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谢您,弗朗索斯,您的小包裹已经收到了,昨天下午就收到了,几乎就在我刚刚被带回到牢房里的时候就到了。您知道,对我来说最糟糕的,莫过于人们把这种单独囚禁如此明确和愚蠢地当做一种惩罚。为什么人们不给我任何阅读的东西?为什么人们把我妻子和孩子的合影拿走呢?您关照这件事,我很高兴。谢谢您。您见过那张照片吗?是啊,我已经收到这张照片了。那是我妻子,不过您是知道的,对吗?还要感谢您寄来的书,其中一本我今天夜里已经读过了。那正如沙漠甘泉,我又能读书了。您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我应当对这件事有什么怀疑吗?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就像弗拉基米尔·瑞贝茨科那样学会了疑神疑鬼,我想,我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了。我坦率地告诉您,我的脑子里正在转悠什么。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可别相信这个家伙,他的名字不叫弗朗索斯,他也不是你的朋友,他把你的话全掏出来,并且有权把你的囚禁生活再延续下去。幸亏你把他愿意听的一切都告诉了他,而不管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另外一个声音说,妈的,全是无所谓的,接受他的好意,收下他的书,把一切都告诉他,因为没有人会把什么漏掉的。把他当做欧洲的调查员,他会应用有关的法规,把对你非法囚禁的状况改善一点。两个声音在吵架,吵得不可开交。还有第三个声音却默不作声,听任它们争吵。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整天,又持续了一整夜。不过您应该知道,弗朗索斯,我并不想让您生气,我的情况也不是最坏的。我享受着这儿充裕的时间,乐意向您讲述。说到底,我对余下的那些事情已经不放在心上了,真的。
我经常地去克莉丝那儿,我这样做是自己欺骗了自己,似乎让这位老太太重新回归生活,同时也把她从楼上的那个小屋子里解救出来,这是一种社会行为。在回家的路上我对自己解释,对她我必须做出善意的举动,做那些我对自己的亲戚都不曾做过的事。
我为她带去点心,还两次领着她出去吃饭,每次她的两条不利索的腿都成为我的可怕的负担。我深信,我那样做全是为了她,而且我还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而发生的。
“图波尔,”有一次,我们坐在那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捣腾她编的游戏时,她对我说,“我是一个孤单单的老间谍,很久以前我就想过,我是甘心情愿作为一个老间谍死去。你如果不愿意那样,你就不要那样做。”
可是我愿意,它使我在孤独的夜晚孤零零地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低沉的、令人绝望的音乐声透过那堵紧挨着我的床的墙壁敲击着我。它使我想起诺拉和莎拉,它还使我从MUSIC数字纵队里枯燥乏味的例行公务中,从乘坐电子包车、喝波尔图葡萄酒和看令人恶心的廉价电视连续剧中得到快乐。
真的,那真的给我带来快乐,我发现了我对人造现实游戏的热忱。人造现实,我们是这样称呼它的,我对编程序没有什么灵感,可是我善于幻想。我拿起脚本,规定任务并融入个性。当我晚上很晚乘车回家的时候(我有时也把自己藏在克莉丝沙发上的毛毯底下),克莉丝才真正着手干起来。她实际上不睡觉,她利用我不在的几个至十几个小时,把我们在晚上事先拟就的方案编成程序。
有一次,我们虚拟了一个匪徒,一个危险冷酷、不可击败的杀手,却乔装成一个善良友好、孩子喜爱的叔叔。我们让他有一副过去联邦总理的外表和嗓音,那是我们从形形色色的档案照片中和过去的电视片中剪辑出来的。当我第二天下班后来到这里,克莉丝已经把这个人物差不多全部都做好了。我开始进行试运转,这家伙突然出现在屋角后面,挡住了我的路,他慢条斯理地拔出一支大口径手枪。
