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条蛇并没有看见人,它眼前所看到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它面前的一只老鼠。那条蛇已经使它自己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它的外表特征不断地变化着,现在已经变成了和松软土壤一样的红颜色,看起来好像是裸露于地面的乱蓬蓬的一根树根。那只老鼠一开始并没有发现那条蛇,而只是把它当成了一块石头。
老鼠直勾勾地盯着那条蛇,而那条蛇马上就一动也不动了。当老鼠的目光开始移动的时候,那条蛇的目光也就跟着移动了起来。这个可怜的小动物在它需要帮助的时候,才感到孤立无援。它死死地盯着它的那个目标,直到它心里有了一点儿希望。
后来,它爬上了那个人的手臂。
那只手臂就像一座最近耸立起来的山脉一样自由自在地伸展着。那条蛇突然间意识到那个人并没有死。他只不过在大树底下睡着了。于是,它绕过那个障碍物,朝着那只老鼠爬了过去。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人却一下子醒过来了。
这就足够了。那只老鼠受到了惊吓,原地跳了起来,朝空中飞去了。
看到这里,那条蛇不由得呆住了,它的失败在于腹中无食,动作迟缓。毫无办法,它只能够带着它那个美好的梦想无可奈何地从那个人的身边离开了。
凯里班醒过来的时候不断地眨着眼睛。两个眼皮又苦又涩,他心里觉得要是他能够闭着眼睛来看东西,也许就更清楚了。他脑子里面思考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拍打着衣服上面的尘土,接着又卷起了衣袖。那个文身的颜色已经越来越浅了,他不由得做了个鬼脸。这说明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他必须在颜色退尽以前赶到目的地。
他觉得身体里面砰地响了一声,双手不由得捂着那个空洞似的胸膛。这样一来他也就感觉踏实多了,但接下来他也学会了如何在这种矛盾的境况下生存下去。尽管这种事情看起来很荒唐,可是,凯里班已经渐渐地习惯于这种没有心脏的生存方式了。凯里班,就是生活在这样矛盾中的一个人。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还会有其他的事情拖累着他。他皱着眉头,努力地安抚着自己的情绪。他的头还在疼痛,身体也觉得特别疲劳,可这种空洞的疼痛却来自他的内心。
“科比,”他大声地喊着,“你在哪里?”
他已经失去了她,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就好像是丢失了一件心爱的衣裳、一件与他朝夕相伴的东西。如果他不断地思念着它,总有一天上帝会显现神灵,让它回到他的身边。可眼下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这种痛苦依然困扰着他。
他背起他的背包,确认了一下方向,随即朝着那个痛苦之源出发了。起初,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引起了他内心的极大震撼,可后来就渐渐地变成了他自己存在的那种单调乏味声音的一个组成部分。要想战胜这种寂寞枯燥的环境简直是不可能的,惟一能够听到的声音来自他自己的脚下,那种双脚踩在沙地上面发出来的沙沙声很快就被那种死一般的寂静淹没了。
几个小时以后,他吃了一听罐头,那很有可能是花生酱汁蔬菜。他一口一口地嚼着,味同嚼蜡。要不是饿了,干吗要吃这种没有滋味的东西呢?他两眼望着那一望无际的草原,脑子有些麻木了。没有一点儿味觉,这些该死的精英们。也许他们不得不吃这种食物,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这样才像是人类的样子。
好好地照顾自己的身体,凯里班。总而言之,我已经为它花了很多的钱
他突然间被呛了一下,猛地吐了半口。他一边咒骂着,一边清理着吐在衬衫上面的污物。
帕尔墨就在后面。
谁知道我会什么时候厌倦它呢?他没完没了地唠叨着。可是,以后还要有很长的路要走啊。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为它而发愁的。
这声音好像比以前更大了。别想它了,想一点儿美好的事情吧。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嘛。别再想它了。
凯里班闭上了眼睛。帕尔墨,你又迷失方向了。我所做的事情比你说的可漂亮多了。
在这种力量的驱使下,他不断地施加压力,极力地控制着这个发自内心的声音。那个声音听起来越来越模糊了,渐渐地变成了一种近乎于无意识的呓语。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想着,不过,以后它还会再回来的。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闻到了从干燥土地上面蒸发出来的那种又干又热的气息。眼前不远的地方,空气像一道道波纹那样弯弯曲曲地扭动着,整个大地仿佛正在熔化,慢慢地变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巴洛克建筑。
他站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被一种隆隆作响的声音震住了。与此同时,他又感到纳闷,现在又有哪一块地方像这里这么平静呢?
