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亥俄河,菲佛之梦船上,1857年8月
阿布纳·马什的身躯强健有力,头脑同样强健有力。此外,他性格中还具备另一项优点,那便是谨慎稳重,有人甚至可能会称之为迟钝。他不跑不跳,不疾走也不漫步,只是威严笔直地前进,仍旧能够到达目的地。他的心智也是如此。阿布纳·马什的言谈和思绪算不上敏捷,但毫不愚蠢。他会以自己的步调仔细玩味遇到的事情。
菲佛之梦号自纳齐兹启航后,马什开始细想从乔希·约克口中听来的故事。他愈想愈觉得焦躁不安。如果真的相信那些异想天开的猎杀吸血鬼的故事,那倒的确可以解释菲佛之梦上发生的许多怪事。然而并不是每件事。
阿布纳·马什顽强不懈地挖掘出一个又一个疑问和记忆片段,它们像河中的浮木一样在他脑海里漂流,看似无关紧要,却令人心神不定。
例如,西蒙把死蚊子舔得一干二净。
还有乔希异乎寻常的夜视能力。
最怪异的要数马什闯进乔希舱房那天,乔希表现得那样愤怒。稍后他也没有出来观看菲佛之梦和南方人号进行的竞赛。这尤其令马什怀疑。乔希声称他在夜晚活动是因为吸血鬼的缘故,这个理由颇为巧妙,却无法解释他那天下午的行为。马什认识的人作息时间多半正常,但如果凌晨三点发生了有趣的事,那些人照样会起床来看热闹。
马什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该找人谈谈。乔纳森·杰弗斯博览群书,而卡尔·法兰大概知道这条该死的河上的每件奇闻轶事。这两人说不定知道吸血鬼的事。只是他没法向他们说。马什对乔希做过承诺,不愿意再背叛第二次。至少不能毫无理由地背叛,而马什的猜疑只不过是半成形而已。
马什不太喜欢乔希的新朋友。要说怪异程度,两个人和乔希的老朋友一模一样,同样都是昼伏夜出。雷蒙·奥特嘉给马什一种永远躁动不安、不值得信任的印象。他不安于乘客本分,老是出现在不属于他的地方。这个人态度高傲,礼节周到,却总是让马什感到一股寒意。
瓦莱丽温和得多,但她柔和的声音、挑逗的微笑,加上那对眸子,几乎和雷蒙同样令人不安。她的举止全然不像雷蒙·奥特嘉的未婚妻。打从一开始,她对乔希就很友好,天杀的,简直友好过头了。这绝对会引出大麻烦。一位端庄的淑女应该留在女士的舱房里,但瓦莱丽却整夜和乔希待在大厅,偶尔和他到甲板散步。
马什甚至听人说他们一起进了乔希的舱房。他试着提醒约克,把船上的流言蜚语告诉他,但乔希只是耸耸肩。“尽管让他们说吧,阿布纳,只要他们开心。”他说,“瓦莱丽对我们的船很感兴趣,我十分乐意带她参观。我们之间除了友谊没有别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有些悲伤。“我真希望不是这样,但实情就是如此。”
“你最好对你所希望的事当心一点。”马什粗声粗气地说,“对这件事,那个奥特嘉恐怕有他自己的看法。他是新奥尔良来的,搞不好是个克利欧人。那种人,任何小事都可以惹出一场决斗,乔希。”
乔希·约克笑道:“我不怕雷蒙·奥特嘉,但我谢谢你的警告,阿布纳。好了,拜托,瓦莱丽和我之间的感情问题还是让我们自己来处理吧。”
马什照做了,但心里不怎么踏实。他敢肯定,那个奥特嘉迟早会惹出乱子。
这场谈话之后的那几晚,事态变得越来越糟。瓦莱丽完全成了乔希的忠实同伴,随时随地和他在一起。那个天杀的女人让他昏了头,对周遭的危险视而不见。马什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这还只是开始。每在一个站点停靠,就有更多人上船,乔希总是给他们提供舱房。
在拜犹撒拉,他和瓦莱丽离开菲佛之梦号一整夜,然后带回一个苍白壮硕、名叫让·阿尔当的男人。
驶向下游才几分钟,他们又在一处林场停泊,阿尔当上岸接回了一个面色腊黄、名叫文森的公子哥儿。
在巴顿鲁日,四个陌生人上了船。
在唐纳森威尔又来了三个。
还有那些晚宴。
乔希·约克怪异的同伴数目日益增多,于是他下令在最高甲板舱的会客厅里设席,以方便他和自己的新旧同伴于午夜时分在那儿举行晚宴。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在主船舱用晚餐,但会客厅的晚宴并不对外开放。这个惯例从拜犹撒拉开始形成。
有一次,阿布纳·马什向约克提起夜半举行的定期宴会对他是多么有吸引力,可乔希只是抱以微笑,并没有邀请他加入。
