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天外来水

 



  “滚开!”上面传来微弱的喊声,“你给我滚开!”
  “天哪?真像彼得的声音!”珍妮弗激动地望着阿伦,惊呼道。她转过身去,双手卷成喇叭状,“彼得,你在哪儿?”
  “珍妮?哎,珍妮!我在这儿!”声音从左侧传来。他们飞快地穿过一排蕨树,阿伦跑在最前面。突然,他收住脚步,珍妮弗几乎撞到他身上。几个人看到一棵蕨树上面,彼得紧抓着一根树枝,极像一颗红顶的果子;树下,—只巨大、暴怒的恐龙正转来转去。颇令珍妮弗不解的是,阿伦突然大笑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的特拉维斯竟也笑出了声。
  “这可笑吗,你们俩?”珍妮弗皱着眉头问道,“你们不会觉得为一只饿急了的恐龙追杀很可笑吧?快点儿,我们得想办法对付这个家伙。”
  “珍,这是甲龙,”阿伦告诉她,“有‘爬行坦克’之称,不过它是严格的草食动物。不管多饿,这可怜的东西也不会吃彼得。彼得很可能闯入了它的领地,它在赶他走呢。”
  甲龙忿忿地瞪着这些新的入侵者,发出一声吼叫,又扫了一眼彼得,慢慢朝着阿伦他们走来。尾巴高高地翘起,充满威胁地晃来晃去。
  “啊!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别把它惹急了,我可不愿被它尾巴上的肉球打中。快,伙计们,往后退。”阿伦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退了回去,斯特拉却没有动。相反,这个马塔塔朝甲龙又迈了一步,用脚用力跺着地面。她的脊背高耸,看起来比原来显得更加高大,同时鼻角中发出刺耳的轰鸣。
  甲龙的脚步犹豫了。它往旁边一侧身,摇摆着尾巴像要出击。
  “斯特拉!”珍妮弗喊道,“当心!”
  斯特拉没有理会,她朝着甲龙喷了回鼻息,又近了一步,鼻角中又一次发出轰鸣。甲龙突然—转身,其速度之快今珍妮弗始料未及。它威胁地发出低低的呼喀声,尾巴在斯特拉面前甩来甩去。
  “斯特拉!”珍妮弗又喊了一声。
  她还是没有理会,小心翼翼地朝甲龙又迈出一步。甲龙吼了—声,退了几步,张开了钩子一样的利嘴。斯特拉又跺了跺脚,像在挑战,同时挥舞着爪子般的双手,像从院子里往外轰赶一只癞狗。这次,甲龙笨拙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儿撞在彼得吊挂的那棵蕨树上。斯特拉继续向前走,而且越走越快。显然,甲龙感到还是谨慎行事为好,不能莽撞送命——于是,掉头沿河床跑掉了。
  “太捧了,斯特拉!做得好!”阿伦叫喊起来。
  彼得从树上跳下,重重地摔在长满苔藓的地上。他望着跑远的甲龙,拍了拍斯特拉的肩膀,斯特拉打了个响鼻,跳开了半米远,一双黄棕色的眼睛警觉地望着他。彼得摊开双手,表示对这个马塔塔毫无恶意。
  “喂,我只想说声谢谢。”尽管他知道斯特拉根本听不保,还是说了出来,“我还以为那家伙会把我困一天呢。”
  彼得朝大家转过身来,嘴唇紧闭,脸微微红到了脖根。“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他说,然后又摇摇头,“唉,真是说不过去。嗯……阿伦,珍,特拉维斯,我很抱歉,全怪我。我真愚蠢,竟跟埃克尔斯一起离开,我后悔极了。也许你们不相信,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愚蠢?”阿伦愤怒地说,“这也未免太轻描淡写了。那只恐龙袭击我们时,因为你没在场,我们差点儿送命。”阿伦怒气冲冲地挥舞着手臂,彼得的脸更红了。阿伦还想再好好教训他一番——谁让他想只凭一句“我很抱歉”就想解脱自己呢?但是,还未等他再开口,珍妮弗一脚插在了两人中间。
  “够了!”她尖声地对阿伦叫嚷道,“彼得已经道过歉了,也回来了,这就行了。”
  阿伦刚要再说什么,珍妮弗警告地竖起一个手指。阿伦深吸了口气,心里明白她是对的。自已是在借彼得发泄心中的不满。他是你的朋友,你一直在坦心他的安全,现在不要再赶走他了——
  他呼了好几口气才平静下来,“你说得对,珍。我很抱歉,彼得。我想……我还总想着过去。我……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我一直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刚才我太不冷静了。欢迎归来。”
  彼得不安地,略带羞愧地朝他们笑了笑。阿伦伸出手去,彼得握住它,阿伦一把把彼得拉过来,两人抱在一起。
  “我好想你,老兄。”
  “谢谢,”彼得嗓子沙哑着说,“你们太宽容了。要是我再找到埃克尔斯……”彼得撇了撇嘴,“说起失踪的人来,芒多呢?”
