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安那州,朱利安种植园,1857年7月
两名骑手出现时,索尔·比利·蒂普顿正在大门外,对着砂石小径前那棵枯萎的大树练飞刀。虽说是上午,但天气已经热得像置身地狱。索尔·比利出了一身透汗,正打算练完后去游游泳。这时他看到两名骑手从老路拐弯处的树林中出现了。
两个拴在一起的黑奴踉踉跄跄跟在骑手们身后。索尔·比利抱着胳膊,背靠在大树上,等待他们接近。
他们果然勒住缰绳。其中一个男人看了看油漆斑驳、门阶朽坏的大宅,从嘴里吐出一口烟草渣,扭头对索尔·比利说:“这里是朱利安种植园吗?”
他块头不小,红红的脸膛,鼻子上有个瘤子,身穿臭烘烘的皮衣,戴一顶软趴趴的帽子。他的同伴是个年轻人,脸颊红润,身材瘦削,可能是他儿子。
“没错。”索尔·比利回答说。他朝骑手身后看了一眼,随即走向那两个形容憔悴的黑人。他们被锁链拴在一起,显得颓丧可怜。索尔·比利露出了微笑。“哦,”他说,“这不是莉莉和萨姆吗。没想到你们俩还会回来。你们逃走已经有两年了吧。朱利安先生知道你们回来,肯定特别高兴。”
萨姆是个身材魁伟的男人,他仰头盯着索尔·比利,但目光中并没有反抗的意思,有的只是恐惧。
“我和我儿子在阿肯色遇见他们。”红脸男人说,“他们自称是自由黑人,但别想蒙我。好了,我把他们带回来了。抓回这样两个奴隶,应该能值点什么吧。朱利安先生在家吗?”
“不在。”索尔·比利抬头看看太阳。离中午还有几个小时。
“那好,”红脸男人说,“你一定是监工吧?他们称作索尔·比利的人?”
“就是我,”他说,“萨姆和莉莉说起过我?”
男人又是一阵大笑。“哦,我们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后,这两人可说了不少话,一路没停过。有一两次,我和我儿子让他们闭上了嘴,但他俩马上又开始唠叨,还讲了些故事。”
索尔·比利用冰冷阴狠的眼睛看着两个黑人,他们都没抬头。
“也许你可以收下这两个人,把报酬给我们,我们就可以上路了。”男人说。
“不,”索尔·比利·蒂普顿说,“你们得等等。朱利安先生肯定想亲自向你们致谢。用不了多久,他天黑就回来。”
“天黑,啊?”男人说着跟儿子交换了几个眼神,“有意思,索尔·比利先生。这两个黑奴说,你肯定会这么答复我。他们讲过一些这里入夜后的怪事。我和我儿子只想赶紧拿钱上路,反正对你来说都一样。”
“对朱利安先生可不一样,”索尔·比利说,“而且我也没法给你们钱。你们相信两个黑奴讲的愚蠢故事吗?”
男人皱起眉头,嘴里始终嚼着烟草。“黑鬼的故事当然是胡说八道,”他终于说道,“但我知道,黑鬼偶尔也讲实话。好吧,索尔·比利先生,我们照你说的办,等那位朱利安先生回家。但你别以为我们会上当受骗。”他拍了拍腰间的手枪,“我等待的时候会带上这位老朋友。我儿子也有一把。另外,我们都很会用刀子。明白吗?这些黑鬼跟我们说过你背后藏着的小刀,所以你最好别背过手去,做出挠痒痒的样子什么的,不然我们的手指也会发痒。咱们最好都和和气气地等着。”
索尔·比利扭过脸,用冰冷的目光瞪了红脸汉子一眼,但这人蠢到根本没注意。
“请到里面去等吧。”索尔·比利说,双手特意离后背很远。
把父子俩领到书房后,比利拉开厚重的窗帘,让光线透入落满灰尘的昏暗房间。奴隶们坐在地板上,两个男人则舒舒服服坐进厚皮椅。
“哦,”汤姆·约翰斯顿说,“这地方真不赖。”
“所有东西都烂了,而且全是灰,爹,”男孩说,“跟黑鬼们说的一样。”
“你们想喝一杯吗?”索尔·比利微笑着问道。
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纵情狂饮,几乎喝光了朱利安最好的两瓶白兰地,好像那是廉价威士忌似的。他们吃饭,聊天。索尔·比利话不多,只是提些问题,把汤姆·约翰斯顿的话勾出来。
窗外,日头渐渐西沉。
当浓稠的阴影爬入房间深处时,索尔·比利站起身,拉上窗帘,点燃几根蜡烛。“我去把朱利安先生找来。”他说。
小约翰斯顿脸色白得吓人。男孩扭头对父亲说:“爹,我没听见有人骑马回来。”