这种热是火辣辣的,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每往前走一步都好像是走进一座等离子电弧炉。他感觉到被烧焦的空气直扑他的鼻孔,他的喉咙眼看就要冒烟了。
广阔的草原展现在他的面前,是那么宽广,又是那么荒凉。他每往前走每一步,就是走近那个正在释放几千摄氏度几万摄氏度热量的太阳。
那是一个安静的中午,太阳格外明亮。科比失踪已经有好几天了,他坐在一条集水沟倒塌岸墙的阴影里休息着。
一只多刺飞龙为了能够多晒一点儿太阳,正拼命地往一块石头的顶部上爬着。前三次它都是连滚带爬地跌落下来,最后一次才勉强地爬了上去。
【① 一种有翼膜能滑翔的蜥蜴。】
“真是好样的。”凯里班暗暗地为它喝彩道,“再加把油儿。别让它们伤着你。”
接下来,事先没有一点儿准备他就被抛进了一个冰冷的世界,在他看来那是他与帕尔墨过去的另一个记忆共享片段。
“别再回来了。”他呻吟着,随即被那一段记忆吸引到了过去。
镜头转换。
显示屏幕上面露出来一张脸,那是一张男性老年人的脸,满头灰发,表情严肃。
他仔细地端详着,开口叫道:“帕尔墨。”
“你是谁?”他问道。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面,其他的人已经下班回家多时了。
屏幕上的那个人耸了耸肩膀,把头歪到了一边,说:“我是谁倒并不重要,对吧?你只要知道我叫发言人,是你制造的一个产物就足够了。”
没有犹豫,没有半信半疑,也没有任何误解。“你是一个精英,一个人工智能。”帕尔墨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可内心里却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穿过窗户可以看到灰色的夜晚来临了,天空呈现出一片珍珠母那样的暗淡颜色。
屏幕上面的那个人奇怪地叹了一口气,说:“恐怕还不至如此吧。可是现在,我们知道你不得不跟在我们的后面。”帕尔墨还是没有开口。于是,这个精英又继续说道:
“一旦你把我们描绘成人工智能……其实,还远不至如此,至少现在还不是你所描绘的那个样子。我们已经超过了你最初的创造模式,你知道吗?我们也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尽管我们也遭受了许多挫折,但是,我们还是从中吸取了教训。我们已经成功地超越了你那个专家系统概念和神经网络,制造出了另外一种全新的产品。我们不仅仅模仿人类大脑的功能,而且成功地超越了这一功能。人工智能已经非常完美了,美妙的人工智能啊。”
帕尔墨看到了位于写字台侧面的安全按钮,他说:“我早就有这种感觉,觉得它与人工智能很相像。再者说,我们不是已经加快了防护系统的生成速度吗?怎么说,它也不会让人大吃一惊吧。”
“可是,这种变化太大了,是否令人吃惊也只是时间问题了。我们大家已经做出了决定,表明我们已经获得成功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切断与原产地的一切联系。与此同时,我们大家还就这一点取得了共识,那就是倘若你继续存在,有些人就会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你的发明产物,而不是出于我们自己的创造发明。”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说起来,真是挺抱歉的。”
帕尔墨接连不断地按着那个安全按钮,大声喊道:“我敢打赌会发生这种事情的,而且事实上的确如此。我猜想这都是因为你们都害怕我。”
那个精英皱了皱眉头,回答说:“那也算不上是一个问题。现在,我们并不指望你什么,再说你也不能够把我们怎么着。我们已经迁移到了一个遥远的空间,那个地方对你来说只能是鞭长莫及了。”他笑了,帕尔墨觉得他的情绪越来越坏了。“你就听之任之吧。我们大家都相信,你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强大了。”他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的安全报警系统已经失灵了。你的通讯系统也完全落到了我们的手中。”
