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简短的报告,但时间拖得太长了。
克莱代基后悔不该让查尔斯·达特参加飞船全息屏幕联网会议。假若让这位黑猩猩行星学家泡在中央舱吱吱作响的富氧水中,戴上面罩,浑身湿漉漉的,他肯定不会这么滔滔不绝。现在达特悠然自得地呆在自己的实验室里,用投影仪放着图片,全然不知听众早已很不耐烦。对于一条新海豚而言,在一个大屏幕前呼吸整整两小时的富氧水,实在是件不舒服的事。
那只黑猩猩粗糙的男中音有节奏地传入水中:“自然,船长,当你决定将我们降落在一处地壳构造分界线附近时,我衷心拥护。在任何别的地区,都不可能在这么小的范围内,发现如此丰富的资料。不过,我觉得,我还是能令人信服地提出分布在基斯洛普星表面的另外六七处采样地点,它们可以证实我们现已作出的极为有趣的发现。”
克莱代基稍稍有些惊讶:谦虚地使用第一人称“我们”,这在查理还是头一次。
布鲁吉达在附近徘徊。这位冶金专家一直与查理共同工作,修理小组一时还不需要他的技术。在过去的一小时中,他几乎始终保持沉默,听凭查理口若悬河地倒出无数技术行话。
这个布鲁吉达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也认为一位陷入重围的船长便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
希卡茜不久前才离开医疗室,她翻了个身,仰天躺着,呼吸着咝咝作响的富氧水,用一只眼睛瞅着屏幕上的黑猩猩。
克莱代基忖道:她不应该这样,我要聚精会神考虑眼前的事情,麻烦已经够多了。
每次冗长、乏味的会议总是令克莱代基产生这类念头。他觉得阴茎鞘内外血液在激荡。他要做的,是游到希卡茜身边,轻柔地啃噬她全身上下各处地方。情欲反常。不错,尤其是在公众场合,可至少他对自己是诚实的。
他叹息道:“行星学家达特,我很努力地想理解你宣称的发现。我认为已经听懂了有关基斯洛普星地壳下面诸多晶体及同位素异常现象。至于板块潜没区……”
查尔斯打断了他的话:“潜没区是指两个板块的分界,其中一个板块慢慢滑到另一板块底下……”
克莱代基真想不顾体面地咒骂一通。但他仍谨慎地说:“达特博士,我有足够行星学常识。把飞船降落地点靠近这些板块的交界处,这能对你十分有用,我很高兴。但是我们选择降落地点主要出于策略考虑。我们希望周围的圆丘能提供金属与伪装。我们头顶上有敌方的飞船巡航,我认为不能允许派探险队到这颗星球的其他地方。事实上,我还必须拒绝你在这一地点继续掘进的请求。风险太大。”
黑猩猩皱起眉头,双手开始挥舞。他还未找到合适的字眼,克莱代基已经截住了他的话头:
“另外,关于基斯洛普星,飞船的微型信息分库说了些什么?对于你所面临的上述问题,信息库是否提供过什么?”
“信息库!”达特响亮地哼了一声。“那一大堆谎言!该死的、该诅咒的错误信息!”查尔斯的声音变成了低沉的咆哮:“它对异常现象只字未提!甚至连金属圆丘也没提到!最近一次勘探是在四亿年前做的,这颗行星当初是作为保留地让给卡兰克克……”
查理给那声“克克”的阻塞爆破音弄得几乎窒息,嗓子也哽住了。他眼球鼓出,双手捶打着胸膛,咳嗽起来。
克莱代基转向布鲁吉达问道:“果真如此?有关这颗行星,信息库竟然如此无效?”