“稍等片刻。”索尔·比利·蒂普顿说。他撇下两人,穿过黑沉空寂的交谊厅,走上宽阔的楼梯。到了楼上,他进入一件大卧室,这里的法式窗户都上了木板,华美的大床上罩着黑天鹅绒帐子。
“朱利安先生。”他在门口轻声叫道。屋子里又黑又闷。
帐子后面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天鹅绒帷幕左右一分,丹蒙·朱利安走下床来。苍白、静默、冰冷。他的黑眸似乎刺透黑暗,直接扎在索尔·比利身上。
“什么事,比利?”轻柔的声音说道。
索尔·比利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丹蒙·朱利安微微一笑。“把他们带到宴会厅。我马上过去。”
宴会厅高大狭长,里面有个古老华贵的枝状烛台,但在索尔·比利印象中,它从没点燃过。把两位逃奴猎手带进来后,他找来几根火柴,点起一盏小油灯,放在长桌中间。黯淡的光晕照亮了白色亚麻桌布,但房间其余部分仍被黑影笼罩。
约翰斯顿父子依次落座。男孩不安地环顾四周,右手始终没离开他的枪。两个黑奴可怜兮兮地站在长桌一端,紧紧抱在一起。
“朱利安在哪儿?”汤姆·约翰斯顿高声说道。
“马上就到,汤姆,”索尔·比利说,“再等等。”
谁都没再说话,几乎过了足有十分钟,男孩突然倒吸一口冷气。“爹!”他说,“有人站在门口!”
那扇门通向厨房,后面很黑。夜幕已然落下,大宅这边唯一的光来自桌上的老油灯。透过厨房大门,只能看到朦胧骇人的阴影,还有个轮廓依稀像人的东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莉莉哭出声来,萨姆把她抱得更紧了。汤姆·约翰斯顿面色冷峻,猛地跳起来,把椅子碰倒在木地板上。他抽出手枪,扳开击铁,喝问道:“谁在那儿?出来!”
“不用紧张。”丹蒙·朱利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约翰斯顿父子猛一回身,男孩吓了一跳,好像见了鬼似的。朱利安站在通往大厅的拱廊里,从黑暗中显出身形,露出迷人的微笑。他身穿黑色长礼服,脖子上戴着微微闪光的红色丝绒领结。黑眸中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反射着油灯火光。
“只是瓦莱丽罢了。”朱利安说。
一阵裙裾飘摆声响过,女子走到厨房门口,肤色苍白,一语不发,但美得不可方物。
约翰斯顿看着她,大笑起来。“哈,”他说,“只是个女人。抱歉,朱利安先生。这些黑奴讲的故事弄得我们有点神经紧张。”
“我十分理解。”丹蒙·朱利安说。
“他身后还有人。”男孩吉姆·约翰斯顿低声说。父子俩都看到了那些人。那些朦胧恍惚的人影,隐在朱利安身后的黑暗中。
“是我的朋友。”丹蒙·朱利安笑着说。一位穿浅蓝长裙的女子出现在他右手旁。“辛西娅。”他说。另一个穿绿衣的女子出现在他左手旁。“艾德里安娜。”朱利安懒洋洋地打了个手势,“这几位是雷蒙、让和库特。”三个人同时从环绕长厅的其他房门出现,脚步静得像猫。“在你身后的是阿兰、乔治和文森。”
约翰斯顿转过身,看到他们从黑暗中走出来。朱利安身后又有几个人出现。除了衣裙摆动的轻响外,他们走动起来悄无声息。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动人的笑容,注视着两个外人。
索尔·比利没笑,但汤姆·约翰斯顿抓着枪来回扫视的样子让他觉得实在有趣——像只吓坏了的动物。
“朱利安先生,”他说,“我得告诉您,这位约翰斯顿先生不会上当受骗。他有一把枪,他儿子也有一把,而且他们都很擅长用刀。”
“哦。”丹蒙·朱利安说。
黑奴们开始祈祷。男孩吉姆·约翰斯顿看着丹蒙·朱利安,抽出手枪。“我们把你的黑奴带了回来,”他说,“我们现在不想管你要赏钱了。我们这就走。”
“走?”朱利安说,“哦,怎么能让你们空手而归呢?你们跑了这么远的路,从阿肯色州把几个黑鬼给我们带回来。我不想再听到这种话。”他走过房间。吉姆·约翰斯顿凝视着他黑色的眼眸,举着手枪,但一动没动。朱利安从他手里把枪拿开,放到桌上。他抚摸着男孩的面颊,开口说:“洗去这层尘灰,你会是个英俊的孩子。”
