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的浮渣像结了一层壳,海中央一座狂怒的山峰在咆哮。
不久前,雨已停了。火山隆隆低吼,向低垂的乌云喷出火焰,将云底映照得一片金黄。一缕缕细细的火山烟尘,扭动着,飘向天空。炽热的余烬最终落下,但不是被清澈的海水熄灭,而是降落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脏兮兮的藤蔓上,形成一层泥泞。
潮湿、多灰的空气,令托马斯·奥利咳嗽不已。他爬上一道滑腻腻、野草密缠的小小斜坡。他左手扎了一道绳索,拖着一个简陋而沉重的滑橇,右手紧紧抓住草丘顶部附近一根粗壮的卷须。
他一边攀缘,两腿在身下打滑。即使他将脚楔入泥泞草团的缝隙之中,双脚还是常常陷进藤蔓之间的泥淖里。他用尽力气往外拔。泥淖才心犹不甘地放手,同时发出一声可怕的吸水声。
有时,会有“东西”随着他的脚一起拔出,蜿蜒爬上他的腿,再掉到地上,扭动着爬回躁动的咸水中。
紧绷的绳索,随着他每次用力拖曳滑橇,深深地勒进他的左手,这是他用太阳能飞机的残片制成的,上面装了一些设备材料。他竟然能从坠毁的飞机中抢救出这些物资,简直是一大奇迹。
火山喷出的褐色灰烬撒落在野草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四面八方的植物上,覆盖着一层金属尘末,发出彩虹般的荧光。已是傍晚时分,自从他驾着滑翔机朝小岛飞来,寻找一块安全的降落地点,差不多已过去整整一个基斯洛普星的白天。
汤姆抬起头,目光蒙眬地环顾这片草地。他制订的所有如意方案,都被这一大片粗壮、绳索一般的海生植物扰乱了。
他本想在岛上火山的上风处找个藏身地方,如果失败的话,就在海上降落,将滑翔机改装成一个宽大的、适宜航海的筏子,在筏子上进行他的实验。
我本应考虑到这种可能性的。飞机坠毁;随后几分钟内茫然而疯狂地潜入水中,抢救各种物资器材,一边与扑面的暴风雨搏斗,一边拼凑起一个简陋的滑橇;接下来的几小时里,在发臭的藤蔓丛中匍匐,朝着一团孤立的植物隆起处前进——这一切都是计划中尽量避免的做法。
他使劲朝前曳,但是右臂的搐动随时都会发展成全面的痉挛。那条手臂在坠机时严重扭伤,当时机翼的浮橇脱落了,机身在沼泽地上一路碰撞而过,最后溅落在一片孤立的水坑中。
他左侧脸部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大量涌出,这使他在最初的关键时刻,几乎休克。血口从下颚一直延伸到左耳上方的神经插座附近。通常保护精密的神经接口的塑片也飞人黑夜中,不知去向。
现在,伤口感染还不是最堪担忧的事。
手臂的搐动一阵比一阵紧。汤姆想挺过去,他脸朝下,躺倒在臭气扑鼻、橡皮般的海草上。每当他开始咳嗽,粗砂质的泥土便擦痛他的脸颊和前额。
他必须想方设法恢复精力。他没有时间演习自我催眠的细致过程来诱使机体重新运转。他凭借意志力,命令已经不听使唤的肌肉,作最后冲刺的努力。他无法违抗宇宙加诸他的命运,但是真该死,经过三十小时的搏斗,只差几米就达到目的,他不甘心接受机体的反叛!
又一阵咳嗽撕痛了他红肿的咽喉。他全身抖动,干咳使他紧抓草根的手松弛下来。正当他觉得肺里就要爆炸,咳嗽停止了。汤姆躺在泥泞中,全身虚脱,两眼紧闭。
数一数运动有多少乐趣?——
第一个好处是:
无聊离你远远的——
他喘不上气来说完这首三段体俳句,但诗句从他脑际掠过,他费力地在干裂的、积满泥土的嘴唇上挤出一丝微笑。
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储备的能量,又一次冲刺。他咬紧牙关,将躯体硬拖过这最后一段距离。右臂几乎脱臼,但它挺住了。他从小丘顶上抬起头来。
汤姆眨了眨眼,想把灰烬从眼里挤出,然后放眼朝前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海草还是海草。
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丘顶上,突起着一圈茂密的浮游藤蔓。
汤姆将滑橇尽量拖高,使它的绳索能绕在藤蔓的根上。
原先麻木的左手,突然恢复知觉,一阵剧痛随之而来,他张大嘴巴,直吐粗气。汤姆仰天倒在小丘上,呼吸又快又浅。
痉挛又开始袭来,疼得他把身子缩成一团,他真想把咬噬双臂、双腿的千万只利齿统统拔掉,但他的双手动弹不得,只能蜷缩起身躯。
不知怎地,汤姆头脑中的逻辑思维部分,却一直与疼痛隔离,它仍在策划,仍在计算时间。毕竟,他来到此处是有目的的;他承受这一切是有原因的……只要能记得,他为何来此承受这一切肮脏、疼痛、灰尘、砂砾……
他镇定自己的努力并未奏效,他只觉得意识开始模糊。突然,透过因疼痛而眯起的眼睛,他似乎看见了吉莉恩的脸。
她身后摇曳着轻柔的绿叶,灰色的大眼睛朝他的方向看着,仿佛在寻觅,可又找不见,那目光似乎有两次扫过他,他浑身颤抖,却动弹不得。最后,两人的目光相遇,她笑了!
剧烈的痛楚,即将吞没这梦呓般的诗句。
我送——永远——
但你——怀疑,爱情。
——但整个——会倾听。
他竭力聚精会神地默念着这些话——很可能这只是幻觉。他不在乎,这诗句就是一只铁锚,他牢牢地抓住它,任凭痉挛将他的肌腱如同弓弦一般嗡嗡拨响。
她的微笑传来了安慰。
这——真糟!我爱的——
真是——真是粗心!我可以
把它——好一点吗?
变体奥利不赞成这么做。假如这真是吉莉恩传来的信息,她这是在冒极大的风险。他在心中默念道:“我也爱你。但请你千万别这么做了,外星人会接受到的!”
突然他咳嗽起来,于是心灵遥感也好,幻觉也好,全都荡然无存。他剧烈地干咳着,直到肺部好像干燥的豆荚即将爆裂。
最后,他叹息一声,一动不动地躺着。
变体汤姆终于放弃了理性的骄傲。
是的!
他重又将心力投射到眼前的朦胧地带,拼命想唤回正在淡化的吉莉恩形象。
是的,亲爱的,快回来,清楚一点……
吉莉恩的脸似乎向四面八方弥散开去,就像一束束月光,慢慢地渗入满天晶莹的火山尘埃。无论那张脸是真正的遥感,还是谵妄产生的幻觉,它渐渐隐去,犹如画在烟雾上的肖像。
然而,他觉得仍然听见吉莉恩心声的余音:
——是,那是,那是……
伤口会愈合的,在睡梦中……
他谛听着,忘却了时光,搐动渐渐地平息,像胎儿般蜷曲的躯体,也伸展开了。
火山隆隆地低吼,火光映亮天空。汤姆身下的“地面”微微地波动起伏,使他进入半睡眠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