“我要说,我的朋友,”他叽里咕噜地对我说,“我刚才,而且曾经多次在我的朋友们和同志们面前反复说过,你们的路本来也应该一直从这儿走的,是在这两个铁石般冷酷的人之间的。所以,我要特别地并且首先指出,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不会说话的证人将会找到无可挽回的决绝的结局。”说完,他开了枪。当然,他开枪也是那样慢条斯理、不慌不忙,这样就给每一个游戏者公平的机会逃离他。
我们设计不出新的人物时,就挖空心思模仿数据中心,一个游戏的大部分和结尾都要发生在数据中心里,与大型计算机面对面决斗。克莉丝就是这样考虑这个游戏的,她可以毫无困难地从保密的档案里调出建筑平面图,可是总有很多细节不在平面图上标注,那样,我就去为她寻找。
“你必须去为我当一回小间谍。”她说,然后写下她想要知道的东西。有一次她给我写的是一个保险丝盒,她想要知道这个保险丝盒控制的是哪些开关。还有一次是地板膜的颜色,或者是一个监视厅的布置情况。有一次,她从那台计算机里挖掘出了餐厅的实际数据,那些东西使我们能够在我们的虚拟菜单上获悉数据中心这一天实际供应的伙食。
我就跑去证实。我有时在上班时间里在数据中心到处转悠,至少是到那些我可以进入的部门转悠,注意那些地方的特殊性,然后,在晚上再用戴在头上的虚拟头盔进行这种散步,看看一切是不是真在起作用。
我们已经极少谈论MUSIC了,我们实在是没有时间。我只记得,在我进入数据中心的计算机后,克莉丝立刻偷偷地跟着溜进去,想在那里把我乘坐电子包车的数据注销。我每次到达她那儿,或者从她那儿离开时,她都要这样做。
“没有人需要知道你在我这儿待了多久。”她说,“当这个程序露出锋芒的时候,它就会把你当做特殊情况特列出来。这仅仅是因为你和我之间的年龄差异。这绝对不行。”
她还能做别的事情,包括操纵她自己的个人数据,这是她很早以前就对我坦率地说过的。她把错误归咎于她自己没有消费,她让自己的数据看上去好像是在乘坐电子包车,在哪个地方游荡,使自己变成一个平常人,像年轻人一样消费,就像她自己过去那样。她说,当我用计算机来寻找女伴时,计算机就把她列入了我的名单。她偶然还为自己制作了一张个性图,它与我梦想中的女人竟然不谋而合。
有时候,我也想起莉迪娅·布洛克,她真正是我梦想中的女人,尽管她的数据没有被操纵。她允诺过我,再给我打电话,可是好长时间了,她没有一点儿消息。
终于有一天,当我半夜三更从克莉丝那儿回到家里,我发现了一条留言:
“喂,图波尔,您不在家!
我并没有忘记您,我还在想着夏威夷呢,只是眼下我没有时间,不过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莉迪娅·布洛克”
这是个好消息,我为这个消息得意了好几个小时。我由此推断,只要她一有时间,她还会来电话的。我眼下也是没有时间,这倒是挺合适的。
收到这个消息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深夜回到家里,又在个人通讯机上发现了一条留言。它改变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其它许许多多人的生活,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莎拉从慕尼黑结结巴巴地打来的,由视频储存器储存了下来。我看见了莎拉的脸,她憔悴不堪,露出绝望的神情。
“图波尔,喂,喂,你到哪儿去了?请你给我打电话。喂!”
那是夜里三点了,我决定不去打电话叫醒她了。
第二天早晨,当我已经走在上班路上的时候,我才又想起这件事。它一整天都盘旋在我的脑子里,可是我已经跟克莉丝说好了,下班后直接上她那儿去。从克莉丝那儿出来,我又不想再打电话,因为我想,我过去的那些事,不必让克莉丝知道。就这样整整过了一天之后,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我才给莎拉拨了电话。
“图波尔,总算找到你了。”莎拉说,“简斯死了,他自杀了,已经有十四天了,可是到今天他们才发现他。”她说不下去了,低下头泣不成声,然后她关掉了可视开关。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图波尔。”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到你那儿去,我必须到你那儿,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哪儿?行吗?”
“好吧,没问题。你就到这儿来。”我说,虽然我觉得不怎么好。她要到第二天才能到我这儿,我请了三天假,假期反正是多余的,对一个单身汉来说,要三十五天的假期做什么用呢?