宴会夜夜进行,客人的数量不断增多。
最后,马什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设法来回经过会客厅,向窗户里偷窥。但他发现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一群人吃喝交谈。
油灯昏黄幽暗,窗帷半掩。乔希坐在首席,西蒙在他左边,瓦莱丽在右。每个人都在啜饮乔希的劣质毒酒,打开了好几瓶。马什第一次经过时,乔希正热烈地发表演说,其余的人听着。瓦莱丽几乎一脸崇拜地望着他。
第二次偷窥时,乔希在听让·阿尔当说话,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搁在桌布上。然后,马什看见瓦莱丽把自己的手也放了上去。乔希瞥了她一眼,面带怜爱的微笑,瓦莱丽同样报以微笑。
阿布纳·马什飞快地望了望雷蒙·奥特嘉,咕哝了一句“该死的蠢女人”,然后便皱着眉头匆匆离去。
马什极力琢磨这一切:怪异的陌生人,一大堆怪事,还有乔希·约克告诉他的吸血鬼传说。很不容易,他越想越糊涂。
想翻翻书本,但菲佛之梦号的图书室没有吸血鬼一类的书,他也不打算再次入侵乔希的舱房。
马什开始在晚餐时仔细观察约克和他的同伴,在大厅时也这么做。他听说吸血鬼不吃不喝,但不喝那种私房藏酒的时候,乔希和其他人消耗了非常可观的葡萄酒、威士忌和白兰地。美味的鸡肉和猪排也很得他们的赞赏。
乔希始终戴着银戒指,上面镶的蓝宝石有鸽眼那么大。这伙人似乎全不在意船舱里的银制品,进餐时使用银器的方式也十分自然,比大部分船员讲究得多。
入夜后吊灯燃起时,主船舱里悬满两侧的明镜便灿然生光,衣香鬓影云集其中,鲜活灵动,和真实船舱中的人们一样舞蹈、饮酒、玩牌。
阿布纳·马什发觉自己夜复一夜地观察那些镜子。乔希永远出现在他应该出现的地方,微笑、大笑、挽着瓦莱丽的手从这面镜子溜进另一面镜子、和乘客讲论政治、聆听法兰的河畔怪谭、与西蒙或让·阿尔当私下交谈;每夜都有上千个乔希·约克在菲佛之梦号铺着地毯的甲板上游走,每个都生动自然,仪表堂堂。他那些朋友们的影像也都映在镜子上。
这应该足够了,可马什的心里依旧烦乱不安。到达唐纳森威尔时,他忽然想到一个计划,可以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提了一个水壶到镇上去,在河边一家天主教教堂里盛满圣水。然后,他把在餐桌末端侍候的小弟拉到一边,给了他五毛钱。
“今天晚上,你把这壶水倒到约克船长的杯子里,听见没有?”马什对他说,“我要跟他开个玩笑。”
晚餐时,那个侍者一直满心期待地盯着约克,等着好玩的事情发生。结果他失望了。乔希悠然自得地灌下了圣水。
“好吧,真该死,”稍后,马什对自己咕哝道,“这下总该确定了吧。”
但还是不能确定。
那天晚上,马什没有留在大厅,而是跑出来想心事。他在最高甲板舱的长廊上呆坐了两个小时,坐椅向后斜,两条腿翘起来搁在栏杆上。就在这时,他听见阶梯那边传来裙裾的窸窣声。
瓦莱丽飘然而至,来到他身旁,低头向他微笑。“晚安,马什船长。”她说。
阿布纳·马什的椅子倒回正常位置,两条腿也撤了回来,一脸不悦。
“乘客不该上最高甲板舱。”他说,试图隐藏自己的窘迫。
“下面太热,我想上面会凉爽些。”
“呃,这倒是真的。”马什不太肯定地答道。他完全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事实上,女人总是让他不自在。汽船的世界里没有女人的位置,马什一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们。美丽的女人尤其让他神经紧张,而瓦莱丽的美胜过新奥尔良的任何一位美女。
她伫立在那里,一只纤细的手略略扶着雕花廊柱,越过水面眺望着唐纳森威尔。“我们明天会抵达新奥尔良,对吗?”她问。
马什站起来,觉得自己坐着而让瓦莱丽站着可能不太礼貌。“是的,女士,”他说,“我打算全速前进,很快就能到达。”
“我明白了。”她蓦地一转身,苍白姣好的面孔极为郑重,紫色的大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乔希说你是菲佛之梦号真正的主人。他十分敬重你,他会听你说的话。”
“我们是合伙人。”马什说。
“如果你的合伙人身处险境,你会伸出援手吗?”
