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完成后,第一个问题就是不知把它投给谁,当时我不认识任何出版界的人,对出版社的运作方式也没有最基本的概念。第一个想法就是把它寄给杨潇。由于对科幻世界杂志命运的关注(当时它不叫这个名字),我很早就知道她这个人。自八十年代的那场灾难后,中国科幻当时正处于中世纪的状态,在市场上几乎销声匿迹,而她居然能够在这种环境下把这样一个杂志办下去,让我很惊奇,也很敬佩。当我在当地那个小小的邮局中把那厚厚的稿子寄出后(当时没有E-MAIL),心里其实不抱希望的,不是指出版的希望,仅是指得到回复的希望,没想到那么快就收到了回信,那封信写得十分热情,让我很感动。以后,稿子在杨潇那里放了有近一年的时间,这期间,她一直在做着联系出版的努力,还不时给我来信说明情况。记得在一封信中她是这样说的:“请你再等等,我不相信现在的弟妹们不喜欢看新世纪的文学!”后来,由于当时的环境等完全可以理解的原因,书没能出版。从退回的书稿那磨损的样子看,它一定经过了很多人的手。我同时还收到了覃白编辑的来信,他仔细看了全稿,并提出了中肯的意见。我同时期写的另一部科幻长篇《中国2185》也没能发表,以后也没有发表的可能了,因为叶永烈已在港台发表了一部题材构思与之相同的小说,预计将成为畅销书,据悉这本书还有可能在大陆出版。《超》在后来又投了几个出版社,反应全是一样:书稿很不错,但是不可能出。后来由于工作和一些其它的事分心,我便停止了《超》的写作和出版努力。
这一停就是十年。
直到二零零零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想起了这部书稿,发现竟然有出版的可能。拿出来后首先给了唐风,然后又给了姚海军,他们都为此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我在送出稿子后曾告诉唐风,只想在较大的较为正式的出版社出书,但结果超出了我的预期,两个国内首屈一指的主流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和作家出版社同时准备接受这本书。这之后,《超》又写了三稿。
第三稿与第二稿相比,已更新了一大半内容,弱化了其中的政治色彩,加强了科幻内容,并将《中国2185》中描写的以数字国土为基础的绝对民主社会移植进来,但已由乌托邦变成一场恶梦。第三稿中的战争描写内容比较丰富,但也很敏感,其中有侵略军将领瞻仰主席纪念堂和核弹摧毁北京的描写,我知道这些不会通过,只是抱着帽子高了不被砍一刀的想法。
第四稿主要修改战争部分,改变了战场的地点,同时使战争的形式更加科幻和怪异。这次修改固然是编辑的要求,但也是作者自己的愿望,这时我已意识到,科幻小说的过分现实化固然能赢来一时的关注,但肯定是短命的。第四稿的意境更加空灵,也更加科幻了,但现实的内核是存在的,这部小说,如果把它切碎榨干,最后留下的可能只有现实。这是我最满意的一稿。
第五稿可以说是砍了很痛的一刀,把最后的交换国土部分去掉了,这是小说的看点之一。当时听到这个修改意见后,自己一时十分沮丧,变得固执起来。以后想想,发现这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初级作者的一个令人讨厌的毛病:只想着自己的作品,却不为编辑工作中的难处着想,现在想想心中十分愧疚,不过最后还是按要求修改了。冷静下来一想,编辑的意见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最后那一部分十分突兀,从科幻方面看很有意思,但从文学角度是无法接受的。以后,如果看这本书的人足够多,我将把那一部分在网上贴出来,如果只能卖出几千册(多半是这个命运),那就算了。
《超新星纪元》最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是国内主要的主流文学出版社之一,而目前国内长篇科幻市场又十分低迷,所以自己对他们和所有为这本书的出版作出努力的人心中充满感激。
这本书是自己年轻时留下来的一个尾巴,它的出版对我而言,标志着在科幻创作上的青春时代彻底结束。现在,无论对于我还是其他作者,科幻创作的理念和方式已与十年前大不相同。
十年前,在杨潇老师给我的一封信中有这样一句感叹:“Time is flying!”其实现在才真正能体会到Time的fly。那时国内的科幻迷就如同星星之火一样稀少,在严冬的城市中的某个角度里,在一间没有暖气的小屋中,几名年轻人围在一个小火炉边,彻夜畅谈着美丽的科幻之梦……这就是凌晨所描述的那时的科幻迷世界。我曾给北京的一个科幻迷团体去信(星河是其中的一员),告诉他们可以到我这里来用电脑。现在大家可能会说我这人太小气,你是搞计算机的,给人家一台旧电脑不就行了吗?放到今天这当然很容易,但我们应该了解当时的电脑意味着什么:我当时用的是一台GW0520CH,内存512K(注意是K),硬盘20MB(注意是MB),加上那台3070C的针式打印机,价格是24900元。(这台机器后来做为一个轨道衡的监控计算机,居然连续不断电运行了8年!现在还能用,就是太沉了。)那时有个BB机是身份的象征,那时一个砖头那么大的手机要两万多块钱,它一个月的电话费一般打打也在两三千左右,而那时,我所在的这样一个相对来说高收入的行业,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百多,真是“Time is flying!”
本来,新生代的中国科幻是没有资格回忆过去的,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过去,但现在正是2002年的最后一夜,就容忍这种可笑的冲动冒一下头。我们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可能是中国的第一代科幻迷,在我们之前,科幻先是与科普,后来又与主流文学溶为一体,并没有这个特殊的群体。在另一部长篇拙作《球状闪电》中,有这样一段话:“这是一个让人产生怀旧感的城市,那些有上千年历史的古城并不能使人产生这种感情,它们太旧了,旧得与你没有关系,旧得让人失去了感觉。但像这样年轻的城市,却使你想起一个刚刚逝去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你渡过了童年和少年,那是你自己的上古时代,你自已的公元前。”
十多年前,在一个个冬夜里,坐在那屏幕上只有黑白两色的电脑前,用DOS下的WORDSTAR一行行地写着《超新星纪元》,窗外只有太行山的寒风在呼啸,心里却感觉很温暖很快乐,虽然自己的小说发表的希望十分微薄,但对科幻事业却充满信心,有时写了一夜,看着从东方山谷中升起的太阳,感觉那就是科幻的象征。现在,当小说最后发表时,心里却有一种很凄凉的感觉。前一阵在网上看到过一张美国科幻迷聚会的照片,看着那一群四五十岁大叔大婶,国内的科幻人可能会对人家科幻的成人化露出羡幕之情,而我感觉到的只有心灰意冷。在那个曾令我们向往的科幻王国中,老的科幻迷在不断死去,新的却未见出生,这也是科幻文学的象征,科幻真的老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们这一代科幻迷心中的科幻老了。新的科幻正在诞生,我们肯定会去读甚至去写那样的科幻,但它与我们这些中国第一代的科幻迷的那些美好的回忆已经没有太多的关系了。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五十分,2002年只剩十分钟了。其实,任何事物都终有只剩十分钟的时候,除了2002年,还包括我们的生命,包括地球,太阳和整个宇宙,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包括我们这一代科幻迷心中的科幻。
祝中国科幻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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