克莱代基喷了喷鼻子。要是让宇航生涯害得自己患了失眠症,那才该死。他又用力喷了喷鼻子,并开始数起声纳的咔哒声。他开始打鼾,一开始是有节奏的高音,接着又在鼾声中增加了低音成分,慢慢地组成了一曲赋格调。
回声从他额边传开,在狭小的舱内四处折射。各种音调相互追随、重叠,融合成一阵含糊的呜咽声与巴松管发出的沉重叹息。它们自成一体,宛如一座由非我构成的穹屋,他知道,只要这些声音搭配正确,就会使舱壁消逝……
他的思绪仿佛有意避开“鲸之梦”中那些关于恪尽职守的训诫——迎来了其中他深爱的一小节:
当旋涡——变幻万千
絮絮轻诉——在呼唤
记忆中——晨歌低吟
月亮——海潮的精灵
那时旋涡——变幻万千
絮絮轻诉——在呼唤
记忆中……
书桌、柜子、舱壁,都蒙上了一层虚幻的声音阴影。他的吟唱像是从心底自由流淌出来——这是经过提升的基因沉思的诗篇,多么丰富,又多么实在。
浮游物飘过飞船的尾部襟翼,这是一群一群梦幻般的东西。回声打开了他周围的空间,仿佛水永远在流淌着。
梦之海——永恒不变
絮絮低语——在呼唤
记忆中……
不久,他觉得仿佛有人走近他身边,似乎是从沉思的声音中凝聚出来的。
他那工程师的严谨意识此刻自由飘散,只觉她渐渐地自行聚成形体……那是一个女神的身影。接着女神奴卡佩便飘然而至,在他身旁发出一串幽灵般的水泡,激起“咕嘟嘟”一阵声响。她的躯体黑亮,有光泽,很快又滑入黑暗之中,隔墙并未阻挡住她,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
幻影消逝了。克莱代基四周的水色更深。奴卡佩也不再是一个阴影,她不再被动地听他歌唱。她针尖般的牙齿闪闪发光,向他吟唱自己的歌:
紧挨着——起伏的微波
无边无垠——层层梦幻
当拱背的——老兄弟
向严肃的群鱼——唱起歌
此时你发现我——流浪的兄弟
即便就在——人类的旋律中
人类——与其他走兽
把仁慈——赐给群星……
一阵阵福音传入克莱代基耳中,他身心宁静,心跳渐缓。他睡在温柔的梦之女神侧畔。她向他逗笑,嘲讽他这个工程师,居然用生硬的、凝炼的三段体诗行呼唤梦中的她,为何不用祖先那浑沌而原始的呼唤?
她欢迎他进入“阈之海”,在这里,三段体足够了;在这里,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鲸之梦”在汹涌澎湃,并感知到梦中的古代众神。这片海洋能容纳多少,这位工程师的脑海中也能容纳多少。
三段体诗行有时显得多么生硬!那重叠的音调与象征模式,几乎像人类一样精确……几乎像人类一样狭隘。
他自小就接受这类术语的熏陶,他的部分大脑是按照人脑方式进行基因设计的,但是浑沌的声音形象会不时窜入脑际,不断侵袭他,向他暗示古远的咏叹。
奴卡佩发出同情的咔哒声,她绽开了笑容……
不!她不会有这种陆地猿类的表情!在鲸类动物中,只有新海豚才会用嘴来“微笑”。
奴卡佩只会做另一件事:她,这位女神中最温柔的女神,轻轻抚摸他的身侧,然后告诉他:
此刻静下心来
一切任其自然
工程师们
远在海洋中
亦然能听见
几星期来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入睡了。克莱代基的呼吸凝成闪烁的水珠,聚集在舱顶上。附近通风口吹过来的微风,拂动着这些小水珠,它们战栗着,终于像细雨一般,洒在水面上。
当伊格内西奥·梅茨的全息形象在他右侧一米处形成时,克莱代基一时没有意识到。
这个“形象”开口说道:“船长,我一直从驾驶舱向这里呼叫。恐怕星系人会比预料的早一些发现我们……”
克莱代基完全没听见这试图唤醒他去行动、去战斗的轻声呼唤。他仿佛仍然驻留在随波荡漾的海草丛林之中,倾听冗长的夜之声。最后,还是奴卡佩推了他一下,使他从梦境回到现实。她一边慢慢后退,一边柔声提醒他:
职责、职责——这是荣誉——
克莱代基——警觉起来
去分担——职责与荣誉
奴卡佩独自在他身旁时,也许会毫无顾忌地说原始语言。他无法忘却这位梦之女神,正如他无法忘却自己的意识。最后,他的一只眼睛终于聚焦到那个一直呈现在眼前的影像,一句句共同语也终于进入他的意识。
克莱代基叹了口气,说道:“谢谢,梅茨博士。告诉塔卡塔-吉姆,我立刻去他那里。请通知汤姆·奥利,我想在驾驶舱见到他,克莱代基通话完毕。”
他花了几分钟时间作深呼吸,让四周的景象重新在脑际成形。接着他一扭躯体,潜入水中,重新穿上工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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