阿布纳·马什皱起眉头,思索着乔希告诉自己的吸血鬼故事,意识到星光下的瓦莱丽看起来是那么苍白美丽,眼眸是那么深邃。
“如果他惹上麻烦,当然可以来找我。乔希知道。”马什说,“不对合伙人伸出援手的人根本不算男人。”
“都是空话。”瓦莱丽轻蔑地说,昂首将浓密的黑发向后一甩。她说话时,脸庞周围的发丝随风飘扬。“乔希是伟人,是强者,他是一个王。他应该有一位更优秀的合伙人,马什船长。”
阿布纳·马什感到血往上冲。“见鬼,你说什么?”他追问道。
她狡黠地一笑。“一位不私闯他房间的合伙人。”她说。
马什顿时怒火中烧。“他把那件事告诉你了?”他说,“天杀的,他真该死!我们都谈清楚了。何况这事与你无关。”
“与我有关。”她说,“乔希处在巨大的危险中。他需要帮助。我想帮助他,但是你,马什船长,你给他的只是空话。”
“我该死的一点也不懂你在说什么,女人。”马什说,“乔希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我主动要求帮他搞定那些天杀的吸——那些麻烦,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
瓦莱丽的面孔突然软化下来。“你真的会帮他?”她问。
“他是我他妈的合伙人。”
“那就让你的船掉头,马什船长。带我们远离这里,去纳齐兹,圣路易斯,哪里都好,就是别去新奥尔良。明天我们绝不能去新奥尔良。”
阿布纳·马什嗤之以鼻。“见鬼,为什么不去?”他追问道。而瓦莱丽转过视线,没有回答。于是他接着说道,“这是一艘汽船,不是一匹爱骑到哪儿就骑到哪儿的马。我们有预定的行程,有乘客搭我们的船,还有货物要交卸。我们必须去新奥尔良。”他皱眉,“还有,乔希会怎么说?”
“天亮后他会在舱房睡觉,”瓦莱丽说,“等他醒来,我们已经安全抵达上游了。”
“乔希是我的合伙人,”马什说,“一个人必须信任自己的合伙人。我也许侵犯过一次他的隐私,但我再也不会做那种事。总之,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任何人,我不会不告诉他就让菲佛之梦掉头上行。假如乔希现在来对我说他不要去新奥尔良,见鬼,也许我们可以好好商量。但除此之外不行。你要不要我去找乔希谈?”
“不!”瓦莱丽迅速地说,一脸戒惧。
“可是我非常想告诉他,”马什说,“应该让他知道你在他背后捣什么鬼。”
瓦莱丽伸出手来拉住他的胳膊。“拜托,不要。”她恳求道,手上的力道十分强劲。“看着我,马什船长。”
阿布纳·马什几乎暴跳起来,然而,她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迫使他服从。于是他望向那对紫色的眼眸,目不转睛。
“看着我没那么难,”她微笑着说,“船长,你的目光离不开我,是吗?”