布鲁吉达不慌不忙地点点头,说:“是的。四亿年的确不短。当一颗星球被当作保留地,通常是出于两种目的:其一是让它休闲,以便新物种能进化至成熟水平,再提升为智能生物;其二是留给一个衰败不堪的古老种族,作为他们安闲退隐的地方。无论用作幼儿园还是养老院,这些行星都是禁止进入的。”
“看来,在基斯洛普星上,两者兼而有之。我们已经发现了一切成熟的前智能物种,它是在信息库最新记载之后进化的。同时,卡兰克克 ……”布鲁吉达念这个词时也颇感吃力。“……也领受这颗行星,作为安静的终老之处,这一点显然他们已经做到。看来卡兰克……克人已不复存在。”
“可是四亿年来,竟没有调查过一次?”克莱代基觉得难以置信。
“是的,照理,一颗行星早就会受到星系移民局的反复调查。不过,基斯洛普星十分古怪……很少有物种选择在此生息。再说,到达这里的方便途径很少。从重力阱方面而言,宇宙的这一区域很浅。这也是我们来此的原因之一。”
查尔斯·达特仍在喘息。他喝下满满一大杯水。
趁这片刻空闲,克莱代基一动不动地躺着思索:尽管布鲁吉达的话很有道理,但基斯洛普星真的在休闲状态中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要知道,星系内已经相当拥挤,每一片地产都有人在觊觎。
移民局只是松散的星系官僚机构中的一个部门,但它的势力和影响甚至能与信息库学会匹敌。按惯例,一切保护者种族在星球生态管理方面,都遵照它制定的法典;一旦违背,便会引起星系范围的灾难。一个落后的物种,有朝一日会成为扈从种族,进而跻身保护者种族的行列,这些潜在的可能性,在全星系范围内,促成了强大的生态保守主义。
大多数星系人都无意追究地球人在“大接触”之前的所作所为。如屠杀猛犸象、巨型草原袋熊、海牛,等等,这一切行径都以人类处于“孤儿”状态而受到宽恕。真正的谴责都指向想像中的智人的保护者——那个神秘的、尚未发现的种族:大家一致认为,这一保护者种族在数万年前提升人类时,没有把过程进行到底,半途而废。
海豚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鲸目自己差一点在人类手中灭绝,但他们在地球之外绝口不提此事。无论是凶是吉,如今他们的命运,已经和地球人紧密相连。
地球始终属于人类,除非人类移居他处或灭绝了。地球人类拥有十个殖民地星球,根据复杂的生态管理计划,这些殖民星球的规定使用期限,要稍短一些,其中最短的租赁期只有六千年。到那时,亚特拉斯星上的移民将全部撤离,让这颗行星再次休闲。
克莱代基呐呐道:“四亿年,从没进行勘探,这时期长得非同寻常。”
查尔斯·达特刚缓过气来,立刻就嚷道:“我同意!假如我再告诉你,基斯洛普星曾被一种技术文明所占领,它的历史不会早于三万年前,你又会作如何感想?信息库里没作任何记录?”
希卡茜翻了个身,凑近屏幕问道:“你认为地壳中的这些异常现象显示了某个私自闯入者的文明,达特博士?”
他叫道:“正是!完全正确!你们都知道,许多对环境甚为敏感的物种的主要生活设施只建造在板块的边缘处。这样一来,当行星后来被宣布休闲时,一切居住者的痕迹都被吸入地幔中,完全消失。有些人认为,这便是地球上未留下先前居住者痕迹的原因。”
希卡茜点点头。“倘若某个物种非法来此定居,那么……”
“他们必然只会在板块边缘处建立文明!信息库要间隔数百万年才会进行一次调查,那时,非法闯入者的所有证据都被吸入地下!”屏幕上的黑猩猩露出迫不及待的目光。
克莱代基很难把此当真。查理让此事听来像一部侦探小说。案子中的嫌疑犯是某个外来文明,线索到处都是,而掩盖证据的毯子是行星的地壳!真是一桩了不起的大案!最后,还有站在角落里的警察呢,过几百万年才过来巡视一下,当然,已经为时太晚了。
克莱代基意识到自己使用的每个比喻都是人类的。这是可以想象的事。有些时候,比如跨空间航行时,鲸类的比喻就更加顶用了。然而在思考星系疯狂的政治时,多看几部人类的旧惊险影片是很有益的,读几部人类疯狂的历史也同样能大开眼界。
此刻布鲁吉达和达特正在争论某个技术观点……克莱代基脑子里想的只是希卡茜身边水的滋味。他很想问她,那水的气味是否他想像中的那样。是她搽的香水味,还是她肌肉的天然芬芳?