  “芒多已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珍妮弗简单地把自从在沼泽地的餐馆分手以后所发生的一切给彼得讲了一遍。她刚讲完,彼得不禁朝后看了一眼他们来时的路,似乎担心会有一队盖尔克咆哮尖叫着从山上冲下来。
  “埃克尔斯怎么样了?”珍妮弗问:“他去哪儿了?你的头怎么啦?”
  彼得简要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他没有提及那只会说话的恐龙。当阿伦听说埃克尔斯带走了飞船碎片,气得满脸通红:“你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彼得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跟着他进了沼泽地,后来就迷路了。他想从陆路回到马塔塔村子,不过也许还在那儿转悠,或者已经穿过了沼泽地。我不知道。”
  阿伦冷冷地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去找他,这太浪费时间,盖尔克就在我们身后。凭借我们小小的计谋,我们赢得了几个小时。不过,根据我对盖尔克的了解,他们不会轻易放弃的。”
  珍妮弗快速地跟斯特拉说了几句,斯特拉吼叫着指了指他们来时的路。
  “斯特拉也这样想,”珍妮弗说,“她说他们会很生气,这样他们速度会更快,抓住我们的决心就更大了。”
  “只能设想埃克尔斯在我们前面,“特拉维斯说,“要不然,我们可帮不了他。”
  “我们需要他手里的飞船碎片,”阿伦说,“找到他就能找到碎片。要是不能……”
  持拉维斯咳嗽了一声,“我们就得靠自己了。”
  “那就走吧,”珍妮弗说,“我们到得越早,也就知道得越早。走吧,彼得——你回来我们都很高兴。”
  他们又出发了。

  地势越来越高,几乎要跟马塔塔峡谷周围的山峰齐平。路面像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到处都是陡峭的山峰和谷地,崎岖的地形极易使人迷失方向。他们不停地穿山越岭,对特拉维斯来说,这太艰难了。阿伦注意到了这点儿,每隔个把小时,他们就停下来让特拉维斯休息一会儿恢复些力气。他的瘸腿越来越厉害,大半个身子全凭路上拾的一根粗木棍支撑着,每次停下来休息时,阿伦都为耽搁的时间烦躁,因为埃克尔斯就在前面,而盖尔克就在身后。
  “不要停了。”休息过三四次后,特拉维斯说,“我知道我是个累赘。为什么你们不继续走呢?我会追上你们。”
  珍妮弗望了阿伦一眼,“不,我们要在一起,不会丢下任何人。不只现在,永远不会。”
  “珍妮,”特拉维斯微笑着慢慢说,“我知道我会给大家带来危险,我不愿意因为我拖了你们的后腿让盖尔克追上来。”
  “不会的,特拉维斯,”阿伦说,“别胡思乱想了。我们不会把你丢在这儿。我们会在危险时刻得到救助,请相信我。”
  “阿伦,”特拉维斯坚持着,“你这样说,我非常感激,不过我也清楚现实。”
  阿伦笑了,“现实?当时间风暴把世界一劈两半时你还会谈现实吗,当我们看到会行走的雷神,看到会说话的恐龙,看到昆虫是高级生命形式的世界,你还会谈现实吗?你在开玩笑吧——现实这种东西不再有了。现在别再说了,准备出发,天黑之前还有很远一段路呢。”
  特拉维斯想再说什么,一阵咳嗽使他喘不过气来。珍妮弗走过去照顾他。阿伦走不几步,眯眼远眺,远处,只看到崎岖的关口通向马塔塔峡谷。
  “你真的变了,阿伦。”
  阿伦没有回头,继续扫视着周围的岩石和峭壁,“你是什么意见,彼得?”