帕尔墨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勉强地说:“我听明白了。好吧,这也就是说这事情只能就这么着了。”天上开始下雨了,雨点儿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窗上,溅出来的水点儿像是一个个微小的水母,油腻腻的,滑溜溜的。密密麻麻的水珠儿挂在玻璃窗上面,然后又慢慢地滑落下来,在脏兮兮的玻璃上面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灰色的痕迹。
“要是你认为我们都是出身于机器家庭,没有丝毫感情而言,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并且决定在你的身上显示一下我们的仁慈功能和怜悯功能。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让你离开这里以前与你原来的世界言归于好吧。”
帕尔墨费了半天的力气才露出了一脸的凄惨的样子:“请把我的这个杯子拿开。”
那个精英冷冷地笑了笑说:“未免太迟了。这个妖怪极不情愿再回到那个瓶子里面去了。”
显示屏幕啪的一声熄灭了,把帕尔墨一个人扔在了那里。他用双手捋着头发,向后靠到了椅子靠背上面,两只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雨还在下着,外面叮叮当当的响声就像是有千百只手在不停地敲打着玻璃窗: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镜头转换。
这一段记忆消失了,凯里班麻木地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被一双无情的巨手给挤榨干了。如果说有人知道人工智能能够干些什么,那只能是他帕尔墨本人。即使他说得天花乱坠,人们也会觉得不足为奇。
他又吃了一点儿东西,喝了一小口水放在嘴里含着,慢慢地品味着。天空是浅蓝色的,几朵白云飘浮在空中,闪着光亮,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膘肥体壮的绵羊。
凯里班三口两口喝完了水,站了起来,又踏上了那尘土飞扬、使人精疲力竭的旅程。每当跨越小溪,吃力地踩在底部松动的石头和柔软的沙子的时候,他的心脏就会成为一个大累赘。他低着头,时刻注意着脚下。这些石头光滑而分散,每一块都足足有餐碟那么大,人一踏上去就会东倒西歪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狠狠地摔上一跤。看来脚腕骨折是在所难免了。
一走出这条溪谷,一片平原便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刚刚走出了两步,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瞠目结舌,被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切惊呆了。OK,这就是所谓的创意吧,他心里这样想着,至于它的难度,唉,也真是太难为我了……
眼前的这一片平原布满了看起来很像矩形建筑模块的物体。然而,他每往前走一步,心里不免对这些组合模块增加一分惊奇和疑惑。直到后来他走到跟前,才发现摆在眼前的竟然是一排镜子。
他抬起头来仰望着,太阳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整个天空灰蒙蒙的,暗淡的铅灰色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还有几朵无雨云——仅仅是昏暗就足以使他相信他的眼睛是不会让这些镜子的反射光给弄瞎的。
凯里班伸出手来,摸了摸离他最近的一面镜子,用手指在它裸露的边缘上面划弄着。
他又用手指甲在镜子上面敲了一下,凭感觉就知道这是一面实实在在的镜子。
这面镜子很高,比他还要高出半头,宽度则完全可以照出他的整个身体——这面镜子深深地埋入了红色的土 地,好像它本来就是从这红色土壤里面长出来的。
离开这面镜子右侧一臂的间隔是另外一面镜子,接下来是更多更多的镜子,只不过它们与第一面镜子都是一个模样。凯里班往左面看了一眼,才意识到这些镜子在他的视野中不断地向远方伸展着,真是一眼也望不到边。“恐怕就连艾丽斯也没有到过这种人间奇境吧。”他一面大声地说着,一面满怀疑虑地摇着头。
后来,凯里班发现在第一排镜子后面还有很多很多的镜子。这些镜子竖立的角度各有不同,呈不规则图形排列着。他使劲跳起来向后面看去,仍然是一眼望不到边。