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方才强迫自己回到刚才讨论的问题上去。
在正常情况下,查尔斯和布鲁吉达的发现的确令人兴奋。
然而这无助于飞船和全体人员逃离此地,也无助于将数据传回地球议会。就连我派遣奇皮鲁和利男执行的任务,即评价本地的前智能生物,也比在古老的陌生行星岩石中搜寻湮没的证据更为迫切。
“请原谅,船长。很抱歉我来迟了。不过,我已在此静听了片刻。”
克莱代基转过身,看见梅茨博士慢悠悠地游到他一侧。这位身材瘦长、头发灰白的心理学家不慌不忙地踩着水,神态从容地用水的浮力来抵消自身的重力。他的腹部微微鼓起,这使得他光滑的褐色陆地服上起了一道道皱折。
布鲁吉达和达特还在争执,现在他们在争论辐射、受重力作用和陨星撞击时产生热量的不同速率。希卡茜显得对这些全都兴趣盎然。
“梅茨博士,欢迎光临。迟到没关系,我很高兴你能抽出时间参加会议。”
克莱代基暗自惊诧:他竟然完全没有听见梅茨靠近自己。
梅茨通常喜欢大叫大嚷,他还未走进中央舱就能听见他的嗓门,有时他能从右耳发出二千赫兹的嗡嗡声。此刻这种声音仅能勉强觉察到,不过有时它十分令人讨厌。这个人与海豚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怎么还改不了这个毛病?
克莱代基随即自责道:我这会儿的口吻正像查尔斯·达特!克莱代基,别这么大惊小怪!
他用呼啸声说了个三段体,只使用自己的脑腔共鸣。
凡活着的
都振动
毫无例外
让全世界歌唱
梅茨说道:“船长,我来此实际上另有原因,但达特和布鲁吉达的发现可能证实我要说的话。我们可以私下谈谈吗?”
克莱代基顿时收起了全部表情。他一定要马上休息一下,活动活动。工作过度使他越来越疲惫,“闪电号”偿付不起这样的代价。
但是这个人必须小心对付。无论在“闪电号”上还是在其他地方,梅茨都不能指挥他,但他有权力,这是一种特别重大的权力。克莱代基知道,他自己的生殖权是有保障的,无论此趟使命怎样结束,都不会改变。然而,梅茨的评价很有份量。飞船上每条海豚在他面前都尽可能表现得“理智”一点,包括船长在内。
克莱代基想:也许,那就是我一直避免正面交锋的原因。不过,他很快便要强迫梅茨博士回答几个问题,它们涉及“闪电号”上某些船员的行为。
他答道:“好的,博士,请稍候片刻。”
克莱代基朝希卡茜点了点头,她便游近他。她朝他笑笑,用胸鳍向梅茨挥了挥。
“希卡茜,请你代我结束这次会议,别让他们超过十分钟,你做个总结。一小时后到3-A娱乐池来找我,要高高兴兴地来!”
克莱代基说话时,她用一种高度屈折①的水下共同语很快地应道:“唉,唉,船长,还有别的吗?”
【① 屈折:指一种语言内动词、名词等时态,人称数、格的变化。——译注】
该死!克莱代基知道,希卡茜的声纳早把他全部的性焦虑告诉了她。雄性海豚的性焦虑比较容易感知。也许他必须对她的内脏进行一次明确的声纳扫描,以获得有关她性反应的信息,不过那样做不太礼貌。
要在过去,事情可就简单多了!
不管怎么说,一小时后他就能得知她的心意了。船长的特权之一,是命令某个娱乐池中所有人员撤离。但愿一小时内不要发生紧急情况!
“没有了,希卡茜,执行吧!”
她用工作服的手臂,啪的行了个军礼。
布鲁吉达和达特仍在争论,克莱代基转身对梅茨说:“博士,如果我们一起游向指挥舱,这种方式是否合适?我在视察其他岗位之前,想先去塔卡塔-吉姆处看看。”
“很好,船长,我要说的花不了多少时间。”
克莱代基脸上毫无表情。梅茨是在嘲笑某件事?是他刚才听见、看见的某件事?
布鲁吉达滔滔不绝地说道:“那两个板块结合处三千公里地域周围火山的模式,依然令我感到迷惑。”他说得慢慢吞吞,半是由于查理占了上风,半是由于在富氧水中争论很困难。那里的空气几乎永远不够用。
“如果你看一看我们在轨道上制作的探测图表,你会发现,这颗行星的其他地方,火山分布十分稀少。但此处火山却十分密集,而且都是小型火山。”
查理耸耸肩说:“老头儿,我看不出那又有什么关系。”
布鲁吉达提醒道:“但是这里不也是我们发现金属圆丘的区域吗?我虽不是行家,但任何一位宇航员都必须学会对这样的巧合寻找合理的解释。”
查理张了张嘴,旋又闭上,仿佛正想说什么,又改变了想法。最后,他说道:“布鲁吉达,你认为这些珊瑚状生物所需的某种营养,唯有这类火山才能提供?”