  “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说,经过了几个月你长大了许多……”阿伦转过头来,看见彼得耸了耸肩,笑着做了个鬼脸,“你长大成人了。”
  “你也一样。我喜欢那些胡子。”
  彼得咧嘴笑了,用手摸了摸已经长出短髭的下巴。“是啊,你也长胡子了。不过不仅仅是这些,我一直在观察着你。你实际上已经是这儿的头儿了。以前是特拉维斯,不过自从他受伤之后,就是你的了。珍妮弗也一样——你们俩……都比以前坚强多了——不是力气大了,是这儿,内在的东西。”彼得拍了拍胸,“我觉得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过去,我一直嫉妒你和珍妮,嫉妒你们的成长。”彼得自责地抽了抽鼻子,“我想我还远未成熟呢。”
  阿伦笑了,拍了拍彼得的肩膀说:“我想你也已经成熟了。现在我们要想办法在盖尔克追来之前找到飞船。到这边来。”
  阿伦领着彼得爬上一个山坡,那儿有一座时间风暴留下的石砌的、破烂不堪的城堡。上面雕刻的象形文字,阿伦看不明白,但是图形——四条胳膊,暴突的双眼,猪一样的嘴巴——决非是人。
  这是不应存在的另一时间、另一空间的残余。阿伦撇了撇嘴,沿着狭窄、盘旋的楼梯——显然不是用来观光的——来到城堡顶上。彼得跟在后面,上来后就在阿伦的身旁。
  阿伦指了指身后。远处,—小队影子正穿过沼泽旁的平地,迅速移动过来。“盖尔克,”彼得还未张口,阿伦就说了出来。“几个小时前,我们翻越另一峭壁时,我就发现他们了。珍妮弗也看见了。幸运的是,特拉维斯没注意到他们,否则又要坚持留下。”
  “他们距离我们还有多远?”
  “不知道,”阿伦耸了耸肩,“也许两三个小时,也许更长一点儿。走这种地形,他们比我们快得多;不过,夜里他们绝对比我们慢。恐怕一旦我们穿过关口进入峡谷时,他们也就追上来了。”
  “那怎么办?”
  阿伦又耸耸肩,重至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朝彼得苦笑了一下,“我想最好还是继续跑。”
  “有道理。”彼得说。
  “找到我们,你不高兴吗?”
  “欣喜若狂。我想当初应该跟芒多走,而不是埃克尔斯,对吗?”
  阿伦笑了,这几天来他第一次感到说不出的舒畅。“走吧,看看特拉维斯休息好了没有,我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比一比究竟谁跑得快:是盖尔克,还是我们。”

  你永远也不会理解人类。
  在穿过关口进入马塔塔峡谷时,斯特拉的脑海中一直回响着这句曼特罗①,她不明白为什么盖尔克已经几乎抓住他们时,他们却不听从命运的摆布;她还不太相信珍妮弗的同伴阿伦是如何让岩石块滚落下来填满了关口;她不明白为什么盖尔克再次逼近时,他们还是要跑;为什么特拉维斯不像马塔塔一样倒下去,听命于死亡的召唤。一想到特拉维斯的内伤,斯特拉的鼻子禁不住皱了一下。
  【① 曼特罗:(印度教、大乘佛教中的)祷文、符咒。】
  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意识到,他不会活多久了。
  在逃离繁衍地之后两天半的时间里,他们既得到过救助,也经历过梦幻风暴。斯特拉不明白为什么人类看不到世界之间的界限正在四分五裂,他们的计划必定要破产。
  而斯特拉也的确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帮助他们。
  人类是一种疾病,她对自己说,他们已经传染了你,你不是人,可也不是纯粹的马塔塔了,再也不是了。
  斯特拉预感到又一场时间风暴就要来临,她闻到了它的气息,但是人们还没注意到。斯特拉又想起梦幻风暴中的风暴兽踩碎了她的窝和恐龙蛋,失去亲人的痛告再次涌上心头。
  我的孩子们全部死了。我给它们温暖,给它们生命,我照料它们,感受着它们。再过几天,它们就能孵化出壳了,懵懵懂懂可以吃东西了。我的孩子,又一代生命——已经死去,因为古道已经消逝。你真相信人类会修复这一切吗?