她静静地坐在我的沙发上,用那种茫然失神的眼睛看着我。
“一个医生给了我一张火车票。”她慢慢地轻声说。
“好吧,你先睡一觉吧。”
“我不应当去见他,殡仪馆的一个人给我说过,他说过,他已经看不出英俊了。你相信尸体还能看出英俊吗?”
“你想吃点什么?”
“在他的屋子里放着一封给我的信,是诀别信。警官说的。他们已经读给我听了,我明天早晨去拿这封信。”
我递给她一杯果汁,她一口气就喝了下去,然后我又把她按回到沙发上,给她盖上点东西,她很快就睡着了。我猜想,乘一次火车远不会使她这样疲劳。第二天早晨,她多少有点儿恢复了。她和警察商定了一个时间,尽快地去查验一下简斯的住处,因为它是被警察打开后又封闭的。所有的一切完全是走走形式。我们在房子的门口和一位警察还有住房出租公司的代表碰头,莎拉在一份材料上签了字,证明房间的开启是合法的,东西没有丢失等等。这些书面的事情都办妥之后,那两个人就走了。我们听到屋门咔嗒一声上了锁,我们突然孤零零地站在这座死去的房子里了。我感觉到了从莎拉身上传过来的难以名状的痛苦,我搀着她,领着她来到外面的露台上,花园里的桌椅还在那儿。我搬过来两把椅子,自从她走到露台上,我们总共说了不到五句话。
“出了什么事?”
“那全是我的错。”她开了口。
我马上反驳她,在我看来,当一个人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决不是别人的错。
“可是他病了,”她说,“他完全是工作过度,再也睡不着觉。他曾那样恳求我回来,他忍受不了这空荡荡的房子。”
“你也忍受不了!”我插话说。
“什么?”
“你也受不了!因为你在这里也是带着孩子孤孤单单,所以你才会走的,你忘了这些了吗?”
她摇摇头,“我有过错!”她又说。
也许在这个时候用不着很多安慰和解释,她不可能用别人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我拉起她的手,安慰不需要把是非说清楚。
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
“我现在去拿那封信。”她说。
简斯可能是服下了某种毒药,在他写信的时候,药性发作,最后的字几乎不可能读出来。
“我自愿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失去了我的孩子、我的妻子和我的工作。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已经太老,不能再重新开始。我害怕。莎拉,雷姆,莱奥娜,莎拉莎拉……”
莎拉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些话,直到我把纸条夺了过来,重新装进信封。
“你知道这件事吗?”
“他们已经读给我听过了!”
“我是说,他失去工作的事,你知道吗?”
她不知道。简斯是个白痴,莎拉之所以走了,是因为她在他的工作以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他失去了工作,却能换来莎拉。他真的是个白痴,可现在这样说又有什么用呢?我问自己,当我设想着要到他这儿来的时候,他是否已经死了呢?
“现在该干什么?”她问我,“这房子怎么办?我该做什么?你能帮助我吗?”
“我们先回家吧。”我说,“今天我们什么也干不了。我有三天的假期,你的孩子有人照看吗?”
她点点头。我们是乘电子包车来的,汽车在车库里,可是莎拉不愿意去触动它,她想步行。很早以前,我就有过一次在机场的跑道上被人抓住的经历,我们必须从机场外面绕个大圈。无所谓,她愿意走。
等我们终于回到我住的地方,已经是下午了。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来,她说啊,说啊,说到她的婚姻、她的孩子、她的生活,说到简斯,她说起他们怎样相识,还有在有孩子之前的生活……
当我们从一条街上走进大玻璃穹顶下的市场时,她第一次露出一点点笑容。
“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我饿了。”她说。
我们利用后来的几天,把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出来装到汽车上。大的东西她都贴上了标记,由搬运公司来把它们运走,剩下的东西由我把它们变卖,或者送人,她反正不要了。
在这三天里,我们之间没有触触摸摸的事情。
三天以后,我们一起站在了我住的房子下面的停车场里。汽车上装得满满的,莎拉已经坐在了驾驶座上。
“这么远的路,你真能开得了吗?”我问。
“我能行!”她回答,“一直开到为止!”