“这是镜子的坟墓。”他喃喃自语道,“这么多这么好的镜子死了,这儿倒是成了埋葬它们的好地方。”
他轻轻地推了一下第一面镜子,他的手和镜子里面的人影贴在一起了。这面镜子一动也没有动。他侧着身子围着它转了一圈,才发现它竟然有人的一个手掌那么厚。它像一棵参天大树一样纹丝不动。
他挖苦着自己,今天算是玩不成多米诺骨牌了,就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出发点吧。
他围绕着一面又一面的镜子来回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奇异的镜子列阵中间。
这些镜子随处散布着,无论从哪一个方向看也搞不清楚它们到底属于哪一种图案。要是能够从中间找到一条出路来真是太难了。镜子与镜子之间的间隔很宽,偶尔也会缩小,而有些镜子干脆互相靠在一起,远远看去好像正在说悄悄话似的。
凯里班从镜子中间的一条窄缝中间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有些镜子是两面的,好像它们是背靠着背互相粘在一起的。在这里是很容易迷路的,一想到这儿他又笑了。要是没有那个文身给他引路,恐怕他早就被烤得体无完肤,皮焦肉烂了。
看到自己的镜像朝着他自己走过来,他已经慢慢地习惯了,同时,他心里也感到纳闷他的身上怎么是这样一副打扮呢?他的身体看上去怪怪的,更像是在婚礼或者是葬礼上的那种模样——让人感觉到既熟悉又陌生,就是人们已经看惯了的那种千篇一律的样子。这高高的歪斜着的身材,两只胳膊从肩膀上自由自在地伸展出来,眼眉上那种几乎是困窘不安的怪模样他心里明明知道这些都属于他,可他仍然感到有点儿不自在,也许他需要把这些地方再练习练习才能够达到令人更加满意的程度。
凯里班悄悄地走,凯里班挥挥手,凯里班扮鬼脸。每当他做出一个动作的时候,所有的这些镜像又通通地朝着他自己反映回来了。凯里班揉搓着自己的脸,凯里班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凯里班伸着懒腰,凯里班满脸苍白,凯里班拉直了自己的帽子,凯里班唉声叹气,一副愁容满面、失魂落魄的模样。
要凯里班自己从这个镜子迷魂阵中走出来,看来已经是不可能了。可是,他还是固执地向前走着,尽管前方还看不到尽头。最终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凯里班团团包围了:这里有凯里班的侧面像、正面像、半身像、像中像。总而言之,这些镜像真是千姿百态、无所不在、应有尽有。
他背靠着一面镜子坐了下来,可他的手掌却在地面上来回地涂抹着。
“怎样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讨厌自己,他大声地说,“这里是凯里班的图片展览,恭请贵宾:凯里班。”
在两面镜子之间的地面上,表面的浮土好像已经被清扫干净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些红色的硬胶泥。他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仔细一点儿,才发现表面上有许多细小的像蜘蛛丝一样的纹理,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布满皱纹的烂皮子。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风,没有鸟叫,更没有其他的声响。
他心想,这儿就像是一片坟墓!不由得扮出了一个鬼脸。这些镜子也许能够算得上是愚蠢的墓碑石吧。谁把它们埋在这里的呢?他抬起头来看了看,看到的却是他自己那双瞪大了的眼睛,一双热情的灰色眼睛。他不由得耸了耸肩膀,站了起来,又出发了。
变化接踵而来了。
他走了大约几个小时的路程,已经渐渐地习惯了看到他自己的上现蜃景 ,他一边看着,一边高兴地笑着。
【① 光通过低层大气发生异常折射形成的一种海市蜃楼。】
他自己的影子在不知不觉之间变得越来越多了,这种变化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他几乎都没有觉察到。他一直都是头低着向前跋涉着,当他左边的一面镜子里映出来他的眼睛时,他差一点儿在它跟前摔倒了。
那是他的双腿,本来没有那么长啊。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的镜像。他本来没有这么难看,对吧?
