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镇的天气闷热异常。
八月的太阳像一座高炉悬挂在天上,向大地倾泻着灼热的光芒。雪松墙板上的油漆晒得像干土似的裂开了。大街上尘土弥漫,热浪滚滚,空气在黑木瓦屋顶上摇曳闪烁。人行道两边的铝制墙板被炎炎烈日烤得像旧蜡烛一样弯曲变形,快要熔化了。
中西部地区的夏季天气晴朗、湿润、令人疲倦。今天就像往常一样也许马上就要阴天了。浓浓的雷雨云会像座座黑色的高塔啊地平线上隆起,一座座城堡似的乌云会快速地向对方投掷明亮的闪电。顷刻间就会大雨倾盆。
雨停后,雨水顺着排水沟流走了,一条条大街仿佛有人立刻用毛巾擦干了似的。天又热了起来,炎热而潮湿。然而……
暴风雨时,天气使会凉爽些,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清凉的风雨会令人感到有点秋意。秋的使者乘着八月未的暴风雨驶过天空,瞪着一双贪婪的眼睛,注视着厂面成熟的原野。
阿伦·科菲尔不太清楚自己是否盼望着秋的来临,尽管现在汗水不断滴进他的眼睛,而且他前臂上的晒伤一碰就痛。
“嘿,你该抹点儿防晒霜,我见过的煮熟了的龙虾也没这么红。”
珍妮弗·梅森说着便伸出食指按了一下阿伦的胳膊,他胳膊上立刻出现了一个白点,白点颜色慢慢变深,最后变成鲜红色。
“哎哟!”阿伦叫道。珍妮弗关切地问:“阿伦,很痛吧?”
“不痛,真的不痛。”阿伦撒了个谎。实际上,他感到晒伤有些刺痛,他一动就觉得身上的皮肤扯得慌,他感觉再过几天自己就会像条蜕皮的蛇一样蜕一层皮,不过要是他承认自己不该再呆在太阳下,他们俩就得回家去。他在这儿觉得很舒服,不想走,在这儿和她坐在一起真是太好了,而且只有他们两个。
他们俩坐在阿伦家后面陡峭的岩石坡上,身边是高高的草丛,坡下面是条沟,沟堑里是一片杂乱的树林。有时从树林深处浓密而青翠的橡树和枫树荫凉中会飘来一丝凉风,夹杂着些湿土和神秘物体的芳香。这片树林,乃至科菲尔家周围整个地方,对于阿伦来说,一直都充满了一种魔力。像伙伴们一样,小时候他也常到树林里玩耍,多少有点相信会在长满苔药的老橡树后面碰到墨林①。会从倒在地上的木头下面发现海盗埋藏的财宝。阿伦一直觉得这片树林很特别。今年他都十八岁了,还是经常来这里。这片树林直都在吸引着他。尽管现在这种吸引力没有小时候那么大了,但还依然存在,有时候他自己都为自己会合这种感觉而感到可笑。
【①墨林:亚瑟王之助手。】
阿伦家离格林镇有十英里远,这座维多利亚式的旧宅建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布局非常零乱,阿伦的父母把它叫做“吞钱怪物”。现在阿伦和珍妮弗呆着的地方离这所房子很远,看不见房子。他们觉得仿佛是在原始社会,没人打扰,除了乌叫和微风拂过草地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声息。
这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只属于他们两个。
珍妮弗问阿伦:“你在想什么?今天你几乎一声不吭。是不是你不喜欢跟我在一起?”接着她冲他笑了笑,用温和的口吻说:“你可要认真回答哟。”
“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珍,一点儿也不是。”阿伦说。他擦了把汗,拍了一下者在头上嗡嗡叫的燎虫,用手指拢了拢稍微有点长的黑发,打了个哈欠。阿伦看到她对自己既有点生气又有点嘲讽,便冲她微微一笑说:“好,好……对不起。我只是……我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走了,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旧房子,离开格林镇。你知道这多么——我的意思是……”
阿伦大声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接着说:“刚放暑假时,我觉得离开学还早着呢。珍,这个暑假我充满了种种奇妙的向往,白天去博物馆,晚上班你和其他伙伴一块出去。可六月、七月飞逝而过,八月也快过去了,暑假像闪电般转瞬即逝,再过几周就要开学了……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阿伦揪了一片草叶在指间绕来绕去,望着山下的树林说:“我会想念这里的,以前我离开格林镇从来都没超过几个星期,这里有我留恋的家。以前我经常到那片树林里玩耍,在小河中捉蝌蚪,捞小鱼,逮青蛙,掳蛇,抓乌龟,找化石……”
“你还想念什么呢?”
