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晚他一直跟踪他们,黎明时,萨奥特觉得他开始明白了。
天色破晓,乞奎人离开了黑夜狩猎场,朝岛上的安全处游去。他们曳起编织的鱼网和渔栅,藏入珊瑚礁的裂缝中,背起粗糙的长矛,急匆匆地避开越来越亮的天色。白天来临,杀人的藤蔓就开始活跃,其他危险也会出现。乞奎人白天在金属岛屿顶上的树林中采集,在茂密的绿叶间寻觅核果和小动物。
在水下,乞奎人看上去有点像绿色的河豚,长着短短的手臂,趾间有蹼,脚板宽大而扁平。他们还长有一对可以盘卷的胸鳍,很适于在水中行动。他们两腿强壮而有力,这样双手就能腾出来搬运重物。每个乞奎人的脑袋四周都长着一圈薄而透明、纹路酷似鳍的鞭状突起物,它能自行挥动,用以在水中收集溶解的氧气,以补充每个乞奎人膨胀的气囊。
这群猎人-采集者拖着满满两网闪亮的、酷似蟹的水生动物,它们在网中就像五光十色的金属雕塑。乞奎人唱起了一首啪嗒啪嗒、呱唧呱唧、哇啦哇啦的歌。
萨奥特聆听着他们吱吱地相互交谈。他们有限的词汇中只有一组发音信号,须与动作协同使用。每次有几个乞奎人浮出水面呼吸空气,这种动作伴随着一连串复杂的唧唧喳喳声。
这些土著不甚在意尾随在后的异类生物。萨奥特保持一定距离,以免打搅它们。当然,他们知道他在那里。时而会有一个小乞奎人向他这边发出一阵猜疑的声纳吱吱声。奇怪的是,年长的猎手似乎完全接纳了他。
萨奥特看了看渐明的天色,松了口气。虽然在长夜之中,他还是将自己的声纳减小到最低限度,以免惊吓这些土著。不能使用声纳,他就像盲人一般,有时他会几乎撞上什么东西……抑或,“什么东西”几乎撞上他,令他冷汗一身。
然而,这样做是值得的。他觉得已经相当熟练地掌握了土著的语言。它的信号结构,就像原始海豚语一样,是建立在一个等级化群体和呼吸循环节奏的基础之上。这种语言的因果逻辑比原始海豚语略为复杂一点,无疑这是使用双手和工具的缘故。
乞奎语
:?:瞧,我们猎得好;(过去)猎;
:?:小心,小心;
:?:吃,吃得好;(将)吃;不被吃
:?:水上死;
不是水中……
原始海豚语
猎得好 好机会 不!
单从语义能力而言,这些生物反不如提升前的地球海豚那么成熟。当然,有些人偏爱工具使用能力,他们也许会对此持有异议。
不过,乞奎人可能正因为使用双手,所以不可能成为特别出色的诗人。然而,他们爱吹牛,这倒也颇有魅力。
萨奥特穿着工作服,当他浮上水面呼吸时,衣服上的带子老是会缠起来。尽管服装很轻,又设计成流线型款式,但他仍然巴不得扔掉这该死的累赘。当然,这里的海水中隐藏着危险,他也许需要工作服的保护。此外,奇皮鲁就呆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因为按要求,他也不能妨碍土著的正常生活,只能听。假若奇皮鲁看见萨奥特不穿工作服,不咬掉他的背鳍、直啃到他的脊梁骨才怪呢!
