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猿猴的观察力

 



  漆黑、曲折的街道使芒多感到害怕。的确需要十二位手持火炬的奴隶护送这群人士参加另一个晚宴,然而火炬投下的断断续续、跳跃不定的光太微弱了,因而除了使他们周围显得更阴森可怕外,什么作用都没有。
  他们已在罗马呆了三天。白天观光,晚上参加晚宴,实际上从未逃出过路西阿斯或阿古利皮娜的视野。
  芒多很快就意识到了,路西阿斯是个古怪的人。虽然埃克尔斯早就给他灌输了许多关于他将成为皇帝的瞎话——而且他似乎真的在倾听;谁会不听呢?——但路西阿斯还是注重他的歌唱和演出。芒多认为,尽管他在这两方面都不行,但在城里,他是非常受欢迎的。人们不停地邀请他参加晚宴,希望看他表演。(用阿伦的话说是:“唱歌挣晚饭。”)
  芒多认为路西阿斯所以如此受欢迎,是因为罗马演艺界人士——歌唱家、演员、赛马车驭手。或格斗士——大都来自下层阶级。他们当然能够通过他们独特的艺术暴富,而且成为城里的名人,然而他们起初都是奴隶、被释放的奴隶或城市贫民。而路西阿斯是独一无二的。他不仅是罗马最老的贵族家族之一的后裔,而且与皇帝有血缘关系。没有比他阶层更高的了。因此说,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芒多还认为人们以为邀请路西阿斯去他们家,并赞扬他的歌唱或演说术就是巴结皇帝朱利斯。
  芒多、阿伦和埃克尔斯成了路西阿斯的随员。人们希望他们也能参加进来助兴。当然,这类工作大多落在了芒多的身上。
  虽然芒多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像个名人,但他的名望已经开始下降了。虽然他不是唱歌的料,但他能够随时与路西阿斯比赛演讲术,并能够戴用橄榄叶做的花冠(获胜)。但在一次演出后,埃克尔斯告诉他,要他稍微收敛些,别让路西阿斯太难堪了。被一个猿猴击败,这对路西阿斯的名声或自尊心不利。芒多听从了他的劝告。
  在社交场合,他们都很受欢迎,因而紧接着第三天,路西阿斯和这三个被时间摈弃的人,在十二位手持火炬的奴隶陪同下,去参加一个宴会。这个晚上,他们的东道主是位议员级的人物,他住在巴列丁山上。那是一块独立的住宅区,从阿古利皮娜的庄园到那里,他们必须经过巨大的圆形竞技场,而它的四邻并不太理想。
  圆形竞技场本身就令人难以置信。它是罗马最大的、也是最壮观的建筑物之一。是一个长六百码、宽二百码的椭圆形场地,它的石凳和木凳上能坐二十五万观众。通常这个椭圆形场地被用来进行马车比赛,不过格斗比赛和其它流血项目也在竞技场内举行。路西阿斯昨天刚带他们去过圆形竞技场。马车竞赛无疑是很刺激的。赛车手们都是些技艺高超胆量过人的男人,他们驱赶着马匹以非常危险的速度在观众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沿着椭圆形的跑道飞奔。但是,格斗士的格斗不合芒多的意。他极不赞成动物与动物搏斗以及动物与拿武器的人搏斗。其结果总是动物遭殃。
  尽管血腥味与死亡同圆形竞技场紧密相连,但白天,这里依旧是个人头攒动,充满欢声笑语、喧闹非凡的地方。晚上,当他们从南边过来时,他们必须经过这些建筑群,这些建筑占据了整个市区。
  芒多忧心忡忡地观察着黑暗。他知道要相信直觉,直觉告诉他要小心。夜晚的罗马是个危险的地方。没有警察队巡逻,流氓恶棍在黑暗中肆无忌惮,飞扬跋扈。芒多拽了拽阿他的袖子。
  芒多说:“我不想显得太神经过敏,但我感觉不好。”
  阿伦双唇紧闭,直视着他。芒多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阿伦,可阿伦不愿听。虽然他们曾谈论过,但阿伦发现芒多在效仿埃克尔斯。毕竟他们是想要获得阿古利皮娜的好感。她有钱有势,能够帮他们找到朋友。她能够,但目前还不行。芒多知道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阿伦会越来越担心。
  “我不认为——”芒多还不知道阿伦要说什么,就见从黑暗中匆匆走出一群人。