“你想对我儿子干什么?”汤姆·约翰斯顿喝道,“离他远点!”他挥舞着手枪。
丹蒙·朱利安瞥了他一眼。“你儿子有一种粗犷的美,”他说,“至于你,你有个瘤子。”
“我看他这个人本身就是个大瘤子。”索尔·比利揶揄道。
汤姆·约翰斯顿瞪着眼,丹蒙·朱利安始终在微笑。
“没错,”他说,“很有趣,比利。”朱利安朝瓦莱丽和艾德里安娜一摆手。她们款款走来,分别抓住男孩的一只胳膊。
“您需要帮忙吗?”索尔·比利问道。
“不,”朱利安说,“谢谢。”
他抬起手,动作优雅,近乎随意地轻轻划过男孩的脖颈。
吉姆·约翰斯顿发出一阵窒息的咕噜声。一道红色细线突然出现在他喉咙上,仿佛一条红色项链。明艳的血珠越沁越大,终于从脖子上滑下来,形成细流。吉姆·约翰斯顿拼命挣扎,但两位苍白的女子把他牢牢按在原地。丹蒙·朱利安探过身去,张开嘴,接住滚烫的血流。
汤姆·约翰斯顿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毫无理性的动物般的呻吟,过了好长时间才作出反应。他终于再次扳开击铁,瞄准朱利安。阿兰突然挡在他身前,雷蒙和辛西娅从后面伸过冰冷白皙的双手。约翰斯顿咒骂一句,扣动扳机。火光闪现,一股呛人的浓烟飘出。瘦若蒿草的阿兰被子弹击中,向后一仰,倒在地上。暗色血痕从他那件褶饰白衬衣的胸口处渗了出来。阿兰半躺半坐,碰了碰自己的胸口,手上染满鲜血。
雷蒙和辛西娅已经紧紧抓住约翰斯顿,以流畅的动作从他手中夺下枪。红脸大汉没有反抗。他盯着阿兰。血流已经凝固。阿兰微笑着,露出长长的白牙,尖利骇人。他站起身,向这边走来。
“不,”约翰斯顿尖叫起来,“不,我打中你了,你应该死了。我打中你了。”
“黑鬼有时也讲真话,约翰斯顿先生。”索尔·比利·蒂普顿说,“都是真话,你应该听听。”
雷蒙把手插进约翰斯顿软塌塌的帽子下面,抓住他的头发,把脑袋往后一揪,露出粗壮的红脖子。
阿兰放声大笑,用尖牙撕开喉咙。其他人也围了过来。
索尔·比利·蒂普顿把手伸到背后,抽出匕首,走到两个黑奴跟前。“走吧,”他说,“朱利安先生今晚不需要你们,但你们两个休想再跑。到地窖去。快,不然我就把你们留在这里。”
这句话让黑奴们立即行动起来。索尔·比利知道,这一招总是很管用。
索尔·比利来到厨房,吃自己的晚餐,用约翰斯顿们打开的第二瓶白兰地中的残酒送下。他刚吃完饭,阿兰就走进厨房。衬衫上的血迹已经干透,子弹穿过的地方留下一个焦黑孔洞,除此之外毫发无伤。
“结束了。”阿兰对他说,“朱利安让你到书房去。”
索尔·比利推开餐盘,向书房走去。他走过宴会厅时提醒自己,这里亟需清理。
艾德里安娜、库特和阿曼德在昏黑寂静的大厅中品尝红酒,尸体——或者说尸体的残余部分——躺在几英尺外。其他几个人已经去休息室聊天了。
书房里伸手不见五指。索尔·比利本以为只会见到朱利安一个人,但进去后,却发现黑暗中站着三个身影,两个坐着,一个站着。他看不出都是谁。比利站在门口。
“以后不要再把这种人带到我的书房来,”朱利安的声音传来,“他们很脏,会留下臭味。”
索尔·比利心中一寒。“是,先生,”他朝朱利安座椅的方向说,“抱歉,朱利安先生。”
沉默片刻,朱利安接着说:“把门关上,比利。进来。你可以点灯。”
这盏灯是用艳丽的红玻璃制成的,它的光芒给满是灰尘的房间罩上一层干涸血迹般的深红色。
丹蒙·朱利安坐在高背椅上,纤细姣好的手指托着下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瓦莱丽坐在他右手边,长裙的袖子在搏斗中撕裂了,但她似乎毫不在意。索尔·比利感到她比平时更苍白。让站在几步外另一张椅子后面,神色警惕紧张,正摆弄着戴在手指上的一个大金戒指。
“一定要让他在场吗?”瓦莱丽问朱利安。她瞥了比利一眼,紫色大眼睛中充满轻蔑。
“怎么了,瓦莱丽?”朱利安答道。他握住女子的手。瓦莱丽有些颤抖,双唇紧紧地抿着。“我把比利找来,就是为了安慰你。”朱利安说。