说完,她走了。简斯是个白痴,我也是个白痴。我为什么要让她走?我为什么要让诺拉走?在这个城市里,男人们都像乏力的磁铁,他们不再对任何人有吸引力,如果有一个人要走,别的人都留不住他。
我又回到楼上,把那扇标着号码的深蓝色房门开得大大的,正点的低沉的计算机报时声,隔壁房间里的音乐的沉闷的敲击声,从里边传出来。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窟窿在等待着我,我往里边凝视了一会儿,跳了进去。
我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
“磁铁友谊社团捆扎同志关系爱姐妹父母孩子同事熟人单位联系责任婚姻订婚疲惫遁世症孤独社会团结同盟朋友熟人亲戚情人伴侣”
我把这张纸条贴在厨房的一个橱子上。可是纸条太小了,我拿了一张大纸,一支黑色的毡头笔,把这些词语又重写了一遍,还写了几个我又想起来的词:
“需求欲望渴望”
我把这张纸挂在从我的黑窟窿的各个角度都可以看见的地方,然后打电话给莉迪娅·布洛克。
“不,”她说,“今天也不行,我的身体不是特别好,今天不能去夏威夷。”
“说不定在夏威夷你会好起来的。”我说。
我没有对她用尊称,因为我的眼睛正看着那张写了很多词语的大纸,“说不定你正应该去夏威夷。”
她摇摇头。
“不,改天吧,十分感谢您。”
她对我用的是尊称,就跟从前一样。不过她却不想知道,我是从哪儿知道她的名字的。
我打电话给克莉丝。
“你必须来。”她说,“无论如何,有好东西给你看。”
“马上吗?”
“马上!”
又重新开始了,这就是生活,尽管那只是对我们的那个游戏、我们的工程的热忱,可它对我来说却像生活一样重要。
克莉丝利用那段时间要完成那个游戏。她把它叫做游戏。她总是说,一个程序是做不完的,它只能做到这一步,也就是人们能够使用它,可是使用仅仅是开始。
“嘿,图波尔,你看这儿。”她催促着我,“整个数据中心都做好了。你可以在里边漫游,只要你愿意,尽管胡闹!”
可是我根本没有心思玩游戏,我跟她讲到简斯,讲到我为什么最近几天没上她这儿来。她震惊了,神情激动地点着头。她把沃维森社会统计信息调到屏幕上,成年人的年自杀率在这儿大约是百分之零点一,这个数值是偏低的。但它也意味着,每年一千个成人中有一个人自杀,也意味着,十年中有一百个人自杀,或者说,以每个成年人的寿命为五十年来看,那么,这个城市里通过自杀死亡的人为1:20。
“我可以立刻就给你举出十到二十个人,我和他们在一起工作过,他们都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克莉丝说,“顺便说,全是男人,这是一座男人自杀之城。女人们走了,男人们死了,就像战争一样。这种事情总是一再出现。”
我注视着她,她的情绪激动不已,这起自杀和她跟我讲过的别的事情不一样,已经不能让她保持冷静了。间谍生涯、东德的崩溃、丢掉工作,所有这些她都不动声色地给我讲过。她冷冰冰地讲着,仿佛那全都是别人的故事,可是现在,她却面色苍白。
“你怎么啦,克莉丝?”我问,“你根本不认识简斯,不是吗?”