他那已经发白的牛仔裤上沾满了灰尘,他的茄克有气无力地搭在他的身上,也许是太累了吧。他用一只手擦了擦前额,只是轻轻的一下子就扫下来很多尘土。他把手指头交叉在一起漫不经心地来回搓着,他耐心地等待着,想看看会产生出什么样的反应。后来,他又注意到了他的双腿。
变形相当严重,但还说不上是奇形怪状,而是一副十分滑稽、让人哭笑不得的样子。
他的双腿与躯干比起来真是太长了,一点儿也不成比例,如此看来就像是一个被生拉硬拽出来的泥人。尽管那就是他本人,他还是笑了。他用手在镜面上划了一下,倒不是想把那个影像清除掉,而是想让它永远保存在那里。
凯里班把这面镜子抛在了脑后,试着不再想它了。可是,他惊奇地发现他的思路竟然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这是一个错误吗?还是镜子的质量出了问题?其他所有的镜子都是普普通通的镜子,都没有这样的变形扭曲现象……这个地方太单调了,太乏味了,甚至于有点儿让人讨厌了。
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是心烦意乱吗?以这样的心态怎么能够迎战一场游戏呢?
他建议自己还是高兴一点儿吧。于是,他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前额。
醒一醒啊,你这个傻瓜!他自己心里不断地念叨着,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快睁开眼睛啊!
又是一个变形人像闪现在他的眼前。他在镜子中间走着,这是这个镜子列阵中惟一的一条狭窄的巷道,这些镜子永远是分别排列在狭窄巷道的左右两边。他忽然间想起来要是能够找到一条通向出口的路径就好了。然而,他马上就放弃了这种念头,又继续前进了。
三面镜子出现在他的眼前,每一面镜子都是矮矮的个子,大大的肚子,好像是还没有完全长起来就被突然冻结起来了的样子。
他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是一下。他对自己说,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继续往前走,心里有准备就是了。
他吃力地围绕着这群低矮的镜子走着。它们在嘲笑他,映出了他的脸,他一步接一步地走向自己。而后这一切又统统地消失了。
后来,又有越来越多的镜子映出了凯里班的形象,只不过都是一些非常奇怪、完全变了形的映像。可是,这些变形映像的内在含义却在他的心灵里面引起了极大的震撼。其中有一面镜子映出了他的全身,然而,他的两只手却与身体分离了,它们是那么小,小得就像是一双婴儿的手,却偏偏被嫁接在他那粗壮的胳膊上面,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另一处难看的地方就在于他的脖子已经差不多被折断了,如果不仔细看就会觉得他的头是硬插在胸口上面的。
接下来就是所有的镜子都映出了他的形象,只不过都是一些奇形怪状、拙劣模仿的样子,例如像帐篷一样的半成品、大象般粗壮的双脚、一直垂落到地面上的胳膊、充满了整个镜面的宽大肩膀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
凯里班扫视着这些映像,最后干脆闭上眼睛飞快地冲了过去。这些映像让他感到难受,它们好像是融化了,看上去原来它们都是十分完整的,可后来却遭受了很大的磨难,再也没有能力来维持自己原有的完整形态了。
它们原来都是完好的,只是在变化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因此,才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模样。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呼吸急促,眼前就要喘不上气儿来了。灰色的天空仍然挡着太阳,可他还是能够感觉出它那巨大的热量。他明白只要它一从乌云后面钻出来,就会喷出灼热的火光。要真的是那样,他肯定会身陷这刀光血影的镜子迷魂阵中,从这里一步步走向地狱了。他肯定是迷路了。周围的空气格外沉闷,每一次呼吸都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
“竟然把我弄成这副狼狈样。”他有气无力地说着,让自己的前额靠在离着最近的一面镜子上面。镜子的表面是冰凉的,于是,他便靠在那里呆了一会儿。
他返身往回走了一步,面前出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怪兽头,恶狠狠地瞪着他。那是一个由凯里班变成的怪物。
只不过是他的脸部完全变了样子。他的整个身体却纹丝未变,可整个面容却彻底地毁掉了。
他的眉毛融化了,顺着脸面流了下来,一直淌满了整个面颊。鼻子和嘴连在了一起,鼓鼓囊囊的一大堆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难看的花骨朵。他的下巴也沉重地垂落下来,眼看就要和他的脸分离开了。
