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在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之后,两扇大门终于朝里面打开了。
里面射出来的强烈光线让人睁不开眼睛,凯里班不得不用手遮挡着。那是一种金黄色的温暖亮光,照在身上怪舒服的。有好长一段时间凯里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能够感受到明亮的光辉正在照耀着他,他闻到了一股茉莉花的香味。
“你在那儿吗,科比?”他高兴地大喊着。
“就在这里!”她回答。
再一次确认以后,他才试探着朝着那明亮的光线走过去。
起初他觉得他们俩走进了一朵金色的云彩。直到他感觉到自己的脚底下踩着坚实的物体时,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他低下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臂。他还能够看见那个心形花纹,那个裸露的文身。“到了!”他情不自禁地大喊着,“我们到了!”
“欢迎!”一个声音嗡嗡作响,“真诚地欢迎你们!发言人向你们致敬!”
“你是谁?”他的声音在金色的薄雾中回荡着。他的眼睛已经渐渐地适应这种明亮的光线了,他四下里寻找着,可是仍然没有发现说话者一丝一毫的踪影。
什么也没有找到。金色的雾浪在眼前激烈地翻腾着,除了他和科比以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科比面容严肃,而且异常坚定,特别是她的下巴更表现出来倔强不屈的样子。
“你们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的,而且都是非常准确的答案。”发言人说着,“往前走一点儿,这样我就能够更清楚地看着你们。”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我有点儿累了,现在不想再活动了,哪怕是一下也不想动了,更何况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雾气越逼越近,他注意到这种雾气还稍稍带有一点儿红颜色。现在,它已经变成了陈旧黄金的那种颜色, 也就是结婚戒指的金黄色。
“来呀,来呀!往前走啊!哦,可我竟然把自己给忘记了!我必须得过一遍监视程序……”
凯里班的眼睛飞快地朝着科比那边瞟了一眼,他感觉到身后什么地方吹过来一股冰凉的微风,从他的肩膀上吹了过去。
科比的眼睛一瞬间瞪得大大的,好像是她已经听到远方传来了遗忘很久的声音。
接下来,她便无声地消失了。
凯里班的手在空中摸索着,想抓住她的手,却扑了个空。“科比!”他大喊着,“科比!”他的身体疯狂地扭动着:“让她回来!”
“我要的是你,而不需要别人在这里指手画脚。她不在这儿碍事儿更好。”
凯里班觉得头昏脑涨,好像脑袋马上就要爆炸了。“让她回来!”细如灯丝的红色光线射穿了白色的云雾,它们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粗了。凯里班仍然大喊着:“让她回来,就现在!”
“之所以不愿意让她回来,那是因为我要让你明白在当前形势下各种力量的相对关系,恐怕你现在还不具备提出任何要求的资格呢。”
凯里班紧紧攥着拳头,直到双手感到疼痛难忍。他非要见识见识这个让他痛苦万分的家伙不可。
“让这些可恶的雾气散开!”他愤怒地吼着,“这样我什么也看不见!”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雾气?什么雾气?要是你看不见,那可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
“我自己的事情?这雾气?”
后来,有人击中了他。
是帕尔墨!
太迟了,从他的头脑里传来了一声耳语:快抓住它!