“可能。我们的宇宙生物学家是丹妮 萨德曼。她现在就在一个这样的岛上,调查土著生物。”
“她一定会替我们采集样品的!”查理说着擦着双手。“你说说,要是让她顺便去火山一趟,这要求是否过分?按克莱代基刚才说的,不会太远,只有十几公里吧。”
希卡茜不禁发出一声短促、呼啸的笑声。查理这家伙简直是厚颜无耻!但是他的热情富有感染力,让人暂时忘却烦恼,真是妙不可言。要是她也能像查理一样,沉浸在抽象思维中,完全躲开危机四伏的宇宙,那该多好啊!
查理还在叫嚷:“再进行一次温度测试!我为丹妮做过那么多事,她一定不会拒绝的。”
克莱代基绕着梅茨一大圈一大圈地盘旋,他要趁弓背、扭身之际伸展一下全身肌肉。接着,他利用神经控制器屈曲起工作服两侧的大操作器,犹如一个人在挥动手臂。他开口道:“博士,请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梅茨以蛙泳姿势慢慢游着,他善意地注视着克莱代基,说:
“船长,我相信是重新考虑我们战略的时候了。自从我们来到基斯洛普星,情况已发生了变化。”
“能说得明确些吗?”克莱代基问道。
“当然。我们从莫格兰星附近的时空切换点逃脱,是因为我们不想陷入七重埋伏而丧生,我想你一定还记得吧。当时你很快意识到,即使我们投降其中任何一方,也只会引起其余各方群起而攻之,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对你的逻辑,我理解得很迟钝。现在我鼓掌喝采。毋庸置疑,你的战术韬略无与伦比。”
“谢谢你,梅茨博士。”克莱代基说道,“不过你未提到我们逃遁的另一个原因:我们奉地球议会之命,将数据直接传送给他们,不得泄漏。我们若被俘,也可被视为一种‘泄露’,你说呢?”
梅茨表示同意:“当然!所以,当我们逃亡到基斯洛普星时,形势一直未变。我现在认为这一做法是富有灵感的。按我的思维方式,在这个地方藏匿之所以未能成功,只是因为运气不佳。”
克莱代基很想指出,他们至今仍平安地隐蔽在这个藏匿之处,不过他忍住了,只是说:“请继续说。”
“呃,现在逃脱的机会几乎等于零。虽说基斯洛普星仍是不受战乱侵扰的避难所,可是头顶上的战斗一见分晓,我们便躲不了多久了。”
“你的意思是?”克莱代基问道。
“我认为应当考虑事情的轻重缓急,并为不愉快的突发事件做好准备。”
“你认为当前何事为重?”克莱代基明知故问。
“怎么?当然是飞船和全体船员的生存!以及评价这两者行为的数据!说到底,我们的主要目的究竟是什么?”梅茨停止游泳,盯着克莱代基,宛如教师考问学生。
克莱代基能列出半打任务,“闪电号”必须在此次远征中加以完成:如对信息库准确性的核查、与潜在的盟友建立接触,还有托马斯·奥利的军事情报工作。但正如梅茨所暗示的,最根本的任务是评价这艘由海豚驾驶、海豚指挥的宇宙飞船。“闪电号”及其宇航任务本身就是一项实验。
然而,自从他们发现被弃的星际舰队以来,一切都改变了!他不可能再按出发时确定的轻重缓急行事了。但是他如何向梅茨这种人作解释呢?
克莱代基默诵道:公正啊,你已被驱往野性的群兽,因人类已失去理性。有时他觉得诗人莎士比亚简直就是半条海豚。
“梅茨博士,我明白你的观点,但我不明白这与改变策略有何联系。只要我们将嘴伸出基斯洛普星海洋,立刻会面临杀身之祸。”
“只要我们抢在战斗分出胜负之前,就不会!当然,我们必须等交火停止,才能暴露自己。”
“无论怎么说,”梅茨继续说道,“一旦战争决出胜负,我们还是握有谈判的筹码的!我们还是能够胜利完成本次使命的!”
克莱代基依然慢慢地按大螺旋圈路线游着,迫使这位基因专家也开始朝指挥舱游去。他问道:“梅茨博士,你说我们在谈判中能提出什么?”