她摇摇头,“我不认识简斯,是的。可是还有弗莱德,你知道,就是一楼的照相馆,后来又是柏林的照相连锁店,然后是破产,失去妻子和孩子。我对你说过,他死了,可是他是上吊自杀的。在这之前的几年,在柏林的银行里,我没给你说过他,他叫奥托,一个冬天的早晨,他们把他从池塘里捞了上来。所有的人都认为,那不过是一次事故,可是几天以后,我在我的写字台上发现了他的遗书,就像在战争中一样。”
很显然,她对自杀有过深入的思考,这是一个生命的主题。
“我想,事情就是这样。”她说,“舒适方便的设备和对陌生世界和他人的猜疑使许多人都有一种倾向,喜欢把所有的一切都圈在自己的四面墙内,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来做。我没有把自己当做例外,上帝也不知道。我想,事情始终就是这样。总是有人想躲避别人,但是事情决不是躲避别人就能解决的。人们必须工作、购物、去教堂、走过村子,每天都有与世界接触的自动的触点。今天,在这个一切都是可能的,都是可以达到的新世界里,这种自动的触点已经被破坏了。人们不再外出,人们只消根据分类表来预订一切,一切都自己来办。人们不必再打电话,邮件也可以预留。人们不必同别人见面,可以在家里自己娱乐。人们不必再进行争吵,人们可以把自己隔离起来。人们也不必再孤单单地无聊地打发时光,他们可以不用出门就到人群中间去。这一切是多么奇妙,多么舒适惬意。有一天终于发生了危机,伴侣不辞而别,工作也丢掉了。突然之间我们的心中和我们的周围只有这空荡荡的房子,只有这情感的真空。而在危机发生的时候,每个人都坠入了这真空里。”
她耸耸肩。
“我自己就经常坠入到这种真空里,它并没有把我排除在外。但我可以生活在这种真空之中,可是别的人却不能这样。一旦他们坠入这种真空里,他们就只会等待别人的救援,而如果援助不能到来,他们就走向终结。您碰到过什么样的情况呢?”
我突然哭起来,鬼知道为什么呢?这个女人在这儿独占了这情感的真空,她的所作所为,仿佛已经失去了她自己全部的生活意识。诺拉却突然远走高飞,把这个窟窿留下。还有简斯。没有真正的朋友。哦!可是所有的一切难道应该这样结束吗?为什么这个白痴不给我打电话呢?我给他的个人通讯机发去了三个邮件,难道他不能打电话来说,图波尔,我很孤独,我们去喝杯啤酒吧。要不就上这儿来,朝我的脸上狠狠地掴一下,因为我跟他的妻子睡觉。也许这是一个比什么都好的解决办法。他吞下了毒药,躺在屋子里,直到他的尸体发出臭味。他摧毁了自己,也击垮了莎拉和孩子们。
克莉丝的屏幕上闪烁着我的形象,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我们的社会里惟一生命的闪现,所有的一切都仰仗这个计算机傻瓜蛋。成就、幸福、重要性,一点一滴地在眼睛里闪闪烁烁,可那仅仅是一瞬间的解决办法,短时间内它起一点点作用,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着,我讨厌哭哭啼啼。”克莉丝严厉地说。
“已经过去了,前几天睡得太少,神经有点儿衰弱。”我有气无力地说。
“到这儿来!”她说,“我有东西要给你。你现在的心绪正好。坐在这儿,戴上头盔和手套。你的任务是把那台计算机弄瘫痪,就是那台要对所有这些罪孽承担责任的计算机。”
我忽然发现自己又进入了克莉丝的虚拟房间,克莉丝坐在那里,把我转到背后,在一台计算机上敲击着,就像往常一样。
一个阴沉沉的、有点威胁性的声音从空间被引入了游戏。“计算机取得了世界的统治地位,照管着它的臣民的欢乐和不幸,也决定着他们的命运。谁要是反抗,就要被驱赶到生存的边缘,直到他跳入死亡的深渊。它的对手每天都在减少,只有一个女人还在同这个数据巨人进行着绝望和孤独的战斗。我把你交给了她。”
克莉丝转过身来,注视着我。她在变,变得比真实中的她高大、年轻、正气凛然。她仿佛有魔术师般的力量,正用大大的、锋利的目光直视着我。
“欢迎你。”她用隆隆震响的、命令的口吻对我说,“这是你的任务,我的朋友!把这个世界从计算机的统治下解放出来!现在出发!”
我站了起来,顺着陡峭的木楼梯急速地跑下去。我又来到了市中心的街道上。我知道,我必须去数据中心,可是在此之前要完成几个任务。我需要有一个新的身份,要有一张与这个身份相符的π卡,然后我要进行进入数据中心的第一次尝试。可是用这张π卡(我的名字叫弗拉基米尔·瑞贝茨科,1984年生于捷克斯洛伐克)是通不过入口计算机的。我必须再回到城里,找一个人帮助。我想到了克莉丝,可是当我回到她的住处,她的房间却已经消失了,在那家照相馆的楼上缺了一层。我在市里游来荡去,寻找着指点。后来我终于想起来,到那家照相馆去打听一下克莉丝。有一个老人接待了我,他唠唠叨叨地跟我说起了数字照相机。我向他打听克莉丝,可他根本不认识克莉丝。我又回到街上游荡,最后我终于想出了办法,利用数字照相机。我发现,照相机里已经储存了一张照片,那是我的叔叔洛。对了,找洛去!