再后来,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而又沉重的深渊,他一动也不能动,四周充满了死亡一样的气味。
起初,他的身体不见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就是这么过来的,全身麻木了,四处飘浮着。后来,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摸索着,才发现他的身体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了。
出于好奇,他开始慢慢地试着把自己的身子组装起来。先把手和脚安装在肢体上,再把这些肢体安装在躯干上,最后再转动一下,试一试各个部位的肌肉。他仍然觉得自己被埋在地下,可至少现在他还有活着的感觉。巨大的重量死死地压在全身的各个部位,使他根本无法活动。这种沉重的压力让人感到不舒服,但毕竟还是能够忍耐的。
睁开眼睛就是一年的时间。
可就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所看到的仍然和闭着眼睛时所看到的是一个样子:那是一片绝对的完全彻底的黑暗。
好吧,他心里想着,这么说现在他不是在家里,也不在地中海俱乐部里。他一边想着,一边随意漂流着。毕竟是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了,现在该换一个地方了。
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慢慢地移动着直到把它们举到了眼前。他摸着自己的鼻梁,再一次证实那是他自己身体一部分才有的那种真切的感觉。
就像是一个慢速运动的胸部按摩器一样,他逐渐地向上面探索着。后来,他终于意识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漆黑夜空中孤零零的一颗星星。
看着看着,那个亮点越来越大了,直到后来他感觉自己正坐在一个巨大无比的烟囱底部仰望着夜空。一想到事情总会好起来的,而富于聪明智慧的他如今却身陷图圄,心里真有一股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滋味。
那个亮点越来越大了,最后竟然在他的眼前来回飘浮着。它足有一个西瓜那么大,强烈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
接下来,他才逐渐意识到浮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明亮的窗户。他往窗户里面看着,看着里面一些奇怪的景象。随着轻轻的一阵摇晃,眼前的景象变得非常清晰了。
这是一个房间。不,他纠正着自己,它更像是一间工作室,一个进行组装作业的地方,完全属于那种正规车间的样子。即使它的整体结构是圆形的,上面还有一个拱顶,可周围墙壁都是有棱有角的,看上去还是让人感到不舒服。
他慢慢地扫视着这个房间,好像是有人邀请他凯里班来视察这个竞技场。这种低速运动让他感到有点儿恶心。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因为晕车难受他还会感到高兴,但这种感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仍然活着。也许人活着就是要受罪吧。
四周的墙壁都是灰色的,没有一点儿吸引人的地方,银色的灯光从上面照射下来。凯里班心里感到纳闷,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
旋转运动继续着,直到这间由曲线构成的房间里跳出来一条直角边,映入了他的视野。它离得很近,而且越来越近了。它慢慢地变成了一块透明的薄板,停在了一边。
里面有一个女人。
科比!他大声喊着,可是却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后来,他想起来了。
帕尔墨!他大声吼着,可还是没有一点儿声音。
“不要紧的,凯里班。”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个声音。惊恐之余,凯里班才意识到那是帕尔墨,他利用了曾经是属于凯里班的嗓音。“我只不过是在利用本来属于我自己的特性,因此,我就让你到这儿来了。”他哧哧地笑着,“放松一点儿吧,一切都结束了。”
此时此刻,凯里班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观众,而且四肢被紧紧地捆着,嘴里堵塞着,孤立无援地被困在自己的躯体里面。
帕尔墨看着那张薄板,好像正在想着什么。而凯里班内心里感觉到的只有挫折与屈辱。
从薄板的另一端走出来一个男人。
那是一位老人,灰白的头发、长长的脸、一副高大而又清瘦的身材,身着一件素色长袍。
凯里班觉得帕尔墨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一步,发言人笑了。
“不必害怕,”他说,“好好地享受这一美好的时刻吧。”他伸出了一只空着的手,接着说:“我在这里接见你,发言人在光芒叹息大厅里接见你。”
“你这里是个好地方,”帕尔墨说,“就你自己在这儿工作吗?”
“需要的时候,这儿就是我们的会客室。这里是结束这场游戏最合适的地方。你可能会说,这儿是我们的心脏。所有的精英都把他们的一部分奉献给了这个地方,以此来保持中立。这里当然也包括要你进贡的那一份儿。”
帕尔墨咧开嘴笑了,说:“从我这儿你什么也得不到。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完整的。”
“是的,托马斯帕尔墨,”发言人说,“你的计划已经得以实现,是吧?你已经占领了?”