马什喉咙发干。“我——”
瓦莱丽再次将黑发向后一甩,动作狂野。“你梦寐以求的不会只有汽船,马什船长。这艘船是一位冰冷的仕女,是贫乏的爱人,而温暖的血肉胜过木头和钢铁。”
马什从来没听过一个女人说这种话。他惊愕地呆立在那里。
“靠近一点,”瓦莱丽一边说一边将他拉向自己,直到离她仰起的面孔只有几厘米。“看着我。”她说。
他感觉到了她身上那股颤动的暖气,触手可及,而她的眼眸是两泓广袤靛紫的深潭,冷冽平滑,充满诱惑。
“你想要我,船长。”她耳语。
“不。”马什说。
“噢,你想要我,我看得到你眼中的欲望。”
“不,”马什坚持,“你是——乔希——”
瓦莱丽笑起来,笑声轻灵优美,清脆动人。“别管乔希,拿走你想要的。你在害怕,所以你抗拒。不用害怕。”
阿布纳·马什剧烈地哆嗦着,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因欲念而颤栗。他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想要过一个女人,然而他依旧坚守防线,对抗欲望,尽管瓦莱丽的眸子令他愈陷愈深,整个世界也充满她的气息。
“带我去你的舱房,”她耳语,“今晚我是你的。”
“真的?”马什无力地说。他感到汗水滴下眉毛,让他眼前一片模糊。“不行,”他咕哝着,“不行,这不是——”
“可以的,”她说,“只要你承诺。”
“承诺?”马什嘶哑地复述。
那对紫罗兰色的眼眸仿佛有千言万语,炽烈灼人。“带我们远离这里,远离新奥尔良。向我承诺,你就能拥有我。你是如此想要我,我感觉得到。”
阿布纳·马什伸出颤抖的手,抓住她的肩膀,嘴唇发干。他想牢牢抱住她挤碎她,将她扔到床上;但相反,他召唤出全部力量,粗暴地一把推开她。她喊叫一声,踉跄跌倒,一条腿跪在地上。
挣脱了那对眼眸的马什咆哮起来。“滚开!”他怒吼道,“天杀的,马上滚出我的最高甲板舱。你到底是什么女人!见鬼,给我滚出去——快给我滚!”
瓦莱丽再次抬头注视他,双唇微抿。“我可以让你——”她忿怒地开口。
“不。”她背后传来乔希·约克坚定平静的声音。
乔希突然从阴影中冒出来,像黑暗化成了人形。
瓦莱丽瞪着他,喉头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然后飞奔下楼。
马什感到精疲力竭,快要站不住了。“该死。”他咕哝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揩掉眉毛上的汗。等他擦完,他发觉乔希正耐心地望着他。“我不晓得你看到了什么,乔希,但事情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阿布纳。”乔希回答。他的声音并不特别生气。“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待在这里。我注意到瓦莱丽离开了大厅,所以我来找她,我上楼时听见了你的声音。”
“我没听见你的声音。”马什说。
乔希微笑道:“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非常安静,阿布纳。”
“那个女人,”马什说,“她不是——她提出要——真见鬼,她只是个天杀的——”那个字眼他说不出口。“她不是淑女。”他无力地下了结论,“把她送走,乔希,把她和奥特嘉都送走。”
“不。”
“见鬼,为什么不?”马什咆哮道,“你听见她说的那些话了!”
“那些话对我没有影响,”乔希平静地回答,“即使真有影响,我听见的情形只会让我更珍惜她。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阿布纳,她关心我的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期望。”
阿布纳·马什气冲冲地骂道:“你真该死,简直毫无道理,乱七八糟。”
乔希微微一笑。“或许吧。不过和你无关,阿布纳。瓦莱丽的事就交给我吧,她不会再惹麻烦了。她只是害怕。”
“害怕新奥尔良,”马什说,“害怕吸血鬼?”
“没错。”
“真的没问题吗?你有把握?”马什说,“如果你想绕过新奥尔良,开口就行,该死!瓦莱丽认为——”
“你怎么想,阿布纳?”