萨奥特和“闪电号”上的超技术海豚不同,他总是对身上的设备感到不舒服。他不反对电脑,有些电脑能说话,它们能帮助他与其他物种通话。可那些用来运动、塑造、杀戮的装置,实在是很不自然的,他恨不得把它们全都抛掉。
他憎恨胸鳍顶端的两个灵敏的小“手指”——人们说它们最终会演化成该物种的双手。这些人没有一点审美观。他也不满意海豚肺部的某些变化,这些变化使他们更能抵抗陆地疾病,并且更适合呼吸富氧水。自然鲸类动物不需要这类变异。地球上的纹齿长吻海豚和宽吻海豚,没有受到基因嫁接者的摆弄,在几乎任何时候都能比这种新友好海豚游得更快、更远。
对于视力的扩展,他爱恨参半。有些物体只对声音敏感,现用眼睛去看,就只见灰蒙蒙的一团了。
萨奥特再次升上水面呼吸,接着又沉下,与土著保持同步。
他自身的秉性表现为一种强调语言能力的冲动,而不是工具使用。在他眼里,语言才是海豚本质的自然延伸,像什么驾驶飞船啊,硬充宇航员、工程师等等,这类爱好与海豚的天性完全背道而驰。
当初在浅滩星团,他曾拒绝随同小型飞艇出发去帮助侦察被弃星际舰队,这也是原因之一。即使那舰队果真留下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或人——看来没发现此类证据——他也不打算仅依靠这一小撮无能的扈从来研究它!凭“闪电号”单枪匹马来对付这支被弃舰队,犹如一群孩童在玩一枚货真价实的原子弹。
他的行为招致全体船员的蔑视,尽管后来船长那艘小飞艇惨遭覆灭,证明他当初力排众议是正确的,情形依然如此。
萨奥特提醒自己,别人的蔑视无足轻重,他是文职人员,只要做好本职工作,没必要多做解释。
因他追求丹妮而引来的唧唧喳喳非议声,也未令他不安。早在提升之前,雄性海豚在女性研究人员面前就这样无礼。这只是个历史悠久的传统而已,他这样为自己辩解。情欲十足的海豚老祖宗可以这样,其智能后裔又有何妨?
他对共同语模式的憎恶之一,便是自我辩解的必要性。人类总是问“为什么”,其实这种为什么有何要紧?除了人类看待事物的方式外,其他方式多的是,任何一条海豚都能告诉你。
乞奎人一边激动地嘁嘁喳喳叫着,一边朝自己小岛的东端游去,准备把他们捕到的鱼蟹拖上一个背风峭壁的罅隙之中。
萨奥特感觉到有一阵声纳扫过,就像一道探照灯。紧接着,奇皮鲁从北方游过来,送他回地球生物的宿营地。萨奥特敏捷地窜到水面,侧着头看着新的一天。太阳在东方雾霭弥漫的海岸后升起,劲风却携来一阵细雨声。
空气中似乎掺进了金属气味,使他幡然记起基斯洛普星的致命环境。无疑,克莱代基和他的“工程师”们正在紧急蹉商一项方案,以设法逃离这个困境。他们的计划肯定胆大包天而又聪明狡诈……结果却让大家一起送命。
这不明摆着的:这群猫捉老鼠游戏中的新手,怎么也斗不过星系人的,这类游戏他们已经玩了数百万年!当然,人类的忠诚固然可嘉,但他知道人类的老底——这是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崽,拼命想在危险而又反动的星系中生存下去。海豚有句老古话:“所有人都是工程师,所有工程师都是人。”这话很巧妙,但显然错了。
奇皮鲁在他身边破出水面。萨奥特静静地喷出水汽,他的呼吸凝成一阵水雾。他仰卧着观看日出,直至奇皮鲁的耐心用尽。
“萨奥特,天已亮,我们不能暴露在水面上。我们必须报告,再说我想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萨奥特装成一个心不在焉的科学家,仿佛刚从奇皮鲁无法测知的思维深处挣脱出来。“什么?噢,对对,当然,首席驾驶员,完全对。我有很有趣的材料要报告。你知道吗,我已破译了他们的语言?”