  他们穿着破烂肮脏的袍子,手里拿着形形色色的武器,一些人拿着刀,另一些人拿着粗糙但又可怕的短棒。这伙人也有十二个,与路西阿斯的人一样多,但他们比路西阿斯的奴隶更有胆量。
  当他们疾速前行时,这些恶棍尖声高叫。于是奴隶们转身就跑,连别在腰间的短剑都没顾上拨出。大多数扔掉了手中的火炬,只剩下一缕微光摇曳不定。
  路西阿斯朝着他们大喊,要他们回来抵抗,但没人听他的。他们跑掉了,只剩下他和他的朋友面对凶神恶煞地向他们扑来的恶棍。
  虽然恶棍中,有一个踌躇不前,但他们还是举着武器包围了他们。这位退缩者比其他人穿得好。芒多看见他穿的是宽外袍,这是罗马市民身份的标志。他是个年轻人,长得有点像啮齿类动物,头发稀疏无光泽,门牙向里钩着。毫无疑问他就是老板。他低声说了些什么,于是恶棍们冲向前。芒多绝望地向四周看了看,他们四个中唯一的武器就是芒多的牙。
  路西阿斯站在队伍后边。他用带着恐惧的嘶哑声音喊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路西阿斯·阿希诺巴布斯!我是皇帝的亲戚。我们有血缘关系!”
  他的这种表白并没有劝阻这帮恶棍。事实上,芒多倒觉得他们头头的表白有点可笑。那伙人很清楚他们是谁。因此,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抢劫,而是一次有计划的袭击,或者可以说是谋杀。芒多匆匆审视了一下走近他们的恶棍。是的,绝对是谋杀。
  只有一件事可做,他挺直了身子,尽可能举起胳膊,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架势,而且还高声尖叫着。他猛改过去,他的尖牙寒光闪烁。
  当他接近手持武器的恶棍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不买我的账.”芒多意识到。按着只听“轰隆”一声,他们头顶上的天空爆发出巨大的雷鸣声,这种雷鸣声芒多曾经听到过。
  如此突如其来的雷鸣震惊了每个人,它给了芒多所需要的机会。他用他那长而有力的胳膊左右开弓,两个恶棍被打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他冲了过去。
  “每个猿猴都为自己!”他尖叫着。
  接着是狂风怒吼,大雨滂沱。气温骤然下降二十度,芒多知道时间风暴,糟糕的时间风暴向他们袭来。
  陆地上的景物疯狂地摇晃着,突然,这些景物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片汪洋大海。仿佛有一只庞大的水桶把域外的海水猛泼在芒多他们面前,就像用玻璃墙做成的难以想象的巨大的水族馆一样。
  “噢,噜……”芒多咕哝着。他猛然停住并尽快后退,但退得还是不够快。
  抓着挂在他们面前水桶的手突然松开了,一堵三十英尺高的水墙像无情的瀑布一样飞流直泻。那巨大的水流把芒多高高掀起,他拼命地挣扎着。
  使他感到欣慰的是他发现自己学会了游泳,因而他把头伸出汹涌的波涛。波涛如同巨大的海啸砰然撞击着狭窄曲折的罗马街道。
  当芒多使劲把头伸出水面时,仿佛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身上。但他无心仔细察看这些东西,他只顾挣扎,因为他头上方的黑色天空轰然作响,湍急的水流像一片飘浮在街道上的残骸令他生厌。
  突然,他撞在了又大又硬的东西上,像是撞在了楼房山墙上。他被弹了回来,淹没了。他喝了一口又咸、又恶心的水,他竭力想把它吐出来,可是更多的水却进入他的嘴里和肺里。
  他拼命地想抓住什么,想抓住任何东西,把自己拽出水面,但他的手指什么都握不住。渐渐地他觉得自己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他最后的想法就是:“死的感觉就是如此……”

  阿伦被冲到了一层石楼梯的台阶上,他不停地咳嗽喷吐。这时,一个男人走下台阶,把他扶起。他在阿伦肩胛骨中间部位连续拍打了几下,试图把阿伦肺里的咸水倒出。
  阿伦终于吃力地说:“谢谢。谢谢。我没事了。”
  这人激动地用拉丁语说着什么。阿伦使劲地听着,还是一个词都听不懂,更别说听懂他说的意思了。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他把湿漉漉的头发向后捋了捋,然后四下看了看,他在心里默默诅咒这该死的语言障碍。
  淹没了狭窄街道的洪水其实是坏事变成了好事。城市里的垃圾收集显然并未得到重视,而且随着城市人口的大量增长,城市里原来的下水道排污系统已经不能满足需要,街道上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垃圾。这次洪水把这些垃圾都冲掉了——至少眼前干净了。阿伦担心洪水退去后,这里的情况会依然如故。