马什凝视着他,良久,才开口说:“我认为应该去新奥尔良。”
两个人都微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菲佛之梦号驶向新奥尔良。
新奥尔良的堤岸挤满汽船和各式各样的帆船;汽笛和钟声让整条河上充满生机。马什拄着手杖,望着隐约浮现在眼前的城市,听到菲佛之梦号敲响到站的钟声,拉响高亢凄厉的汽笛,向其他船宣告她的到来。
系定缆绳之后,等待他们的是繁杂的工作:交卸货物、招揽回航至圣路易斯时可接的生意,还要在当地报纸刊登广告。马什决定在这里设立一个常驻办公室,他忙着寻找合适的地点、筹备银行帐户、雇用代理人。
当晚和乔纳森·杰弗斯和卡尔·法兰在圣查尔斯旅馆用餐时,马什的脑子里始终萦绕着一个问题:瓦莱丽到底在担心什么?此外还有一件让他放心不下的事:乔希·约克究竟有什么打算?
回到船上,乔希正在最高甲板舱的会客室与他的同伴聚会。马什看见了坐在他身边的瓦莱丽,她一脸忧虑羞惭的神色。看上去似乎一切正常。于是马什把整件事拋到了脑后。
此后数日,马什忙碌异常。白天,菲佛之梦号的事务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到晚上,他进城去享用美食,在河畔的酒馆里大肆吹嘘自己的汽船,到法国区闲逛,欣赏漂亮的克利欧贵妇,还有优美的院落、喷泉和露台。新奥尔良和他记忆中同样美妙。马什感觉良好。
然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马什心里渐渐滋生出一种不安情绪。那是一种模糊不明的感觉,促使他以全新的眼光看待一向熟悉的事物。天气酷热难耐,白昼暑气逼人,一旦远离凉爽的河风,便觉空气浊重潮湿。露天排水管日以继夜地冒出刺鼻的瘴气,死水飘散出阵阵腐臭。
抵达新奥尔良第七天时,阿布纳·马什开始对这个城市感到异样的厌恶,亟欲离开。
那天晚上,乔希·约克拿着一张航线图下楼用晚餐。自从抵达新奥尔良后,马什很少见到他的合伙人。
“你喜不喜欢新奥尔良?”约克入座后,马什这么问道。
“这座城市很美。”约克的声音里有一种奇特的不安,正埋头在蛋卷上涂奶油的马什不禁抬头望了他一眼。“我对法国区只有赞赏,它和我们见过的其他河滨城镇全然不同,几乎像欧洲。美国区的某些建筑物也同样华丽。但是,我不喜欢这里。”
马什皱眉。“为什么不?”
“阿布纳,”约克说道,灰色的眼睛里现出一丝奇异朦胧的光,“我热爱美,但有的时候,一件看似美好的东西,其中却隐藏着卑劣和邪恶。所以,我们愈快摆脱这座城市愈好。”
“真见鬼,”阿布纳·马什道,“天杀的,说不出是为什么,不过我有相同的感觉。别担心,我们很快走。”
乔希·约克扮了个苦脸。“太好了,”他说,“不过我还有最后一项任务。”他推开盘子,摊开他带到餐桌来的航线图。“明天傍晚,我想把菲佛之梦号开到下游。”
“下游?”马什惊讶地说,“见鬼,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座农庄、一大群凯郡人①、湿地和溪沼,然后就是墨西哥湾了。”
【① 指的是十七世纪时由布列塔尼、诺曼底等地区移居北美洲(主要是指加拿大地区),后又移居至路易斯安那州沼泽区的法国后裔。】
“看。”约克说道,手指沿着密西西比河划出一条路线,“我们沿河通过此处,转入这个沼泽,然后前进大约六英里。不会花太长时间,第二天晚上就可以回来让乘客上船,航向圣路易斯。我想在这里短暂停泊。”他戳戳那个地点。
阿布纳·马什没去理会放在眼前的火腿,俯身向前去看约克指出的地点。
“赛柏斯港。”他念出航线图上的名字,“这个嘛,我不清楚。”
他环顾主船舱。因为没有载乘客,四分之三都空着。卡尔·法兰、怀提·贝克、杰克·伊莱坐在长桌的另一头吃饭。
“法兰先生,”马什喊道,“到这儿来一下。”
等法兰走过来,马什把约克划出来的那条路线指给他看。“你能把船开到下游吗?会不会吃水太深?”
