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来的心情十分忧郁:小花豹死去四周年了。这只小狗是她从地球上带米,在宇宙飞船内养大的,已经和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只要瞥视一眼,花豹就晓得女主人的心意。只是由于自己的过错,出了那场事故,连自己也差一点儿把小命给搭上。啊,花豹这会儿怕早已变成一块僵硬的石头,在宇宙空间流浪吧?
宇宙飞船的情况也很不妙。将近一年了,速度已经降低到只有每秒二万五千二百公里,而且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问什么方向飞。哥哥许诺说,他的研究快要出成果了——那时,就会摆脱这种糊里糊涂的尴尬境地。什么成果?她不知道,但是她毫无保留地相信哥哥。
进入星际云以前,和在星际云的这一年里,她已经学完了微积分和微分方程、凝聚态物理和等离子物理,还学了天体物理和相对论。亚兵开玩笑说,她至少读完了普通大学的两个系了。但是她认为,如果不能把学到的知识用于实际的、有益的工作,成天捧一本书读有什么用?亚兵是不同意这观点的。亚兵认为,知识需耍贮备,等到用得着的时候再去学习,那就太晚了。何况,在一艘颠簸于星际云之内的宇宙飞船上,除了学习;还能干什么?难道用忧郁的回忆来打发日子么?
继恩近日消瘦了很多。他无休无止地工作着,睡眠很少,眼眶塌陷下去,颧骨高耸起来。他用手工制作了一架样子古怪的机器——继来一点儿也不晓得有什么用。既然继恩宣布过,大家都不要到飞船外面去,再说外面是气体和尘埃的湍流,一出去说不定给卷走了,那末,这机器在四壁密闭的宇宙飞船内部又有什么用处呢?
然而。机器终于开动了……
三个人聚在一个屏幕跟前,屏幕是"借用"给这台新机器的——它和新机器保持着直通的电源。屏幕打开了,继来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但是,并没有新鲜东西,依然是大团大团的污浊的气体在飘浮,旋卷,搅动,就象他们打开普通的电视屏幕一样。老实说,一年来,这景象他们看够了。
继来厌烦地转过头去。她对哥哥有点失望,但是亚兵拍拍她的肩膊,让她看下去。机器转动了,由于工艺不精,发出沙沙的声音——这是一部完全靠手工制作出来的机器所不可避免的。现在,一个喇叭口似的圆筒对着宇宙飞船的屋部,屏幕亮着,依然是族卷的气体,绞扭的线条……
继思解释道:"这证明,我们并不在原来的航向上……"
继来思索着。她现在愿意自己思考,而不是象过去那样,总是向亚兵提问题了。无疑,这是一个探测某种辐射的仪器。如果飞船是从出发地点笔直向前飞的话,那么飞船尾部就应该正对着太阳。在不到一光年的距离上,太阳当然仍然是最亮的天体,但是在这浑浊的暗星云中……。
她毫不注意喇叭口已经转了向——转得很慢很慢,逐渐偏向左舷:一度,两度……
假使有一种辐射能够穿透这稠密的暗星云啊!
忽然间,继来感到一阵闪光。不,不是屏幕上的闪光,是她自己的头脑,她的思想。唉,她学的高能物理知识到哪儿去了?中微子!中微子不是有几乎无限的洞穿本领吗?
她羞怯地拉拉继恩的衣袖,低声地、疑问地。"中微子?"
