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月,六月……日子快得像飞梭一样,留也留不住。
十二月的一天,楚王终于催她出发了。
季姜看着楚王,道:“一年都没满啊,大王。就让我陪满你一年,好吗?
楚王摇摇头,道:“这不是由我决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你没有看到那道诏书吗?”
季姜道:“什么诏书?”
楚王道:皇帝巡游到了云梦泽,要在陈县会见诸侯,”
季姜道:“皇帝巡游,关我们什么事?为什么他来,我就必须走?”
楚王道:“季姜,你一向很聪明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你在欺骗你自己,是不是?季姜,该来的终究会来,不会因为你的自我欺骗而消失。所以,你必须面对现实。
皇帝不是喜欢游山玩水的人,他此次南巡,分明是针对我来的。我只要一去朝觐,就回不来了。龙羲控制了皇帝,皇帝控制了我,你怎么还能待在我身边?你想让龙羲发现玉雉的下落吗?”
季姜哭道:“那你就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好吗?”
楚王道:“没有用的,季姜。我说过,该来的终究会来。龙羲比你我都聪明得多,我不去朝觐,它还会想出别的法子来,我最终是逃脱不了的。”
季姜道:“可龙羲有什么理由挑拨皇帝来对付你?你没有对不起皇帝的地方啊!
你为他打下了江山,你对他再三忍让……他怎么可以听信一个妖物的谗言来这样对待一个功臣啊!他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啊?”
楚王道:“龙羲不需要进谗,它只需把鼎心的效用告诉皇帝,就足以使皇帝恨我入骨了。至于明的理由,可以随便找,也许是钟离昧的事,也许……”
季姜道:“鼎心?就是那片被你掷人泅水中的小东西吗?”
楚王道:是的,它是九鼎的心脏。有了它,就能使沉睡的九鼎重获生命,成为统治天下的最有力的工具。”
季姜道:“既是这么珍贵的宝物,你为什么还要毁了它呢?你为什么不把它献给皇帝以免祸呢?你应该知道皇帝会为此向你兴师问罪的啊!”
楚王道:“是的,我知道。可我还是要毁了它,因为它的存在违背了天道。”
季姜道:“天道?什么天道?”
楚王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就是天道!九鼎的存在,使帝王们不必费心于用仁政讨好民众,而只需仗着器械的神力维持统治,这是违背天道的。我曾对皇帝的使者说,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永存。其实我心里知道,这话不完全正确。
神物确实可以延长暴政的生命,夏、商、周的空前长命就是明证。九鼎使民间的反抗行为稍有规模即遭镇压,使国君不荒淫残暴到极点便不会被推翻。帝王们于是有恃无恐,肆意威福。夏桀、商纣、周厉王……这些罕见的暴君为何会出现?因为他们有九鼎在撑腰啊!为什么在夏朝这前,帝位被视为苦差使,人人都要推让?为什么在夏朝之后,帝位被视为至尊至贵,人人都要挣枪?因为九鼎就是夏禹时铸造成的啊!所以,九鼎必须毁去,因为天道必须长存。”
季姜道:“可是……可是.鼎心在你手里,你就从来没想过……没想过拿它为自己所用吗?”
楚王叹了口气,道:“怎么没想过?那是多大的诱惑啊!四年前在关中,鼎心已经在我手里,九鼎又毫不设防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正手握重兵,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得到它。当时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呵!那是可以不劳而获的天下,那是可以坐享其成的统治,我为什么不要呢?那么多帝王都用过来了,每个人都用得心安理得,我有什么义务从我开始中断它的使用呢?但我终于抵制住了这诱惑。如果我不从自己开始来中断,以后恐怕没人能下得了这个决心了。就是我自己,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都不敢肯定是否还能作出同样的选择。唉,那诱惑太叫人心动了。”
季姜道:“大王,你……你总是这样,顾念天下苍生的安危,甚于顾念自己的生死荣辱。可……可命运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公……”
楚王道:“别这么说,季姜,命运对我已经够好了。原来天意注定下的我是要困厄一生的。我还记得龙羲给我看的那首诗,它存在于被‘覆盖’的历史中,今后是不会再有了。”楚王说着,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吟诵道:“长恨此生不逢时,才堪经纬有谁知?