法兰耸耸肩。“有些溪沼又宽又深,有些连小艇都很难通过,更别提汽船了。不过说不定我办得到。下游那儿有些农庄和港埠,别的汽船也会去,但通常没有我们的船这么大。我只知道可能会开得很慢,一路要测量水深,非常小心地避开暗桩和沙洲,搞不好还要锯掉一大堆树枝,省得我们的烟囱被撞断。”他俯身察看航线图,“我们要到哪里去?这条路线我以前走过一两次。”
“去赛柏斯港。”马什说。
法兰满腹心思地撅起嘴。“应该不会太难。那是老加洛克的农庄,以前汽船会定期在那儿靠岸,运送甘薯和甘蔗到新奥尔良。但是加洛克和他的整个家族死光之后就不常听见赛柏斯港的消息了。现在想起来,那附近有不少荒唐的传说。我们干吗去那儿?”
“为了一件私事。”乔希·约克说道,“只管把船开到那里去,法兰先生。我们明天傍晚启程。”
“你是船长,你说了算。”法兰说,然后回座吃东西去了。
“见鬼,我的牛奶在哪儿?”马什抱怨道。他看看四周,侍者正在厨房门口徘徊,那是一个细瘦的黑人小伙子。“快把我的餐点送上来!”马什向他大吼,那男孩显然吃了一惊。马什又转向约克,“这趟路程,”他说,“它和——你告诉我的那件事有关?”
“对。”约克简短地说。
“危险吗?”
乔希·约克耸耸肩。
“让我跟你一块儿去,”马什说,“我想参与这件事。”
乔希·约克望着他。马什与他的目光短暂相接,突然毫无缘由地别过视线。乔希把航线图折起来。“我不认为这样做明智,”他说,“不过我会考虑。失陪了。”他起身离开餐桌。
马什目送他离去,说不清刚才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他咕哝道:“真该死。”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到火腿上。
几个小时后,有人来造访阿布纳·马什。
马什在舱房里,正极力入睡。门上的轻叩仿佛雷声一般令他清醒过来。马什的心脏“砰砰”直跳,由于某种说不清的理由,他感到害怕。
“谁?”他喊道,“真该死!”
“我系托比①,船长。”门外的人低声答道。
【① 托比是黑人,当时美洲黑人所说的英语常带有特殊腔调,且文法不规范,此处保留此种特色。】
马什的恐惧烟消云散。托比·兰亚德是船上最温和、最谦卑的老黑人。
马什喊道:“进来!”并在开门前点燃了床头的一盏油灯。
两个人站在外面。托比年近六十,头顶已经秃了,但黑色的脑袋周围还留着一圈铁灰色的头发。脸上布满皱纹,皮肤黝黑,如同一双老旧舒适的靴子。和他在一起的黑佬年轻一些,是个矮小结实的男人,肤色棕褐,穿着一套很贵的西装。在昏暗的灯光下,马什花了些时间才认出这是杰布迪亚·弗里曼,自己从路易斯威尔雇来的理发师。
“船长,”托比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私底下和您谈谈。”
马什挥手让他们进来。“怎么了,托比?”他一面问一面关门。
“我们算系某种代表,”厨子说道,“您认识我很久了,船长,您知道我不会骗您。”
“那当然。”马什说。
“我也不会逃跑。系您给了我自由和一切,我只想为您烧煮食物。但系那些黑佬,桨手们,他们不听我和杰布说您系多好的人。他们害怕,可能要逃跑。今天送晚餐的小弟,他听见您和约克船长讨论要去赛柏斯港,现在所有黑佬都在议论。”
“怎么啦?”马什说道,“你们又没去过那儿。赛柏斯港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杰布说,“但别的黑佬听说过那地方。那里有些传闻,船长,不好的传闻。所有黑佬都逃离那个地方,因为那边发生的事情。恐怖的事情,船长,很恐怖。”
“我们来系想请求您别去那里,船长。”托比说。
“没有哪个厨子和理发匠可以告诉我该把船开到哪里去。”阿布纳·马什严厉地说。但他看着托比的脸,软化下来。“不会有事的,”他保证,“不过你们俩要是想留在新奥尔良等待,那就留下吧。这种短期航程用不着厨师和理发匠。”
托比显得很高兴,但他仍然说:“可系桨手们——”
