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长篇科幻小说精选集


《超新星纪元》前稿部分·12.3 军事法庭



  “我们有一个误区!”华华对统帅部的这一群垂头丧气的孩子们说,“前一阶段的仗是打得很糟,形势的恶化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但我们的很多人,包括许多军事指挥员,都有一个更糟的想法:觉得我们孩子的战斗力远不如敌人。这个想法是不对的!这次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孩子们对战争根本没有心理准备,而这责任不在他们而在我们!我们开始是轻敌、盲目乐观,现在又陷入悲观退缩的情绪中!”

  由于北京常常遭到空袭,信息大厦的顶部大厅已不安全,孩子领导集体只好把办公地点移至地下机房中,他们后面,就是放置在大玻璃罩中的量子计算机。这里很安静,时间长了忘记了外面是日是夜,但孩子们渐渐掌握了一个规律:白天地面常有微微的震动传下来,因为敌机习惯于白天轰炸。在孩子战争中,由于难以掌握精确轰炸的复杂技术,空袭又回到了二战时期的样式,进行野蛮的面积轰炸。事实证明晓梦提前把城内平民撤空的决定是十分正确的,否则市民将在这种轰炸中遭受重大伤亡。现在,北京市民都已撤出,来自天津的难民在未入城前也已向西疏导,所以敌人渐渐把空袭的目标转移廊房防线和向西的交通线上。

  眼镜说:“我想起了大人时代的这样一个寓言:说日本、苏联、中国和美国四国的军队来到一个悬崖边,日本军队径直走去,全部摔下悬崖;苏联军队的士兵们看看指挥官,指挥官凝视前方命令向前走,于是他们也走下了悬崖;中国军队的士兵们则聚成一堆商量了半天,然后用背包带连成了一根长绳,部队拉着它下了悬崖;美国士兵跑到悬崖边探头向下看了看,然后打了一声长口哨,一轰而散,都扭头向回跑去......这四支军队中哪支最好,我想大家是一目了然的。请注意,这个寓言不是中国人编的,它来自西方,说明人家也看到了我们军队的长处。是的,在执行命令的坚决上,我们比不上日军;在机械化大兵团作战上,我们比不俄军;在士兵的文化水平和对尖端武器的掌握上,我们也比不上美军;但我们有自己的优势,中国军队是一支与这块国土溶为一体的军队,这种优势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尤其能够发挥出来!”

  吕刚点点头说:“是的,这次溃退,指挥官有很大的责任,我们不能容忍那些在战场上只顾逃命的高级军官。”

  战时军事法庭在市内的一个露天体育场开庭,体育场内坐满了小士兵,他们大多参加过渤海战役和天津保卫战,有很多裹着绷带拄着拐杖的伤员。被指控临阵逃脱的军官有很多,但这次审理的是其中4名级别最高的师级军官。这4名被告穿着已摘掉了肩章和领章的军服,垂头丧气地面对着上千名士兵。

  “凭什么审判我,我不服!”F集团军116师师长指着法官席说,“你们难道不知道,当时,攻下496滩头阵地的日军陆战3师已向我的侧后迂回,我不后撤,等着被包围吗?再说了,我左翼的115师也撤了,他们的师长怎么没在这儿?”

  法官说:“115师的情况与你们完全不同,他们是在接到集团军军部命令后,有组织撤出阵地的,他们师部的所有指挥官一直坚守着自己的位置。而你呢?当你发现面临被包围的险况时,丢下部队自己跑了!”

  “我没跑!”

  “你当然跑了!是坐我的直升机!”证人席上,F集团军的一位陆航中尉飞行员大声说。

  “他跑了,我们好多人都看见了!”旁听席上116师的小士兵纷纷站起来喊道。

  116师师长仍然硬着头皮说:“那我还能怎么着?敌人的舰炮轰击一停,阵地上的士兵都跑光了,前线指挥官拦都拦不住,局势已经失控,让我一个人在那儿等死不成?!”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一名头上扎着绷带的孩子从观众台上跳下来,走到法官席前说:“他这是诬蔑!”

  一位少校也跳下来说:“在你乘那架直升机飞走后,我们师5公里的岸防阵地上至少还有一半的部队在坚守!你一跑,师部也都散了,是与师部失去联系才使阵地全线崩溃的!”

  116师师长还想争辩,旁边的另一名被告,也是一名大校,拍了拍他的肩说:“算了算了,丢人就丢到这儿吧,我们自已做自己当!”

