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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匣打开之后》27.复活节行动



  二一一八年的春天,地球上是一片凄凉可怖的景象。

  华北平原残雪退净时,竟没有报春花开。四月,布谷鸟仍然沉默着。只有从塞上袭入的阵阵冷风,和北上的暖湿气团交锋,在了无生机的坦荡原野上化成春雨,滋润着没有绿色的土地。老农民肖沛纶望着村头百年老榆树光秃秃的枝干,长叹了一口气。还有什么比春天不能播种更使人焦灼的呢?

  五十二岁的肖沛纶响应了国家号召,在大片庄稼染病枯死时清点了一下家里的存粮。在留下了他们老俩口、儿子、孙女一年的口粮后,他把其余的粮食装到农用小卡车上交给了国家。早在共产主义刚刚在中国兴起时,中国的农民就习惯于和共产党共命运。共和国成立后,他们又象信奉宗祖神社一样信赖国家。肖沛纶记得当时他对收购人员说:“俺这点粮食交给政府吧。少了点,真不好意思。盼着能在明年开春前政府想出办法来。再迟,这日子就紧了。”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地里没有野菜,树上没有榆钱,猪、鸡、奶牛、鹌鹑、兔子都陆续杀光了。除了小孙女外,大人们都在省着吃。村里其他人也如此。经过严格消毒的大温室还在生产蛋白菌、藻类和少量蔬菜。它们被烘干、磨碎后制成人造面粉和人造肉。老肖的孙女常指着一袋袋面粉喊:“我要吃,我要吃。”

  是啊,饥饿会造成强烈的心理效果,使人觉得能吞得下一桌酒席。心理的饥饿比生理的饥饿更难熬。老肖想抽支树叶代用品卷烟,可忽然他记起连那也不多了。他搓搓手踱踱步,百无聊赖。他去开电视,想听听河北梆子演员冯秀玉又有什么新唱段,突然接到了公社的电话。电话让他开上卡车去公社,干什么可没说。

  “娃他妈”,老肖不顾老婆反对,关上电视机,“你在家收拾收拾,兴许是政府又发救济粮了。”

  权力是一个舞台,又是一种精神负荷。杨恒珏刚开完一个国务院的谘询会议,就驱车赶往西山某地的一个化工厂。

  试想想,如果六亿人的吃饭问题都集中到那些决策者身上,这担子会多重!

  杨恒珏知道:粮食储备比预期中消耗得快,各种代用品产量增产得慢。八个月来,危机四起。四川资阳发生了浮肿;山东德州的粮食消耗失去控制;中国儿童福利会的调查报告说三分之一的少年儿童,口粮低于规定热值,发展下去,整整一代人会因营养不良产生体力和智力的退化和畸形;公安部称,大批暂时没有工作的城市居民涌入乡下,利用集资和入股的方式开办蛋白工厂,在原料和土地问题上与农民发生磨擦。另外,抢劫案发案率上升。

  副总理的车掠过一排排没有树叶的干稍林。它们疏疏落落,其中不少已被砍伐,放到家里去培养不需要光合作用的蘑菇和其他菌类。木材水解生成的糖要比用同样多的木材生产蘑菇所带来的热量多。但人们饥不择食,宁肯在自己的暖房里弄点吃的,也不寄希望于经过电脑计算分配下来的一点配给食品。杨恒珏了解世界上所发生的雪崩般的混乱。相比之下,中国形势平静得象世外桃源呢!她在感谢人民之余,庆幸当年计划生育政策所产生的战略效果。

  人民忍受着苦难,他们把命运交给了祖国,也交给了她这样点被称为“领导人”的人。一想到这点,她心头隐隐作痛。她每天都收到几百封信和几十次电话,向她提出各种建议和设想。有人言词激昂慷慨,也有人分析中肯入微,有孩子们的天真,也有老年人的持重。一切的一切,凝聚成一个词:希望。她真想让车再快些。

  化工厂座落在两条呈“L”形的山谷间,离著名的燕山煤化总公司约四十公里。压力管线把它和燕山厂联起来。工厂里很安静,只有严肃认真的工人和咝咝响的保温蒸气声,表示它正在运行。

  工厂经理沈远帆陪杨恒珏视察生产。他们在一座座合成塔、管线、压力釜和压缩机间穿行。生产流程是新的,而且很复杂。控制室中红灯常常报警,紧急阀门也时时排出或是异香或是恶臭的气体。厂区北角还有一座中间试验工厂。

  由于时间紧迫,中试厂还在调整中间产品和最终产品的流程图和各项参数。

  杨恒珏消瘦,干练,善于从小的苗头中发现大的远景。

  她一边向沈远帆了解数据,一边在拍纸簿上写着算着。谷风掀动着她的纱巾,沙尘蒙在她操劳过度而疲惫的脸上。沈远帆把她让到一间休息室,不容分说地拿出自己珍藏的茶叶给她泡上,劝副总理休息一下。杨恒珏不同意,对经理摆摆手:“最终产品的效果试验过吗?”