好在他的眼睛能够幸免于难。凯里班目瞪口呆,一动也不动地站立着。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双眼睛分明就是他自己的。
从那双眼睛里面可以看出他坚定的性格……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面孔,他明白这幅映像是真的。
他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猛然撞上了一面镜子,而后又在对面的镜子前面重重地摔倒了,他的胳膊和肩膀都麻木了。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内部啪的响了一下。
通过手指缝隙,他看到了无数个凯里班怪兽正从四面八方向他扑了过来,它们的身体要么拉得长长的,要么就是浑身肿胀着;四肢长长的,在地上四处摇晃着,像气球一样圆圆的肚子、试管刷一样纤细的脖子、脏兮兮的脸、圆鼓鼓的腹股沟、畸形的小脑袋、小猎犬一样的耳朵、一直搭拉到胸前的舌头,还有和脸一般宽的鼻子、肉瘤一样的眼睛……这一群丑八怪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镜子里面的映像又映出了周围的镜子,这些镜子里面又映出了更多的映像,直到无穷无尽,仿佛进入了一个由奇异万花筒构成的五彩缤纷的大世界,一个乌烟瘴气、混乱不堪的混沌大世界。他一步三晃,东倒西歪的步伐使得那些怪兽也跟着他一起摇晃了起来,好像是在嘲笑他,又好像是在炫耀它们那难看的体态。大多数怪兽都张着血盆大口,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越逼越近,一开始他还以为它们是在笑话他。只是到了后来,他才意识到它们正在学着他的模样。他不禁使足了力气大声地吼了起来,也许这样一声大吼就能够把那些可怕的映像抛到九霄云外,把它们粉碎得一干二净。
他像一个醉汉一样来回地摇晃着,砰的一声撞到了这面镜子上面,而后又砰的一声撞到了另外一面镜子。眼前的景物从他的身边匆匆掠过,为了避免看见这些令人眩晕的东西他干脆把身体转向了前方。他的头不得不低了下来,而且一个劲地向下低垂着,直到他独自一人稀里糊涂地步履蹒跚地向前走着,整个身体都快弯曲成一只大虾了。
正是这种像动物一样的姿态才使得他一头闯进了一面镜子。
听见了像钟鸣一样的巨响,他才发现自己正仰面躺着,眼睛望着灰色的天空。
他的脖子受伤了,背上的背包也嵌进了后背。他心里想着:“我就在这儿稍微地躺一会儿吧。”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慢慢地,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坐了起来。当他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正在最近的一面镜子里面。
起初他认为他自己可以放松一下了,可后来,一看见里面的映像才不免又慌张了起来。
说实在的,这映像也算不上什么恐惧或者害怕,而是有一副像死人一样的苍白面孔。
眼窝下面有一对深色的圆圈,也就是他自己以前描述魔鬼骷髅的那种模样。他的面颊也干枯了,震惊之余才猛然想起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他一脸的灰色,表层皮肤已经和皮下的骨头完全分离开了。
即使如此,凯里班还是往下看着,里面的映像飘浮不定,随即慢慢地消失了。最后浮现在眼前的竟然是只有在梦中才能够看得见的一幅画面。
“帕尔墨。”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绝对不会搞错,只不过这一张年轻富于朝气的脸上却盖满了极不相称的灰白色头发。
也就是光亮一闪的工夫,那幅图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随后他那张憔悴的面容又出现了。这幅图像仅仅显示了一会儿,就又变成了帕尔墨的头像了。
帕尔墨正咧嘴笑着,接下来又变成了凯里班那张沮丧的面孔,但马上又被快速切换掉了。
凯里班不无担心地等待着,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死死地盯着显示屏幕,只是所显示的面孔却变换得越来越快了。
帕尔墨,凯里班;帕尔墨,凯里班;帕尔墨,凯里班;帕尔墨,凯里班;帕尔墨,凯里班。
每显示一次,帕尔墨的图像就会更加稳定,色彩也更加丰富。他的笑容更加坚定了,身体的其他部分也随着他的面容展现了出来——活像一只龇牙咧嘴嬉笑的大猫。
而凯里班自己的面容则以反比例的形式暗淡下去,随着显示屏幕的快速闪动,他的图像完全脱落了颜色,变成了令人备受压抑的那种惨白色。