阿伦转过头,瞥了一眼珍妮弗。一丝微笑挂在她丰满的眉头,她用手把垂下的金发拢到后面,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卷发。
“有,还有。”他声音租哑地说。他用一只手托着她的脸热切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还有卡尔爷爷的花生酱三明治,我一定会想念这一切的。”
过了—会儿,珍妮弗顽皮她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阿伦抽出手,说道:“哦!别生气,开个玩笑……”
“花生酱三明治……”珍婉弗恼火而又夸张地重复道。
他们的欢笑好像是被空气吸收了似的顿时消失了。“珍,你知道我最想念的是你。”阿伦把珍妮弗揽入怀中,躺在草地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珍,每个学期我都会回来休假。爸爸说如果我想周末回家,就开车去接我,至少一个月左有我就会回来一次。如果我不停地工作,等交清学费后,或许我自己还能买辆车。明年暑假回来整个假期我都呆在这里,明年你毕业后也可以到首府去,那里的医学预科学校非常好……”
“还有一年呢,阿伦。一年的分别……”
“我知道……我知道……”
整个夏天他们俩都避免提这个话题,尽管他们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但他们却总是进而不谈。从去年开始,阿伦和珍妮弗便两情依依、形影不离。上四年级时,珍妮弗随父母从辛辛那提搬到了格林镇,阿伦和珍妮弗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小时候他们好一阵,恼一阵,有时亲密无间,有时则势不两立。上了高中,他们俩很要好,但却从不约会,只是同对方的朋友约会。似乎是每当阿伦同一个女孩子断绝来往时,珍妮弗也换了男朋友;而每当珍妮弗与一个男孩子断绝来往时,阿伦则也换了女朋友。
去年夏天,阿伦和苏珊·门罗吵了最后一架便分手了;珍妮弗告诉彼得·芬尼根他们最好是只作“普通朋友”,随后便同彼得断绝了来往。随后像往常一样,阿伦和珍妮弗见面谈论他们在恋爱上所遇到的共同的问题。
阿伦不太清楚他和珍妮弗之间的关系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才发生变化的。他们之间的谈话使他们跨越了界限,消除了障碍。但他们俩都不太清楚是什么时候跨越那条界限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们彼此顿诉真情的。阿伦纳闷自己怎么就一直没想过要同最亲密的朋友珍妮弗关系再近一层,他感到高兴的是这块蒙眼布已经被揭开了。
“珍,我们的关系能经得住几个月的分别,我相信我们能。如果不行……”
“那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持续到今天了。”珍妮弗替他说完了这句话,“我知道,这几个月我对自己也说了几百遍这样的话。实际上,我的亲友,包括我的父母和姨婆埃塞尔,他们也都这么劝告我。我不愿多想,可我有点儿害怕。大学会改变人,阿伦,离别也会改变人。”
“我不会变。”
珍妮弗低头冲阿伦笑了笑,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说道:“你很勇敢但却又很傻,我就喜欢你这点。你会变的,亲爱的,你也不例外。我明白,你也明白。”
“我对你的感情不会改变,绝对不会,我向你保证。”
“很好,你可以这么想,不过我可不要你保证什么。”珍妮弗说。阿伦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可她却没再多说。过了会儿,珍妮弗坐了起来,把胳膊抱在胸前,下巴搁在膝盖上,凝视着树林说道:“太糟了。”
“什么太糟了?”阿伦动了动身子,一只手抚摸着珍妮弗的后背,两眼凝望着天空中一片片像漂泊的小岛似的云朵。
“格林镇太小了,只有一所很普通的学院,要是附远有所好大学该多好……”
“我学古生物学没有太多的选择,珍。州立大学开设的古生物学课程最好了,莫里斯博士是这一领域的权威,而且我还能拿到罗伯特奖学金。”
珍妮弗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要是我今年去上大学,我也会像你这样做决定的,我所要选择的学校必须得有所很好的医学预科。我理解你,阿伦。我只是不喜欢—…”
她的声音中断了,阿伦感到她背部的肌肉绷紧了。“怎么啦?”他猛地坐起来问道。珍妮弗手搭凉棚向树林眺望。
她低声说:“听,你听到了吗?”