“我需要他们。”
“他们不会留下,船长,相信我。”
“我想长毛迈克尔能处理好这种事。”
杰布摇头。“黑佬们的确害怕长毛迈克尔,但他们更害怕你们打算要带他们去的地方。他们会逃跑,肯定会。”
马什咒骂起来。“一群该死的蠢蛋!”他说,“好吧,我们没有桨手也可以开船。想走这一趟的是乔希,不是我。给我点时间穿衣服,我会找到约克船长,把这件事告诉他。”
两名黑人互望一眼,但没说什么。
乔希·约克舱房里还有别人。马什带着两个黑人大步走到船长舱房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自己那位合伙人的声音,响亮优美,富有韵律感。马什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乔希是在读诗。他用手杖敲敲门,约克诵读的声音中断了,叫他们进去。
乔希平静地坐着,膝头搁着一本书,一根苍白修长的手指压着他刚刚读到的地方,身旁桌上有一杯酒。
瓦莱丽坐在另一张椅子里,她抬头望了马什一眼便别过视线。自从最高甲板舱的那个晚上以后,她一直避着他,而马什发现自己竟然很容易便忽略了她。
“告诉他,托比。”他说。
托比似乎很难说出口,但最后他还是全盘托出了。说完之后,他耷拉着眼睛站在那儿,手中捏着他那顶破旧变形的帽子。
乔希·约克面色阴沉。“这些人在怕什么?”声调礼貌而冷淡。
“去那里,先生。”
“我会保护他们。”
托比摇头。“约克船长,他们虽然没有对您不敬,可是都怕您,尤其系您现在又要我们到那里去。”
“他们认为您是那些人中的一个,”杰布插口,“您和您的朋友会把我们引诱到那里,交给其余的人。传说中那些家伙白天不出来活动,而您也一样,船长。当然,我和托比比较了解,可是其他人不明白。”
“告诉他们,到溪沼去的航程工资加倍。”马什说。
托比没有抬起视线,只是摇头。“他们不会在乎钱。他们会逃跑。”
阿布纳·马什咒骂了一声。“乔希,如果钱或长毛迈克尔都不能打动他们,那他们是绝不会去的。我们得把他们全部遣散,另雇一批新的桨手和工人,可是这要花些时间。”
瓦莱丽倾身向前,把手放到乔希·约克的手臂上。“求求你,乔希,”她轻声说,“就听他们的吧。这是个预兆,咱们别到那里去。带我们回圣路易斯,你答应要带我参观圣路易斯的。”
“我会的,”乔希说,“但必须等我完成这件事。”他向托比和杰布皱起眉头。“由陆路很容易抵达赛柏斯港。”他说,“毫无疑问,那将是达成我的目标的最简便、最迅速的方式。但我对这种做法不满意。先生们,无论这是不是我的船,无论我是不是这儿的船长,我都不会让我的船员不信任我。我不愿意让我的人害怕我。”他“啪”的一声,把那本诗集放到桌子上,动作充满挫败感。“我做过哪些伤害你的事,托比?”乔希追问,“我苛待过你的族人吗?我做过哪些引发这些猜疑的事?”
“没有,先生。”托比轻声道。
“你说没有,尽管如此,你们还是要背弃我?”
“没错,船长,他们太害怕了。”
乔希·约克的神色坚定无情。“如果我能证明我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东西呢?”他的双眼来回扫视托比和杰布,“如果他们在阳光下见到我,他们会相信我吗?”
“不,”瓦莱丽说,显得十分惊惶,“乔希,你不能——”
“我能,”他说,“而且我会。怎么样,托比?”
厨子抬起头来,注视着约克的眼睛,然后缓缓点头。“唔,也许——如果他们看您不系——”
乔希注视着两名黑人,过了很久,“非常好。”最后他终于说,“那么,我将在明天午后与你们共进午餐。为我保留一个位置。”
“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啊。”阿布纳·马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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