我订了去慕尼黑的机票,去找洛。他正坐在他的一堆计算机中间。
“我的名字不叫洛,我的名字叫皮,您是谁?”他问。
我把我的π卡递给他,弗拉基米尔·瑞贝茨科。
“您总算来了。”他说。
在他的帮助下,我在数据中心得到了一份工作,又用我的π卡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很多部门。把世界从计算机的统治下解放出来!我不知道人们怎么把计算机弄瘫痪,我必须问问人家,必须找到志同道合者。那将是困难的、漫长的寻找,最后终于制定出一项计划。有机会了!MUSIC是用本身不断变化的数据来工作的,因此,要保证现实数据的安全是十分困难的。必须先把计算机引入危险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它肯定要试图保护所有数据,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把它毁掉。如果那样做成功了,它将失去所有的数据。由于MUSIC只能在数据的多位数下才能运行,所以,这个程序在失去数据时会回到零点。那样,它就会很多年不起作用。
我又一次需要人帮助,必须有人制造紧急情况,在这种情况下,计算机开始保护所有的数据,然后切断电源的保险。在电网断电时,这个系统会自动求助于一台柴油发电机,它会自行启动,由电池继续供电几分钟。电池的电力用于柴油发电机的启动消耗。如果柴油发电机不能启动,那将进入危险状态,计算机必须作出决定,柴油发电机的启动尝试应当持续多久。作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用一个小的雷管启动装置启动一台离子发电机,离子发电机至少可以保证能够中止数据保护。
第二次我成功地使这个系统进入到了启动柴油发电机的阶段,不过它还在运行当中,因此,我的对手有足够的时间消除挑衅性的电网故障。每次当我就要被逮住时,这个游戏就中断了,然后我从第一次进入数据中心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终于成功地使发电机进入了我的视野并使喷射柴油的主管道松脱。在第三次启动试验时柴油发电机不再转动,我的冒险同伴之一使计算机的程序一次次试图重新启动柴油发电机,这样使电池组的负荷达到极限。在第四次试图启动时,我站在那间小屋的外面,而在屋里,启动马达绝望地一次次企图使发电机运转。我想,我已经得手了。可是突然,在我的身后噼噼啪啪地响起声来,随着燃气涡轮机的尖利呼啸声,离子发电机自行启动了。
一切都要重新来一次。这一次,我不仅拧开了柴油输送管道,而且也取下了离子发电机的启动雷管。终于成功了,柴油发电机试图启动,启动马达一次次地轰鸣,接着离子发电机上的红色警示灯也亮了,可是点火器一直静止不动,就像上一次一样。
接着,数据中心的所有灯光都熄灭了,世界一片黑暗,各个系统都恢复到零。成功了,我想,可是游戏还在继续。突然,人们拿着手电出现了,灯光罩住了我。当然,我是个白痴。我还待在离子发电机的旁边,还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必须让自己脱险,他们不会听任它被关闭的。
我中断了游戏,再一次从数据中心的大门开始。这一次我把一切都做了更充分的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个紧急通道进入了离子发电机机房,拧开了喷射管道,卸下了启动雷管,然后回到我工作的地方。紧急情况、电网跳闸,所有这些可以通过计算机来进行的操作,都被放在了晚上进行。九点钟机械装置应当动作,最迟在一分钟以后计算机将首次尝试启动柴油发电机,然后在三四分钟以后离子发电机的启动也告失败,电力供应中断。
等一切准备就绪,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等待着。事情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九点零六分时,电灯突然熄灭,个人通讯机无法连接。我从房间的窗户里向外看,外面一片漆黑,就连平时彻夜通明的机场照明灯也熄灭了。
现在该回克莉丝那儿去了。电梯开不动了,也没有电子包车在行驶。我撬开一辆汽车,这种事情只有虚拟现实的恐怖分子才干。然后我开着车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朝市中心驶去。我在路上只遇到零星的几辆汽车,几点小小的灯光,除此之外就是一个黑咕隆咚的世界。
那家照相馆的楼上这会儿又有了第三层,克莉丝坐在她的椅子上,又恢复了她原先的衰老。
“您把事情办成了。”她有气无力地说,“您把世界从计算机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了。我们等着吧,看看它对人类是福还是祸!”