  洪水也遗留下了一些自己的残骸。比如有奇形怪状的鱼、还有神秘可怖的绿色磷光照在圆石铺成的街道上的灯上,噼啪作响,闪闪发光。一堆蛇状的东西在另一堆脏东西上蠕动,一群感到好奇的旁观者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观看。在街对面,一条大理石凳下靠着一团带有毛皮,而且经水浸泡过的东西,像是一个淹死了的猴子。
  阿伦忽然意识到那一定是只淹死了的猴子——至少可以说是最接近猴子的东西。原来是芒多。他静静地缩成了一堆,浑身湿透了,一副悲惨的样子。
  那个尽力帮助阿伦的人对他的行动感到吃惊:阿伦离开他,快步穿过街道,径直跑到芒多面前,把芒多放在了自己的背上。他的四肢和脖子无力地耷拉下来。眼睛闭着,嘴巴张着。当阿伦轻轻拍了拍他时,一股水从他嘴里流出,流向他的下巴。他还是没有呼吸。
  “噢,不,”阿伦说。
  他把芒多的头向后倾斜,迫使他张开嘴。更多的水从嘴里流出。他用手指戳芒多的嘴,把他的舌头往下拉,清除他嘴里那些难闻的、绿乎乎的像海藻样的东西。他使劲捏住猿猴的鼻孔,用自己的嘴对着芒多的嘴做深呼吸。
  他能够听到周围人惊奇的窃窃私语。他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引来了一群人围观,但他太专注于抢救芒多了,因而对别的事根本就不在意。
  他抬起头,吸了口气后,又吹进了芒多的嘴里。
  阿伦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后,低声说:“醒醒,醒醒。”
  他一遍又一遍地给芒多做人工呼吸,当他感到芒多身体先是动了一下,然后又浑身抖动了一下时,他在想他今后是否应该做一名海岸救护员。
  “太好了!”阿伦大叫着。他又给芒多呼了口气,然后向后退了退。
  这时,猿猴的面部痛苦地扭动了一下,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表情迷茫,恐惧。他使劲地活动着嘴,然后靠在一只胳膊肘上,扭过头,把一大口咸水吐到了阿伦脚上。围在他们身旁的人们都屏住呼吸、向后退。芒多疯狂地呼吸了一会儿,然后平静下来。
  他对阿伦说:“你救了我的命!”
  阿伦点点头,然后看看自己的脚。“这就是你对我的感谢。”
  芒多坐起来,不好意思地低声说:“对不起。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
  阿伦说:“我理解。没事了。”他始起头来,只见大多数围观者都已散开了。
  在罗马大街上,观看一只溺死的猿猴是件有趣有事。看见有人把他从死亡中救活就更有意思。然而,当他们听到猿猴与救他的人对话时,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只有一个人保持平静,这就是那位早先帮助阿伦的男人。
  阿伦指了指那个人。随后问芒多:“问问这小伙子是谁?他救了我,我应该感谢他。”
  芒多点点头:“让我喘口气。”他把头放在膝盖中间,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他点了点头后,抬头望着那个男人,用拉丁语同他交谈。
  这位同情并援助贫病者的善人对待这件事很平静,仿佛他早就经历过许多意外之事,因此没有什么事能够令他感到惊异。他和芒多谈了一会儿。芒多点点头后,转向阿伦。
  “他叫考内路斯,是那个寺院的牧师。”芒多扭过头说,“那是伊希斯寺庙。”  ”
  “伊希斯?”阿伦皱了皱眉。“那不是一个埃及女神吗?”
  芒多点头说:“我想是个埃及女神。不管怎么说,他要我们同他一起来,稍微休息会儿。其实,我认为他是被你救活我的行动感动了。”
  阿伦间:“你想随他去吗?我能够自己休息。”
  “你能吗?”芒多咕哈着。“我可是死过一回的了。”
  “不准确。”阿伦说着,扶芒多站了起来。
  “咳,与我曾想过的最接近。”
  考内路斯领着他们过了马路,上了台阶,进了他的寺院。

  这座寺院不如阿伦曾见过的那些寺院豪华,但却有一种他所喜欢的宁静的美和简朴。
  阿伦问:“伊希斯在罗马的结果怎样?”
  芒多说:“我问问。”
  显然,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芒多和考内路斯边谈边走。
  牧师带他们去客厅,他让他们在客厅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会儿,用他的话说就是清醒清醒,再走。
  考内路斯匆匆走后,芒多说:“这个故事的大意是:罗马人当然有他们自己的男神和女神,但他们并不盲目相信。只有不盲目崇拜,他们才允许其他宗教存在。正如你所说,伊希斯起源于埃及。她在罗马的教派很小。伊希斯本身倒没有什么可以崇拜和值得推崇的。你知道伊希斯是管生育和繁殖的女神。她的牧师们传播爱、孝顺和温和。这种哲学倒是值得提倡。”
  “听起来像是基督教。”阿伦说。
  “基督教,”芒多说,“是的,考内路斯提到过基督教。那是一个小教派,从中东的某个地方传来。虽然他的确说过基督教的先知耶稣的教诲与伊希斯教的那些教诲是非常相似的,但基督教当时并没有广泛流行。
  “哇,”阿伦说,“真是难以置信。这时,在我的世界里,基督教已建立得相当完善。现在它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它从来就没有在这儿流传开来?”
  芒多耸耸肩:“似乎是那样。”
  “好哇,”突然,一个严厉的声音打断了阿伦的话,“你们两个在制造什么麻烦?”
  阿伦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穿军服的高个子,他穿的护胸甲闪闪发亮,金色的头盔上插着的一根羽毛在不停地摆动。好一会儿,阿伦才反应过来,这个罗马人讲的是英语——又过了会儿,他才认出了说话的人。
  “是彼得吗?”阿伦问。“是你吗?”
  彼得笑着摘掉了头盔。
  他说:“正是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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