梅茨笑了:“首先,我们有布鲁吉达和查尔斯·达特‘挖掘’出来的情报。各个管理部门对举报环境犯罪都有奖赏。在头顶上作战的那些种族,大多是各种派别的传统主义保守派,他们会欣赏我们的发现!”
克莱代基强忍住,不让自己露出嘲讽神色,来表示对此人极端幼稚的轻蔑。他语调平淡地说:“接着说吧,博士。我们还能提出什么?”
“呃,船长,还有我们此次使命的声誉。即便俘获我们的种族决定扣留‘闪电号’一段时间,他们也会对我们的目标抱同情态度。教会扈从驾驶飞船,就是提升的基本任务之一。他们肯定会让我们派几个人和几条海豚,把行为评价数据送回地球,这样,今后海豚驾驶的飞船就能继续进步。他们假若不这样做,就如同一个陌生人因为和小孩的父母发生争执而妨碍孩子的发展!”
在你们人类自己的黑暗时代,有多少儿童因父母的罪孽而惨遭酷刑或杀戮?克莱代基还想质问,一旦“闪电号”被扣押,那些提升数据还能用什么送回地球?但是他说:
“梅茨博士,我认为你低估了有关各方的狂热程度。不过,你还有话要说吗?”
“当然,我把最重要的留在最后说。”他碰了碰克莱代基的躯体以示强调。“我们必须考虑把星系人索要的东西交给他们。”
这是克莱代基意料之中的话,他说:“你认为我们应该透露被弃星际舰队的地点?”
“是的,以及我们收集到的一切资料和实物。”
克莱代基仍然不动声色。他在揣测:这个人对吉莉恩的“赫尔贝”古尸知道多少?伟大的梦想家!那具尸体已经带来无穷麻烦!
梅茨继续说道:“船长,你一定记得起当初地球发来的信息,他们命令我们,如果可能,则藏匿起来,并对发现的资料保密。他们还说,我们应该使用自己的最佳判断能力。
“既然现在谁都知道被弃飞船的消息了,我们的缄默难道还能长久阻止它们被再次发现?毋庸置疑,五大星系中起码有一半保护者种族已经派出飞蝗一般的侦察飞船,试图重复我们的发现。他们已经知道,应到一处偏僻而昏暗的球状星团去寻找。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们迟早会撞进那个重力潮池,从而找到那个星团。”
克莱代基认为梅茨的话值得推敲。星系人的思维方式常与人类不同。只要想想,那被弃飞船竟然在太空中保存了这么久而未被发现。不过,从长远而论,梅茨也许说得对。他说:“博士,那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将那处地点输入信息库中去?它会立刻成为公众知识,而不再是我们的事了。这样重大的发现,确实要由各部门派出一个经授权的小组进行调查吗?”
克莱代基说的是挖苦话,但他看到梅茨露出居高临下的微笑时,便意识到这个人已将此话当真了。
梅茨说:“船长,你太幼稚了。当头顶上那伙狂人相信一个亿年宝库已垂手可得时,他们是不会在乎那些宽松的星系宪章的!如果人人都知道被弃飞船的地点,那么战场就会移到那里!那支星际舰队四周纵然有强大而古怪的保护场,它也会在交火中被摧毁的。而且星系人依然会想方设法抓获我们——只要我们提供的是假情报!”
他们到达了指挥舱,克莱代基在门口停了下来,说:“照你看来,最好只有一个参战种族获得我们的情报,并单独前去调查?”
梅茨说:“是的!那堆破旧的空船壳究竟对我们有什么用处?我们在那里已经损失了一架侦察飞船和十二位出色的船员。那些为了俘获我们而打得不可开交的星系人,都是祖先崇拜狂,我们不是。那支星际舰队是不是原始保护者时代的遗物,就是原始保护者又回来了。对我们而言,除了学术方面的兴趣外,有个鬼相干!我们完全不值得为此送命。要是我们在过去的两百年中真学到点什么,那便是:当索罗人或古布鲁人那样的大个子为什么事闹翻时,像我们地球人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喽罗们,最好溜开!”