千秋盛名身死后,奈何当年人未识。
“你看,比起那一个‘我’来,现在的我是多么幸运呀。权势、财富、荣誉……
年轻时所渴望的一切我都得到了,也都享用了,就算再失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谒者通报:有个自称叫钱铿的黑衣人求见。
楚王道:“让他进来吧。”
季姜道:"他来做什么?来参观他主人的杰作吗?来欣赏我们的落魄吗?哼!现在倒不神秘兮兮地叫这个客那个君了,真名都亮出来了。长生不老很了不起吗?”
楚王道:季姜,别这样。他不是坏人,长生也没有给他带来快乐,你没见他从来没有笑过吗?”
黑衣人钱铿进来了。他站定后,静静地看着楚王。慢慢地,他一向冷漠的眼里似乎多了一种复杂的东西。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敢肯定.是否真正认识你。”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次我来.不是代表我主人,只是自己有一些疑问想问,不知你能否回答我。”
楚工道:“你问吧!”
钱铿道:"刘邦定陶夺军,以楚易齐,这些举动都足以激起你举兵反叛了,你为什么毫无动作,任由他摆布呢?以你用兵之能,还怕一个刘邦吗?”
楚王道:"刘邦本不足以当我一击,可有你主人在。就不同了。他那些举动,不正是你主人挑唆的吗?”
钱铿道:“是的。”
楚工道:“它想挑起一场战争,可没想到我根本不应战,是吧?”
钱铿道:“是的。他很意外,也很扫兴。”
楚王道:"为什么会扫兴呢?我这样束手就擒,它应该感到满意啊。”
钱铿道:"我也奇怪。他有些想法我无法理解。他说,你使他少了许多复仇的快意。还说,他暂时回不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又很寂寞.只有你勉强可以算是他的对于原想和你-斗一阵消磨一点时间的,哪知道你一开局就认输,他觉得很失望”。
楚王点点头,道:‘这就是我不抵抗的原因。你看,你主人企图玩一场战争游戏解闷.而这是一场猫戏鼠的游戏,我没有丝毫胜算。既然早晚是输,又何必把那么多人拖进来陪葬呢?你以为我打过这么多场仗,就把战争看得很随意吗?不,对我来说,战争从来就是最神圣的事情。很久以前,师傅就跟我说过::兵者,凶器也;争者,逆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孙子》开篇也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的所有用兵之能,都来自这些先贤.我不能违背这一行的宗旨。对战争来说,没有比目的更重要的了。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是止戈为武,是用"量少的伤亡制止更多的伤亡,而不是反过来。你明白吗?”
钱铿喃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慢慢后退几步,转身向外走去,“你是真正的英雄,历史会记住你的。我有无限长的生命,可历史不会记住我。”
季姜看着箔铿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凄凉,道:“让历史记住有什么好?大王,我宁可你能获得长生。”
楚王柔声道:“那我就不是你的大王了。季姜,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走了。”
季姜忍着泪道:“大王,让我再为你梳一次头吧,将来我想为你梳也梳不到了。”
楚王点点头,坐下来。
季姜解下楚王的王冠,松开发臀,楚王长而乌黑的头发垂落下来,披拂在背后。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座轮廓分明的雕像。季姜轻轻为他梳着头发,想起第一次见面给他梳头,为了发臀的偏向跟他争吵的情景……
你给我梳的什么玩意?胡闹!快拆了重梳。好玩了,自己外行搞错了,人家帮你纠正.还不领情。
胡说!什么内行外行?我几十年来一直是那样梳的,要你给我乱来?快.给我重梳!
乱来?到底是谁乱来?你做的义不是楚王,扎什么右臀?我们齐人都是发臀偏左的,难道你这个做国工的倒要跟臣民反着来?好.我这就给你重梳!
别!别!别拆!算我错怪你了。
不是”算”,你就是错怪我了!
好吧好吧,就是错怪你了。喂,生这么大气干吗?我本来就是楚人,不知道你们齐国的风俗嘛!