继恩看不见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他全神贯注:已经接近他计算过的天区了。
一个亮点墓地在屏幕上跳了出来。固然,不怎么亮,模模糊糊的。但是在滔滔浊浪中,犹如浓雾中的灯塔,或者是旷野上极远极远的一点点灯光。
"太阳!"亚兵喘了口气。
"多少度?"继恩严厉地说。
亚兵揿了他的天体测量专用的按钮,马上读出了偏角的度数。
"立刻计算我们的轨道。"继恩头也不回地说。
亚兵回到自己的角落。但是继恩并不停止转动仪器,他一弧秒一弧秒地搜索着另外的亮点。
继来现在也提起了兴致。真的,既然远在一光年以外的太阳能够探测到,那末,如果暗星云附近还有什么恒星,一定也能够探测到的。
二十分钟过去了。亚兵回到屏幕跟前,把一张写满数字的小纸条递给继恩。
继恩没有接,他的手有点哆噱。他不是预言过吗?在暗里云前方,会有一颗恒星,这颗恒星可能比众所周知的太阳近邻——比邻星还要近,只是由于暗星云的阻隔,我们在地球上看不见罢了,实验将证实或推翻他的预言。他的心情是这么激动——大概一切站在发现的门坎上的学者都是这种心情的吧?然而不光是这样。如果正前方有一颗恒星。他们就有可能借用它的引力,折回原路,飞回太阳系去。这是关乎"东方号"命运的大事……
仪器转动着。蓦地,几乎就在宇宙飞船的正前方,出现了一片雪片似的光亮。
哦,这是什么?三个人都定睛瞅着,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大滴大滴的汗珠从继恩额角淌下。继来掏出手绢替他措拭了。
前面仿佛就是一个太阳——一个地球上看到的太阳,只是没有那么圆,象一片光耀的云彩,一个眩目的火球。这个亮家伙——不管是什么东西,发出的中微于一定象倾盆大雨一样。如果它是一颗恒星的话,那末他们在两三天内就会面对面撞上。
"也许是亮星云?"亚兵猜测道。
亮星云也没有这么亮!或许是一颗正在形成中的恒星?继思不愿猜测。在获得进一步的讯息以前,猜测有什么用呢?他慢慢离开了屏幕,迟到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亚兵继续操纵着仪器。喇叭口转过去了,又是一片污浊的气流,旋卷,搅动。但是亚兵很有耐心,他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希望再看到别的恒星,也许远一些,昭一些,但是,宇亩是这样大,没有理由探测不到的。也许,他把机器操纵得快了点儿……
他又看到一个亮点,光芒稳定。他刚要喊继恩,但是继来把他止住了。
"太阳。"继来悄声说,指指仪器的偏角。可不,他真糊涂,又转到太阳的方向上了,他还以为是发现了新的恒星哩。
但是,这时候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眨眼间,一切浑浊的气流和那个亮点都从屏幕上消失。屏幕上出现了几行字迹:
"东方号","东方号"!继思、亚兵、继来……
继来尖锐地叫起来。亚兵用尽平生力气喊道:
"继恩!"
被这变样的声音惊动的继恩一跃而起,他在高高的驾驶舱顶向下看,清清楚楚地看到屏幕上的字:
……救援你们。宁业中。又:战争已经爆发,结论
已经作出,不是核武器毁灭人类,而是革命人民消灭战争
和战争策源地。我认输了。继恩是对的。我等着,在地球
上欢迎你们,共同建设一个新的世界。
嗅,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气。
字迹消失了。亚兵耐心等着,屏幕上又恢复了暗星云的浊浪。他等了一分钟、两分钟,然后啪的一下关了仪器。
"可惜没有把电文记录下来。"亚兵沮丧地说。
继来激动地喊道:"那有什么关系?地球上、祖国、亲人,关怀我们,这就够了!"
继恩笑了笑:"你们不知道我们这飞船屏幕上所显现的一切都会自动录像的吗?看!"
他开了机器,撤一下另一个按钮。明亮的屏幕上出现了一行行工整的字迹,正是刚才不可思议地出现过的文字,也是宁业中在战争年代里发出的、曾经使岳兰那么激动和感激过的那份中微子电报。
三个人又默默读了一遍。
三个人突然欢呼起来。他们跳着,脑袋在四面舱壁上碰得乒乒乓乓乱响;他们叫喊着,同时眼里毫不隐讳地倾泻出泉水般的热泪……
三个人拥抱在一起。继来毫不羞赧地吻了哥哥,又吻了亚兵。亚兵的心怦怦直跳,他觉得自己整个灵魂都融化了,融化在这欢乐的空气之中。
在六年之内,他们一直是宇宙空间的孤独的流浪者,丝毫没有祖国和亲人的讯息,现在又陷入了星际云的包围之中,连星星都看不见。可是忽然间,看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知道有人将要来救援自己,这对于三颗年轻的心脏,是多么巨大的搏击啊!……
在最初的冲动过去以后,他们纷纷议论起来。
"同……同志们一天也没有忘记我们。"亚兵因为激动,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看,还在战争呢,就建造新的宇宙飞船来救援我们。'前进号',多有意思的名字!"