阿伦听到了。他们听到从桑树和刺藤后面传来哗哗啦啦的声音,好像一支最强硬的军队在灌木丛中行走时所发出的声音。嘈杂声离他们好像越来越近,在树林边接近旷野的地方突然消失了。
过了会儿,阿伦和珍妮弗看到有个东西在树林边移动,它隐藏在小树柔细的枝条后面,树叶的阴影映衬在它那庞大的身影上。微风中传来一股他们从来都没闻到过的怪味,这种气味特别强烈,直刺鼻孔。那个东西站住了,嗓子里发出呼呼哈哈的声音,然后又向酒木丛深处走去,所过之处树叶摇晃,不一会儿,声音就消失了。
阿伦眨眨眼,挤出眼角的汗水,大声问道:“那是什么?”
珍妮弗回答说:“我不知道,个头很大,可能是……”
阿伦肯定地说:“是熊,肯定是头熊。卡尔爷爷说以前山里就有过棕熊,也许……”
珍不同意他的说法,她疑惑地摇摇头。
阿伦也摇摇头,明白这种解释连自己都不会相信。
珍妮弗说:“个头人大了,石可能是熊。不管你爷爷怎么说,我认为现在附近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熊了。熊也不会有那种气味。那东西看上去有头象那么大,肯定是别的什么动物。”
阿伦也摇了摇头说:“还会是什么呢,珍?你说可能是什么?不是熊是什么?真是不可思议。要是附近有马戏团或动物园,我也许会相信那是头大象。在伊利诺伊州的树林里跑的是头大象,还是只垂体分泌失调有怪味的棕熊?哪种可能性更大呢?”
珍妮弗冲着他大笑。他意识到自己俄是在卖弄学问。于是便低声说:“好吧,那么你怎么解释呢,梅森博士7”
珍妮弗回答说:“没什么解释,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又笑了笑,接着说:“无非是凭空猜测而已。“
她站起来,把手伸向阿伦。他没理她,咕哝了一声站起来说道:“简直太愚蠢了。我打赌在灌木丛里会找到熊毛,谁输了就在阿诺德饭店请吃饭。”
“去吧,大侦探。”珍妮弗又向树林瞅了一眼说,“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反正现在它已经走了。”
“走。”
阿伦拉着珍妮弗的手,一起走下岩石坡。坡下面没有高高的杂草,而是黑刺莓和藤蔓缠绕的灌木丛。树下有条小路,是阿伦以前经常来这里时踩出来的。两人沿着这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他们认定那头熊(阿伦认定那是头熊)刚才呆过的地方才停下来。
他用手指着说:“是从那边走过来的。看!把树枝都折断了。”
“不可能是熊,熊行动可没这么笨拙。”珍妮弗说。她走到小路边,弯腰仔细察看着树叶。“而且也看不见有毛。”她说。
阿伦走到小路的另一边。路边被践踏过的野草也快要更新直起来了,有片荆棘被践踏过,他仔细察看,发现有几根粗粗的针刺被折断了,但这头“熊”却没留下任何熊的痕迹。地面上长满了植物,几天来的阳光照射把地面都晒硬了,因此阿伦找不到任何清晰的足迹。
他循着那个动物留下的痕迹向前走,盼着前边会有块泥泞的地方,好让他找到足迹。他穿过密密匝匝的灌木,绕过大树,一边抱怨天气太热,一边不停地骂着那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闹得他心烦的苍蝇。阿伦意识到晚上只好请珍奶弗吃饭了。
也许附近有个马戏团什么的,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也许有个马戏团刚路过,比如说刚从河边的小道路过……
阿伦停住脚步,屏住呼吸注视着脚下差点儿被他踩着的东西。
“不,不可能。”他吃了一惊。
在踩平的杂草上有个椭圆形的东西,有一英尺半长,表面光溜溜的,暗白色中夹杂着些深棕色斑点。
糟糕的是阿伦以前见过这种东西,更确切地说,是在画家们的画上见过。
“珍!”他喊道。
她向他跑过来,站在他身边,也目瞪口呆了。她说:“是只蛋。”过了会儿,她又不太肯定地说:“是只蛋,对吧?”
“对,看上去像只恐龙蛋。”
“哼!”