“真妙!”奇皮鲁用共同语语义、呱呱的海豚语语音答道。他下潜后,径直朝洞口游去。
对于奇皮鲁的挖苦,萨奥特眨眨眼睛,但他毫无悔改之意。
他想:也许我还有时间完成一首调情的五行打油诗,点缀在我提交给丹妮的报告中。真糟糕,她呆在池塘岸上。也许今天她就会心平气和了。
他们潜游到原先钻孔树凹洞的底部,那里现也装上了一个微型磷灯泡,这时萨奥特注意到,有人已将两只快艇搬出甬道,泊在下面的洞中。可是,至少有一只小艇应当永远停在池中,万一丹妮和利男必须尽快离去时,可以应急!他尾随奇皮鲁,沿着狭窄的垂直隧道匆匆而行。
顶上的池中另有两只快艇,昨晚一定有人来了。
利男和丹妮已经走到水边,和奇皮鲁说话。萨奥特若有所思地盯着丹妮,但他决定不开口。
今晚我要设法让她跟我一起下水。我得想出个借口,比如和钻孔树根的力学有关的什么问题。也许不能成功,但试试也趣味无穷。
萨奥特想跃起看看四周,他用尾鳍搅水,身子升出水面,他环顾着池畔空地。茂密的灌木丛南边分了开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走了过来。
吉莉恩·巴斯金跪在池边,呼啸地咏唱三段体欢迎辞。
始终如一的奇皮鲁
像礁石一般可靠
海妖的死对头
变色龙萨奥特
永远处变不惊
永远像人一般
在昏黑的风暴中
我也能认出你俩……
研究事物针锋相对!
奇皮鲁用共同语回答,声音平淡得出奇:“吉莉恩,见到你很高兴,汤姆,你也一样。”
萨奥特又沉入水中,很不痛快地意识到,他必须捍卫自己诗人的名声。他必须咏颂一段问候语,能与吉莉恩的三段体媲美。
他宁可找个地方琢磨一番吉莉恩的话,特别是这一句:“永远像人一般……”这是一句恭维话吗?抑或,当吉莉恩用啸声咏唱它时,那高音区带有一丝怜悯吗?
奥利静静地站在吉莉恩身旁,萨奥特觉得仿佛那人能看穿他。
萨奥特吸了口气。
看这里!
一夫一妻制的
奇迹!
一对情人
轮廓鲜明地
伫立在辽阔的天幕前。
吉莉恩拍手大笑,奥利略微咧了咧嘴,显然他心事重重。
他说:“很高兴你们两位海豚回来了,吉莉恩和我是昨晚到的。她从‘闪电号’来,我来自利男发现的飞船坠毁现场。吉莉恩给你们几位捎来一条单股电缆,这样你们就能与飞船联络了。她会留下和你们一起工作几天,研究乞奎人的重大课题。还有,我听说飞船上有几位仁兄,希望你们替他们收集资料。对吗,吉莉恩?”
金发女郎点点头。对于查理·达特的要求,利男和丹妮曾颇不以为然。
奥利接着说道:“吉莉恩来此的另一目的,是替我送来一些装备。我今天上午就要出发,我将使用一架太阳能滑翔机。”
奇皮鲁吸着气,他刚要反对,但奥利举起一只手,说:“我知道这是冒险。但是有个实验我必须试试,以便弄清楚我们制定的脱身计划能否行得通。因为现在只有你们几个在场,我想请诸位帮个忙。”
萨奥特的尾巴在水下甩动着,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以掩饰心中的感情,但这真难,真难!
这么说,他们真的试图闯出去!他本指望奥利和巴斯金能想得更周到些。他俩既有智慧又富有经验,是地球议会派来的、几乎具有神话色彩的特工。他们能生存下来。
可此刻,他们却满嘴疯话,还指望他帮忙!难道他们没意识到对手是谁?
他游到奇皮鲁身旁,脸上装出忠诚而关注的扈从模样。他倾听着那个疯狂的“方案”,说什么这能拯救他们逃脱突眼巨妖的魔爪,他不禁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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