  “试过了。很有效。”

  副总理绷得很紧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沈经理,许多象你们一样的厂子都在加班加点,工人们辛苦了。”

  成品库设在山洞里,有厚重的钢门和恒温恒湿设备。荧光灯亮了,照耀着一排排货架上的钢筒。它们活象飞机用的航空炸弹,圆滚滚的,映着森森荧光。每个钢筒上都用白漆喷着:“小心!勿震!AT-P-V-0LC”

  “就是它们了。”沈经理指着白漆字母。“每一个钢筒重二百五十公斤,三十五个大气压。所含的气溶胶物质可以航空喷施二百公顷农田。它采用联合国粮农组织罗马科学讨论会上确定的蛋白质结构图和DNA模板,对外星人所使用的感染性极强的P-病毒有良好的中和效果,残效期半年。在这期间,一切短生长期农作物、植物,将能健康成长,无与为患。”

  他把那么伟大的成功说得如此平淡而缺少诗意。一个经理的头脑想的是:用最短的时间,最低的成本,最少的人工,生产出市场上最需要的高质量产品。他全部思维的核心即在于此。

  “每一枚‘炸弹’(他用了工人们对钢筒的称呼)的价值是七百一十元,三个月后降到五百五十元。一年后……”

  沈经理心算了一下“应该能达到三百元。”

  “等不到一年了。”副总理说。

  “为什么?”经理还没有转过弯。

  “也许就要换成新的产品。哦,不过,沈经理”,女副总理握住他的手,感情冲动地说:“谢谢您了。让我先代表人民,也许还有无法说话的庄稼和植物、鸟兽和昆虫,衷心地感谢你们。”她的眼里闪着泪花,声音发抖。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们拯救了大家。”

  威特曼先生的神经快崩溃了。他和小组的一群人东奔西忙,穷于应付,撞得焦头烂额。

  西方社会自称为“开放的自由社会”。实际上,根据二十世纪美国著名企业管理学家亨利·艾伯斯博士的社会模型,它是一种复杂多元的半闭环结构。它的基础在于消费。

  它把计划经济的大闭环变成每个产业、商业和银行系统的半闭环快速反馈。在这种社会中,流行的时尚、个人情绪和投机都能左右物质的生产和流通。

  本来,按西方各国的人口、技术能力和社会财富来讲,它们拥有的谷物和食品,足够吃上一年。但是象当年的石油危机和美元贬值、金价狂涨一样,粮食商人、中间人和投机者,利用民众情绪大肆渲染,引起破坏性的粮食屯集和中产阶级的恐慌。政府屡次干预均告失败。由于跨国公司和金融界的幕后操纵,法律形同废纸,军队被收买,救济食品被黑社会中饱私囊。威特曼的D-1小组好不容易熬过冬天,在复活节前夕终于撑不住了。

  人们对D-1的态度,由信任转到动摇、怀疑,再转到诅咒和谩骂。《法兰克福邮报》在一封署名的读者来信里写到:“人们在领取配给的四百克面包和一个咸鱼头时,不禁在问:那么多粮食都让D-1搞到哪里去了?……一位绅士在威斯巴登的一次化妆舞会上,认出了一位D-1小组的人。

  舞会当场供应嫩小牛肉、龙虾和好酒,卷心菜、水果,点心也很充足。当然,入场券的价值是高得惊人的。”

  《法兰克福邮报》的头一开,信任危机的闸门就关不住了。报纸、杂志、电视台都把采访D-1内幕当成头号新闻,往往不惜派出精兵强将。挨饿的人群也把D-1当出气筒。德国政府全盘衡量得失后,决定成立另一个秘密机构,把D-1则当成替罪羊。泼水般的攻击指向威特曼,他不得不宣布辞职。一时间,人们对D-1的注意甚至转移了对饥饿本身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