  就要走到关口了,斯特拉已经看到他们面前的那片曾经居住过的青草茂密的峡谷。虽然风暴的几次袭击已使它千疮百孔,再见到它,内心依然非常兴奋。自从他们离开后,这里又经历过多次风暴的袭击,损伤的范围越来越大,需要很多步才能量完。蓦地,她禁不住黯然神伤,要是风暴最终毁灭了整个峡谷,那怎么办呢?
  她悲伤地发出一声哀鸣,在山间回荡。
  “怎么啦,斯特拉?”珍妮弗走过来问道。
  “梦幻风暴就要来了。“斯特拉指着头顶上石灰岩绝壁之间的一线天空说:“看,乌云已经开始聚集了。”
  珍妮弗抬头一望,发现快速翻滚的黑云已经压到山顶。“它又来了。”她叹了口气,然后朝其他人喊叫着。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很快地交谈着,斯特拉一句也听不懂。之后,阿伦小跑着冲过关口,朝着山谷和那片树林跑去。
  斯特拉想告诉他跑丝毫解决不了问题:风暴终究会发现他们,但是他不会懂她的意思。她咆哮一声,有些心灰意冷。风开始旋转起来,刮起脚边的尘土,斯特拉跟在他们身后,跑上了那条狭窄的小路。

  这时,四周的天空一下暗了下来。没等跑出一百步,闪电已经开始喷出火舌。第一声炸雷击中了斯特拉的胸部,她惊愕地发出一声粗厉的叫喊。一堵石墙突然山现在面前,石墙上开裂的缝隙中有许多张脸在向外窥视。突然,地上的开裂处喷射出一阵箭雨,伴随着弓弦的尖利声响。斯特拉大吼一声发出了警报,与此同时第二道闪电又炸开了:墙、人和箭雨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口上方的悬崖上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声,斯特拉转过身,看到一只浑身散发着耀眼光芒的怪兽,像是盖尔克用来熔化矿石的火焰。只是这只发光的怪兽身形像鸟,两眼射出红光。又是一声尖叫之后,它展开火一样的翅膀,从悬崖处跃起,光芒随之照彻整个山谷。落下时,一道闪光击打得岩石乱飞。他们刚要下意识地躲开,怪兽却猛扑下来。斯特拉感受到了它飞行时挟裹的热浪,以及振动双冀再次腾空时的热风和烧焦的糊味。待这只怪兽再飞起来时,斯特拉已被卷进了风暴的漩涡,这时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她感觉到风暴正在积蓄力量。她知道这次闪电过后还会出现一次幻像,随后风暴会迅速消失,而这一幻像会保留下来。
  闪电耀眼炫目,电弧光击中了前面的地面,一声巨雷在空中炸响。斯特拉痛得大叫一声,两眼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到人们在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喊叫着,珍妮弗也在比划着尖叫。斯特拉被风暴击中的眼睛,朦朦胧胧地感到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景象,她吃惊地嚎叫起来。
  矗立在面前的是波涛汹涌的蓝色水体,水浪高在五十英尺,占据了整个关口。它像一座来自另外世界的液体城堡……
  ……其来势汹涌,不可阻挡。
  液体城堡还在膨胀,越胀越大,之后,轰然崩溃,整个城堡迅速瓦解,化成一股急流,海啸般在关口内激荡,泛起白色的泡沫,呼啸着向他们冲过来。
  他们叫喊着,转身猛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何况也无处可逃。斯特拉没有动,面对这汹涌奔腾的巨浪,她知道是逃不掉的。她想从自己内心找回原来那种宿命的本能感觉,欧克利希式的平静。
  如果我的生命应该完结,万能先祖,我会愉快地来到你身边。
  斯特拉闭上了双眼。
  海水像千百个冲锋的盖尔克一样向她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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