那你就该虚心一点,多听听,多看看啊!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像飘逝的轻风,像幻灭的春梦,快乐而又短暂。从今往后,她将孤身跋涉在不可知的命运之途上。她还不到二十岁,但她知道,在她此后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天真的欢笑了。
她的眼泪流下来,落在自己的手上、梳子上,落在楚卜乌黑的头发上,一滴,两滴……她挽起楚:正的头发,左.还是右?
忽然,她扔掉梳子,冲到楚王面前,跪下,一把抓住楚王的手,道:“大王,让我们忘掉龙羲,忘掉星槎,忘掉移山填海,忘掉这一切。让我们找一个全新的时代,重新开始吧!我们可以混迹于茫茫人海,在深山、在乡野,在市井,隐名埋姓,过一辈子普通人的生活,讣龙羲永远找不到我们’。
楚王道:”季姜,我不能佯装不知道这一切。你知道的,它的阴谋一旦实现,整个文明就会……”
“哦,大王。”季姜哭道:“别管什么阴谋,别管什么文明,别管什么天下苍生.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呢?也许会有别人制止它呢?我们现在都好好存在着,可见它注定不会得逞的,我们何必非要出这个头呢?”
楚王道:“季姜,我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改变过的历史会覆盖原先的,我们不能心存侥幸。文明到现在还存在,只因为你我到现在还没有放弃。季姜,你不要哭,你应该感到骄傲。我们都是被上天选中了的。我注定要摧毁它的巢穴,而你,注定要在它重建一切之前,将它的阴谋公之于天下。”
季姜哭道:“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别人都浑浑噩噩地享受着文明,为什么惟独你我要为文明的存续奔走牺牲?你苦心孤诣地拯救了这个世界,可是有谁会知道、有谁会感激你呢?大王,大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呀?”
楚王轻轻为季姜拭去脸上的眼泪,道:“我什么都不会得到,可我还是要这么做。
我既然知道了它的阴谋,就无权再过安宁的生活。也许,上天赐予我那样的智慧,就是让我来完成这艰巨的使命的。我总算做得还可以,对得起上天的厚赐。季姜,你不要为我哭泣。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我可以休息了。可你要做的事还很多,也会遇到许多艰难。你要适应迥异于现在的环境;你要学会不同于现在的语言;你要小心应付不怀好意的人……记住,不要到过去去,那是龙羲控制下的时代。去未来,去一个安全的时代,把这一切写下来,把它的阴谋告诉世人,永远断绝它的希望。据我所知,上一次它制作玉雉用了三千多年,这次它有经验了,也许只要两干几百年,所以,你一定要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任务,知道吗?”
季姜含着泪点头。
楚王道:“如果你在历史的长河中发现又有术士在鼓动统治者炼丹,在搜集丹砂、雄黄、石墨、铅之类的东西,那么你就要警惕。这说明龙羲正在活动,并且已经控制了那统治者,你不能久留,要尽快离去,记住了吗?”
季姜再点头。
楚王道:“象齿焚身。怀璧其罪。玉雉的异能一定会引起许多人的觊觎,等你完成任务后,就立即把它毁了,记住了吗?
季姜扑进楚王的怀里,放声大哭道:“可是……可是我想用它回来看你呀!”
楚王道:“不,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现在的我,已经有了现在的你,不用将来的你来陪伴了。把我记在你心里吧!想我,就去史书上看我。记住这个朝代——汉朝。”说完,楚王,从怀里取出玉雉.打开,调节,再合拢,轻轻放人季姜手中。
雒!雒!雒!
凄凉的野鸡啼叫声响了起来,温柔的白光慢慢笼罩在季姜身上。
季姜看着楚王逐渐模糊的身影,感到嗓子像堵了什么东西,费了很大的劲,才道:“大王,这些年来,你难道就没有……就没有……”
楚王的声音从那越来越浓的迷雾外传来:“季姜,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但那不是爱,那只是因为你我都感到寂寞。这是一个智者很难找到知音的时代。去未来吧,那里有许多聪明人,你会找到真正的……”
一阵巨大的尖啸声淹没了楚王的声音,季姜大哭道:“不!不是的!大王,你心里知道,不是……”然而尖啸声使她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到了。
她流着泪,在时空的迷雾里伸出手,哀婉而无力地想抓住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乳白色的海洋裹挟着她瘦小孤单的身子,向陌生的时代飞逝而去……
(本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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