“我没跟你开玩笑,珍。”
“我知道你没开玩笑。”
珍妮弗冲他咯咯直笑。
阿伦接着说:“你听我说,我见过恐龙蛋,在课本里,在博物馆的化石收藏品中,还有在照片上,我见过好多次了。”阿伦虽然这么说,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当然,这肯定是别的什么东西。他闪烁其辞地说:“我并不是说这就是恐龙蛋,明白吗?我是说这东西只是看上去像是恐龙蛋。”
珍妮弗不停地看看阿伦又看看那只蛋,觉得很好玩。她想掩饰住自己的表情,可就是设法做到。
“阿伦,刚才你还硬说那个动物肯定是头熊,你还说只有傻瓜才会认为那是别的什么东西。好,可现在你又说这是只恐龙蛋。这可不是化石,亲爱的,是真的。是谁荒唐呢?”
阿伦蹲下身。虽然蛋壳看上去很厚实,但肯定不是化石,蛋壳上粘着几片草叶,看来蛋下在这儿时还是湿的。阿伦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蛋壳温乎乎的,像硬橡胶似的一按就有点向下陷。不管是什么蛋,反正是刚产下的鲜蛋。
“也许是我所说的大象和一只鸵鸟成了亲下的蛋。”珍妮弗开玩笑地说。
“这可不能开玩笑,珍。”阿伦说。他站起身,注视着周围的树林,侧耳倾听。除了这只蛋外,附近没有任何别的声音、东西或气味。尽管又气炎热,阿伦却打了个哆嗦。他耸耸肩膀,想掩盖自己的不安。“咱们都知道熊不会下蛋,是不是?”
“那么你该请我吃饭啦,对不?”
阿伦点点头说:“没问题。”
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阿伦知道他们都在思考,都在猜测。
“大象也不会下蛋。”珍妮弗开口说道。
“什么意思?”
珍妮弗向阿伦更靠近些,轻轻抚摸着他的胳膊。
“那这只蛋到底是什么东西下的?”
阿伦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将肺里的空气全都吐了出去。这片树林,他的树林,对他来说再也不那么舒适和熟悉了。树冠下的阴影更暗了;远处绿林深处不知怎的看上去无边无际。古老而又充满魔力,看来认为这是只恐龙蛋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没跟珍妮弗这么说。
“肯定不是平常生活在这里的动物。我在画上见过鸵鸟蛋,虽然鸵鸟蛋很大,不过一点也不像这只蛋。蛇和蜥蜴也会下蛋;但我可想不出哪种爬行动物会下这么大个儿的蛋。”
“是不是鳄鱼下的?”她说,“也许有人从弗罗里达带回了一只小鳄鱼.把它放到了小河或阴沟里长大了。”
“我经常在树林里转悠。还有你、彼得、肯、布雷斯、山迪……真见鬼,格林镇的人从六岁到二十岁有一半的人整年都去小河里玩。以前从来没人看见过鳄鱼。再说你真的认为鳄鱼会这样走路吗?你认为鳄鱼会下这样的蛋吗?瞧——”他拽拽旁边的小树,树干上离地五英尺高的一个树枝折断耷拉了下来。“你见过鳄鱼爬树吗?”
“你是说我们回到恐龙时代啦!咱们给《全国探索者报》打个电话,”珍妮弗笑了笑,“标题是‘科菲尔德在伊利诺伊州发现活恐龙’。”
阿伦摊开双手,喜怒掺半地说:“说实在的,咱俩谁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那咱们把蛋带回家吧。”珍妮弗提议。
珍妮弗要去拿那只蛋,她弯下腰时长发抖动了一下,阿伦把她拦住了。“等等,珍。对于古怪的东西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动,现在还不能动。”
“比如说恐龙。”珍妮弗取笑道,打断了他的话。
阿伦没理会她的嘲讽。“首先我们应该详细地做个记录,拍几张照片,测量一下……”他停了一下,皱皱眉,然后接着说,“可是我父母把家里的相机带到芝加哥去了。”
“彼得有个好相机。走,咱们去找他。”珍搬弗说。
说实在的,阿伦根本不喜欢去找彼得,不过好像也没别的办法。走出树林时他说:“也许我们会找到合理的解释,我真想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听到耳边有虫子叫,便挥手把它轰走。那是只火柴盒那么大的一只苍蝇,它猛地嗡嗡飞走了。
“大吸血鬼。”珍说。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苍蝇。”阿伦盯着那只苍蝇说道。
苍蝇飞走了,消失在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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