"哦,为什么又偏好是岳兰姐姐!"继来喋喋不休说。"她该大学毕业了,一定是学的火箭工程!这会儿和爸爸一起不定怎样忙呢!……"
"可是,你们看,是宁业中发的电报。"继恩大声说。"他大概也是用中微子发的——因为我们的仪器只能收到中微子辐射、地球上可能早就用中微于辐射来通讯了。守业中真了不起,应当给他发一枚勋章!这'博士'——大概真的当了'博士'吧?还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争论……"
"我也认输了,"亚兵笑着说。"我原来认为战争狂人尽管叫嚣,可是不敢动手的。我爸……"
"他不是在部队里吗?"继恩问道。
"是的,我爸当团长。他也认为:世界大战是不可避免的。那天我把我们的争论告诉他,他同意你的意见……"
"他现在正在带着战士冲锋吧!"继来问。她对于战争的认识只限于电影和小说。
"哦,傻丫头,"亚兵亲呢地说。"这是现代化的科学技术的战争,你还当是拚刺刀和手榴弹呢!"
"必要时也会拚刺刀和手榴弹的。"继恩认真地说。"不信,等'前进号'到来,我们打听一下……"
"'前进号'!"亚兵又高兴地笑起来。"是真的吗?那电文,不是梦里……"
"你还可以再揿一下按钮,读它一遍。"继恩提议道。
三个人果然又读了一遍电文。
"可是他们怎样找到我们?"继来急忙问道。"他们能够知道我们在暗星云里吗?"
"既然能发来电报,就能够找到我们。"亚兵满有信心地说。
继恩沉思着说;"他们大概有中微子发射器。可是我们只有接收器。"
"哥哥,你不能造一架发射器吗?"
继恩慢慢地说;"需要巨大的能量——而能量,我们却没有。"看见继来的惶惑的脸色,他又说;"就算我们回不了电,他们也会找到的。六年了,地球上的科学技术不知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就是宇宙飞船的速度,也不知比'东方号'快了多少倍……"
"哦,"亚兵嘿嘿笑道。"我可不发愁。总有一天,一觉醒来,就发现一艘新的宇南飞船跟我们对接好了,从舱门口。走进一个苗条美丽的大姑娘……"
"岳兰姐!"继来喊道。
"是的,"亚兵高兴非凡。"继恩,你的岳兰真是好样的!看,岳兰将率领'前进号'来救援你们。'率领'!难道她当了将军不成?继来,你这位嫂子……"
"别胡说。"继恩皱起眉毛。
"'别担心,"亚兵嘻嘻笑着。"既然她自己前来,那就是说,六年来她一直在等着你。电报又是业中发的……"
"不是这话。"继恩淡淡地说。但是他心里何尝不是在激烈地翻腾?阔别六年了,他哪一刻忘怀过,这位童年时候就耳鬓厮磨的女伴,这位美丽而爽朗的姑娘?他曾经思念过,又用极大的毅力压抑过,用无休无止的学习、工作和对两个伙伴的关怀……
六年来他没有一天失去过这样的信心。祖国和亲人将伸出救援的手。这回,穿越遥远的宇宙空间的中微子电波告诉他们,这只手就是岳兰的手——一只纤细的、手指很长(继思曾经说过她应当去当个钢琴家)的手。这是六年前的形象了。现在,这形象越发鲜明、生动、真实,充满了继恩的灵魂,就象穿越浓密的暗星云的遥远的太阳一样。
(本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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