帕尔墨皱着眉头,心里埋怨着怎么就没有激发出他的一个惊人之举呢?于是,他不得不耸了耸肩膀表示遗憾:“如此说来,你已经都搞清楚了。只是稍稍晚了一点儿,可无论如何我还是胜利完工了。”
“也许是吧。”发言人回答道,他的脸阴沉着,但凯里班注意到他的一只手已经攥成了拳头,“那是一个周密的计划,属于你的计划。它富于创新精神,可它又是非常危险的。”
“这么说来,它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你总是试图在机械杀人部落前面领先一步,看一看你能够以多么快的速度来改变你那些蕴藏着巨大危险性的好主意。”
这一回,该轮到发言人耸一耸肩膀表示无可奈何了:
“你的时间到了。我们大家都同意了。我敢说,胆敢反抗,那终将是徒劳的。”
“存在才是徒劳的,”帕尔墨说,“可我只不过是想多占一点儿罢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你已经得到了我那全额付款的身体,它可是既适用又安全。”
“那是当然,那是这场游戏的一个组成部分。”
“你那宝贵无比的游戏。”帕尔墨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我知道我不应该孤注一掷。”他往前跨了两步,逼近了发言人,两手放在臀部上站住了,他压低了嗓音说:“听着,这个脑袋里面已经装入了一种称之为克里须那神像①的代码病毒程序,只等我一声令下了。一旦让它传播出去,就会让你们全军覆灭,把你们的各种防御体系打得七零八落,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它将势不可挡,所向披靡,直到消灭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工智能为止。”
【① 一种破坏能力极强的病毒。】
发言人愣住了,刚才脸上的那种洋洋得意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这样呆呆地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又开始转动起来。他揉着自己的下巴说:“我明白了。”接着从好战的帕尔墨身边倒退了一步问道:“那病毒真的势不可挡吗?”
帕尔墨笑着回答:“相信我好了。”
发言人再一次点了点头,然后把两只手放在背后,开始慢慢地踱步。凯里班又一次看到那只攥得紧绷绷的拳头。“这场游戏的规模已经是相当宏伟了,你认识到这一点了吗?它是空前绝后的。”
“那又能怎么样?”帕尔墨恼怒地喊道。
“你应当为此而感到骄傲。”发言人指出,“啊,可是我却忘记了。其实,并不是你本人活了下来,对吧?是你的管理者在做这些工作,这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心脏。”
“因为它已经超越了这项任务的界限,”帕尔墨说,“所以,我将来也能够把它当做一个很好的参照。”
“在许多场合下,他那个人可比你好得多哟。”
帕尔墨摇了摇头,说:“是谁让你成为人类学专家啦?这就好像是禁酒主义者在酒类博览会上评酒。”
“我们靠的是观察。我们一秒钟观察的结果比你一辈子的经历还要多得多。”发言人停顿了一下,伸出一个手指猛地向帕尔墨戳了过来,“你大肆鼓吹的那种人类只不过是属于你自己的一种商品。你竟然还肆无忌惮地买卖人口。”
“那是生意。”帕尔墨耸了耸肩膀接着说,“论起生意来,就该你出局啦。”
“就这么简单吗?”
“我做事一向都是干净利索,对吗?”
发言人不由得摇了摇头,说:“我可受不了你那些利己主义的条条框框。你也太自私了,像你这样的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可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帕尔墨挥舞着一只手,说道:“我就是这么个德性。我自己的投资,我当然乐意保护喽。”
“这颗星球有史以来第一次管理得这么井井有条,相信它不要紧的,是吧?”
“所谓要紧的事情就是你要置我于死地。要是不把你踩在脚下,我就永无宁日。”帕尔墨笑了,凯里班能够觉出来他那种特有的冷酷无情。他又接着说:“除此之外,我庆幸自己总是能够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发言人的眉头越皱越紧,干脆说道:“你想怎么着吧?”
“怎么着?”
“你一定是想干点什么事情,”发言人耐心地说,“让我们站在一起吧,这场游戏还得由你来了结。”
“你不想要它了,对吧?”帕尔墨问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要的就是让你出局,以后我再重新开始。我想这一次我一定能够干得更漂亮。”
“我可并不这样认为,”发言人说,“总而言之,这场游戏已经是尽善尽美了。”说到这里,他潇洒地打出了一个手势,问道:“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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