说完,虚拟现实目视镜里的屏幕变暗了,就像是一种不祥之兆,用红字书写的“游戏结束”四个字出现在屏幕中央。我摘下头盔,脱下手套,在我身后的,是满怀期望的现实中的克莉丝。她几乎像一个女学生那样激动和胆怯,她在等待着我对她在计算机上又一次魔术般制造出来的一切作出评判。
“真棒!真的是棒极了!真让我激动,就像真的一样!”
她的眼睛放出光来。
“结尾,那个结尾可能叫人有点失望。”我说,“人们期待的是某种了不起的东西,是一个欣欣向荣的世界,或者诸如此类的,从很多年电子头脑的枷锁下解放出来的世界,某种跟这差不多的形式的……”
她真诚地看着我,“那么说,你知道这以后会有什么了?你能担保会有一个欣欣向荣的世界喽?”
我已经精疲力竭、思维迟钝,时间已经过了早晨五点,外面天已经亮了。
“我该回家了。”我说着,朝窗外看去,从电子包车上下来的第一批女售货员正陆陆续续地走进市中心的一家家商店。“怎么这么奇怪,一切都还在正常运转。”
“那你就好好想想吧。”她说着,向我伸出手来。
“想想什么?”
“想想那游戏!再想想,一切都在正常运转,这正常不正常?”
可是我太累了,根本没有力气去想。我在电子包车的车厢里倒头睡着了,车厢行驶的呼啸声和空间的狭小都没有使我醒来,直到那沙哑刺耳的“沃维森西2区,这是您选择的停车站点,请您下车,或请您设定您的前方到站!”把我从沉睡中叫醒。
“现在是六点零二分。”计算机低低的声音在我走进房间的时候说,“早晨好,图波尔!”
“闭上嘴,你这屁股!”我吃力地回答。说完,我连衣服也没脱就倒在了床上。隔壁房间里透过墙壁传过来沉闷的有节奏的音乐的撞击声,我突然想起来,这种声音跟一种人工心肺机的噪音一模一样,它正在那墙壁的后面维持着一个人的生命,可那个人实际上早已死了。
我也死了。这是我从一件事上悟出来的:像简斯那样死去。简斯是一个使所有的一切都投入运转的人,但是这种运转并不围绕着死亡的问题,它仅仅围绕着人们在他们活着的时间里在干什么。很多人把这叫做生命。
我忽然感觉到我手上有一只雷管,这是从离子发电机上卸下的雷管,是从生命攸关的离子发电机上拆下来的对生命至关重要的雷管,我就像真的感觉到它正在我的手上一样。
我为这第二现实感到惊讶,这是和我对计算机虚拟现实的幻想平行的现实。然而,在游戏和我的幻想之外还有第三现实,那是真实的现实。它每时每刻都在我的身边,我猛然间认出了它,惊吓得出了冷汗。
带着手上有一只雷管的感觉我沉沉地睡去,这是一个漫长的、躁动不安的睡眠,在我右手的手心里,它在燃烧,当我再醒过来时,我已经被烙上了印记。虽然我今天仍然是这样,但我明天决不再这样。我站了起来,我相信,从现在起到我的死亡,在这段时间里有一种意义。我在心里感受着这个任务,站了起来,我活着仅仅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
您理解吗,弗朗索斯?不是克莉丝逼迫着我,也不是她的游戏驱使着我,这是不说也能明白的。是简斯,是他的死,既然简斯会这样死去,那么我也会,所有的人都会。我猛然间想到我必须阻止它。我相信我能够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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