“逃走的奴隶到处讲这里的故事,我们很不安全。”瓦莱丽神经质地说。
“比利,你怎么看?”朱利安说。
索尔·比利耸耸肩。“我估计,从这儿到阿肯色,每个该死的黑鬼都听过他们这些故事。”他说,“但我一点也不担心。只是黑鬼的胡话,谁也不会相信。”
“我不这么想。”瓦莱丽说,她转头向丹蒙·朱利安哀求,“丹蒙,求你了。让说得对,咱们不能在这儿久留。这儿不安全。”
朱利安优雅地抬起苍白的右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面颊。一根手指温柔地顺着脸庞向下抚去,然后捏住下巴,让瓦莱丽注视自己的眼睛。“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了,瓦莱丽?非要我提醒一下你是谁吗?你是不是又听让胡说了?他现在成了主人?他现在成了血族主宰吗?”
“不,”瓦莱丽说,她深紫色的眼眸比以往睁得更大,声音有些不安,“不。”
“谁是血族主宰,亲爱的瓦莱丽?”朱利安问道。他闪烁严肃的目光逼视着女人的眼睛。
“是你,丹蒙,”她低声说,“是你。”
“看着我,瓦莱丽。你觉得我应该为两个奴隶讲的乡野传奇担惊受怕吗?我会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吗?”
瓦莱丽张大了嘴,过了很长时间,才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那就让我们走。”
朱利安慢吞吞地转过头。“你们?”
“让和我,”她说,“我们想走。这样……也许更好些。对你来说也一样。少几个人,这里也会更安全。”
“让你走,亲爱的瓦莱丽?哦,我会想你的。而且我也会担心你。话说回来,你准备去哪儿?”
“某个地方。任何地方。”
“你仍旧希望在哪个洞穴里找到你的黑暗城市吗?”朱利安嘲弄地说,“你的信念很感人,孩子。你把弱小可怜的让错当成你的‘白王’了吗?”
“不,”瓦莱丽说,“不。我们只想休息一下。求你了,丹蒙。如果我们都留在这里,他们会找到我们,猎捕我们,杀死我们。让我们走吧。”
“你是如此美丽,瓦莱丽,如此精致。”
“求你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可怜的小瓦莱丽,”朱利安说,“无论走到哪里,饥渴都会与你随行。不,你应该留下。”
“求你了,”她麻木地重复道,“我的血族主宰。”
丹蒙·朱利安略一皱眉,微笑随之褪去。“如果你这么渴望离开的话,也许我应该满足你的要求。”
瓦莱丽和让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也许我应该让你们走,”朱利安沉吟着说,“你们俩。但不能一起走,不。你是如此美丽,瓦莱丽,你理应得到比让更好的人。你怎么想,比利?”
索尔·比利自以为是地笑了笑。“把他们都送走,朱利安先生。您不需要他们,您有我。把他们送走,这些人就会知道那会是什么滋味。”
“有意思,”丹蒙·朱利安说,“我会考虑的。现在,你们都出去吧。”
索尔·比利最后一个走出门。在他身后,朱利安吹熄了灯,黑暗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
比利在门口犹豫片刻,又转回身来。
“朱利安先生,”他说,“您答应过……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要等到什么时候?”
“到我不需要你的时候,比利。你是我白天的耳目,可以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现在怎么离得开你?但你别担心。用不了多久,等你加入我们,就会发现岁月根本没有意义。对拥有永恒的人来说,月月年年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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