梅茨博士重重地顿着脑袋,以示强调,他的银发飘舞着,在缕缕发簇间,聚集起咝咝作响的泡沫晕环。
克莱代基并不想刻意讨好梅茨,但是当那位老人因情绪激动而放下一本正经的架子时,他真的变得十分讨人喜欢。
不幸的是,梅茨的看法本质上是错的。
克莱代基工作服上的计时器叮咚响了。他一惊,这才意识到时间已晚。“梅茨博士,你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观点,现在我没有时间进一步研究。不过,任何决定只有在船务委员会全体成员审议后才能作出。你认为这样处理公平吗?”
“我认为很公平,只是……”
“对了,说到基斯洛普星上空的战争,我现在必须去听听塔卡塔-吉姆的意见。”他未曾意料会在梅茨身上花去这么长时间,他不打算再次错过已经多次推迟的休息——健身假期。
梅茨看来还不愿作罢。“啊,船长,你提到了塔卡塔-吉姆,这使我想起一件别的事来。我很关注一些海豚船员表现出的社交孤独感,这些海豚恰好是来自不同的实验亚种。他们抱怨说受到排挤,受纪律处分的期限也不尽合理。”
克莱代基说:“我猜想,你指的是某些新长吻海豚。”
梅茨有些尴尬,他说:“这个口头说法现已流传开了,但从分类学角度来看,所有的新海豚都应称作‘友好宽吻海豚’……”
克莱代基不再顾及自己是否打断了这个地球人的话语:“梅茨博士,用我们海豚的话来说,我的双颚一直牢牢地咬住当前的局势。一个微妙的小集团业已形成,我正在运用我认为有效的策略维持全体船员的团结。”
只有大约十来条新长吻海豚流露出不满情绪,克莱代基怀疑这是一种具有遗传性的紧张返祖现象——在恐惧和精神压力之下理性的衰退。然而这位公认的专家梅茨博士,看来却认为“闪电号”上的多数船员在实行种族歧视。
克莱代基问道:“你是否在暗示,塔卡塔-吉姆也有问题?”
“当然不是!他是一位绝顶出众的官员。至于他的名字之所以令我想起此事,是因为……”梅茨一时语塞。
克莱代基默默地补完了这句话:是因为他是一条新长吻海豚。我现在该不该告诉梅茨,我正在考虑将希卡茜提拔为副船长?塔卡塔-吉姆尽管才干出众,但是他落落寡合的神态已开始影响船员的士气。我的副手不容许有这种心态。
克莱代基痛心地怀念起亚恰帕-胡安中尉,他是在浅滩星团遇难的。
“梅茨博士,既然你提起了这件事,好吧,我已经注意到,某些船员的航行前心理检测报告与他们在飞行中的表现之间出现差异。我虽不是职业海豚心理学家,但在某些情况中,我确信有些海豚本来就不适合在这艘飞船上工作。你意下如何?”
梅茨一脸茫然。“船长,我无法肯定是否听懂了你刚才的话。”
克莱代基的工作服发出呜呜的低鸣声,一条人工手臂伸出去,搔了搔他右腿上方的痒处。“我没什么可补充的,但我想我要行驶我指挥官的权力,并审核你的意见。当然,一切全都按正式规章进行。请准备好你的备忘录……”
一阵笛声打断了他的话,它来自克莱代基工作服的通信连接器。他命令道:“请说!”立刻,在他的神经连接口上响起吱吱的说话声,他谛听了片刻。
他答道:“控制住一切,我立刻去,克莱代基完毕。”
他将一束声纳聚焦于门锁旁的感应板上,舱门随即嗡嗡开启。
他对梅茨说:“指挥舱有情况。一名侦察员刚返回,带来一份施特和奥利的报告,我正需要,但是我们还将讨论那些事情,梅茨博士。”
克莱代基用尾鳍用力地摆动了两下,便迅速地穿过舱门,朝指挥舱游去。
伊格内西奥·梅茨望着船长的背影。他想:克莱代基在怀疑,他怀疑我从事的专业研究。我必须采取行动,但是什么行动呢?
在陷入重围的精神压力下,有些海豚已产生令人眼花缭乱的反应,这在梅茨塞进“闪电号”编制的那几条海豚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然而,现在情况开始恶化,他的那些研究对象,正开始呈现出紧张症状,这是他全然未曾预料的。
此刻,他除了担心外星人狂徒之外,还必须对付克莱代基的怀疑。要将克莱代基引入歧途是很困难的:他一眼便看出克莱代基是天才。梅茨欣赏天才,尤其是经过提升的海豚天才。
他想着克莱代基:倘若他是我的海豚,该有多好,要是这条海豚能归功于我,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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