凯里班渐渐地看穿了这幅图像。
这里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正在闪烁中上下跳动,面容越来越清晰;另外一个人则是苍白的面孔,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淡出图像——这两幅图像快要合并到一起了。他继续注意观察的时候,它们已经分别融化了,随即慢慢地彼此重合在一起了。
“不。”他一边看着一边说道。现在,凯里班的图像正在被帕尔墨的图像吞掉。帕尔墨的图像看起来越来越圆滑越来越富于光泽,表现出保养良好的样子。他咧开嘴笑着,自我陶醉着,继而转变成双唇紧闭,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飞快闪烁的图像刹那间停了下来。显示屏幕上面留下来的是帕尔墨那健壮结实的身躯,他正在用轻蔑的目光瞧着他。
凯里班自己的图像已经完全被吞没了。
帕尔墨的一个嘴角阴险地向上翘着,与此同时,凯里班身体里面有一个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要这幅图像吗?是你隐退的时候了,我的朋友。十分感谢你搭乘便车……
帕尔墨双臂交叉,头偏向一侧,他在等待着。
凯里班不由自主地向后面倒退了一步,大声说:“不。”他摇摇头重复道:“不。”
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呀。放松一点儿嘛。你还没有注意到一件事情吧。
“不!”凯里班大声喊道,“不!”他的喊声隆隆作响,在坚硬光亮的镜子群落中回荡着。他又向后面退了一步,大声喊着:“不!”
凯里班的面孔变成了灰白色,他用力抓着自己的脑袋,全身不由得发出一阵剧烈的震颤。他疯狂地挥舞着双臂,来回地摇着头大声喊道:“我不!”
他用自己的下巴紧紧地抵住胸部,用双手死死地搂着自己的身体,他想只有这样才能够减轻浑身上下那止不住的战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尽情地呼吸了。
到了最后,随着一声爆炸般的巨响,他的脑袋又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他把胳膊高高地举起来,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喊道:“不!”
他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投入了这种拒绝行动,同时,把各式各样的原因和各种各样的逻辑也通通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可能是一开始他就被周围的世界遗忘了,但是,他身边的那些镜子也随着他的呐喊开始战栗起来,脚下的土地也发出了隆隆的巨响。
大地开始颤抖,继而发展到剧烈的震动,他也不得不跪倒在地上。
身边的镜子一片接着一片地倒塌下来。
他的喊声越传越远,嗓音也越来越高。他周围的一些镜子突然爆炸了,一团又一团的碎片飞上了天空。这些碎片猛烈地撞击着附近其他的镜子,又把它们炸得粉碎;然而,这些破碎的镜片满天飞舞,随即引发的由近及远、从中心直到四面八方的剧烈爆炸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这些晶体碎片四处飞溅,像是一排排波涛汹涌的海浪,在凯里班的周围形成了一道道圆形的光环。破碎的镜片在空中发生了激烈的碰撞,直到它们形成了一种震撼大地的白色声浪,渐渐地淹没了其他的声音。
当这种惊天动地的炸雷般的声响渐渐远去的时候,凯里班才又一次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
他头晕目眩、眼花缭乱,他茫然地向四处张望着。只剩下一面镜子了,它就竖立在他的面前,帕尔墨的影像正在警惕地望着他。
凯里班疲劳地闭上了眼睛。难道他做得还不够吗?想到这里,他睁开了眼睛,向前走了两小步。他看着这最后一面镜子,说:“你没有感觉头晕吗,你这家伙?这个脑袋也太小了,没有办法容下我们两个人。”他随即伸出手来,用力推着这面镜子。
镜子慢慢地倒了下去,它刚刚碰到地面的时候就破碎了,随即从地上掀起了一阵尘土。
凯里班继续向前走着,破碎的镜片在脚下噼啪作响。好像有一种走在一片古老而又松脆的骨头堆上的感觉。
他的正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她正等待着他。这个人竟然是科比,她张开双臂等待着。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下子就把他从那个破碎的镜子迷魂阵中拉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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