  最后宣判,4名被告都因临阵逃脱被判死刑。但被告们并没有太大惊慌,因为他们知道,孩子军事法庭与大人的还有一点不同:判决是否执行最后还要由他们自己决定。小法官走下审判席,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盘子上放着四枚手雷,是那种攻防两用的手雷,现在都拧下了预裂外壳,显得很小。法官对被告们说:

  “开庭时已经向你们说明了:本庭的判决要由你们自己自愿执行。你们有两个选择:或者拿一个手雷找个地方自己执行判决,或者,”法官一指体育场的大门,“从这儿滚出去,滚得远远的,爱去哪儿去哪儿,但永远别现沾军队的边!”

  一个被告看着盘子里的手雷,畏畏缩缩地说:“我跑就是因为怕死,怎么能自已去死呢,要这样儿,还不如当初......”

  116师师长大叫一声:“别扯旦!你们现在执行好了,要不我就走了!”

  法官把盘子放到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对他们说:“愿拿就拿,不拿就滚!”

  116师师长转身走去,边走边喊:“滚就滚,哼,我再也不回军队了,军队不公平!”其它三名被告也低着头跟着他向体育场外走去,当他们路过看台间的过道时,从看台上下起了唾沫的大雨,四个被告捂着头跑了出去。

  小法官也向后啐了一口,把盘子里的手雷收起来。

  开庭过程中一直在旁边观看的吕刚这时站起来说:“大家先不要散,我请你们看一段录像,这盘录像带是前天,也就是日军占领天津后的第9天,留在天津的一支游击队越过战线带来的。”

  体育场的大屏幕上映出了录像带上记录的图像。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大房间,在高高的天花板上的一盏日光灯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大房间摆满了婴儿床,有一些保育员女孩儿穿行于其间。吕刚介绍说:

  “这是天津市第六保育站,这个保育站中共收养了三千多个婴儿,敌人攻城时,因为行动不便,有457个婴儿和五十多名保育员没有撤退,后来就留在了失陷的城市中,这些婴儿都是这个保育院中年龄最小的,都不到1岁。大家看到的画面,都是由一名保育员用小摄影像机拍的。现在是日军刚进城不久......”

  画面中婴儿床间的女孩儿都同时把头转向一个方向,然后她们都恐惧地向相反的方向跑去,在大房间的一角挤成一堆。镜头转向,几名日本海军陆战队员从刚刚撞开的门冲了进来,他们都穿着蓝白色的海上迷彩服,脸上涂着黑色的伪装油彩,看上去狰狞强悍,他们端枪四顾,发现没有危险后都松了一口气。一名小少校走向前来,与其它士兵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没涂伪装色,还戴了付眼镜,显得文质彬彬。

  “谁的,这里的负责?谁的?”他用生硬的汉语喊道。

  从远处缩挤在角落的那堆女孩儿中站出一个留着长长披肩发的女孩儿,她怛怯地走上前来,说:“我是保育院院长。”

  少校对她敬了个礼,说:“我是陆战3师社会联络处井上靖少校,我们负责筹集本师的军粮。我军挺进迅速,粮食不足,请您协助,谢谢!”他又直挺挺地鞠了一躬。这段话他说的很流利,显然是预选背好的。

  小院长惊恐地摇摇头:“我们没有粮食啊!”

  少校和蔼地笑笑:“有的有的,看那边有大大的那个......哦,粉奶。”

  “那些奶粉是给这些小宝宝吃的呀!”

  少校笑得更动人了,同时摇着手:“哦,奶粉奶粉,粉奶的不是。我们给你们那个,借条,以后会还的!以后,日本国会在这里开工厂,产奶粉!我们的奶粉喝了,长高高个子,我们的粉奶,哦,奶粉,好;你们的,不好。”

  “可小宝宝们现在吃什么呢?”

  “我们不都拿走,战争时期嘛,还是军队的重要,请理解,”他又更深地鞠躬,“请宝宝们理解!”

  “我们本来就不多了!没谁请你们来呀!!”小院长愤怒地喊。

  少校又甜甜地笑了起来:“小女士,小朋友,这么说就不好了嘛!游戏嘛,大家都要来玩的!来玩就要有粮食,没粮食,玩的不好。”

  在少校又鞠了一躬后,士兵们就冲过去抢奶粉,有几个女孩子去拦他们,一名士兵冲天鸣枪,一串子弹把天花板打得掉下大股尘土,女孩子们都惊叫着捂住耳朵,周围小床里的婴儿们都大哭起来。

  奶粉被一箱箱地搬走了,最后只留下了不到三分之一。

  少校是最后离开的,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耐心地哄他不哭,他最后把婴儿递给小院长,摸摸娃娃的小脸蛋儿,露出他那特有的甜笑说:“宝宝真好!宝宝可爱!宝宝理解!”然后走了。

  接下来的画面是两个小时后,又有日军冲进了保育院,这次来的不是陆战队而是陆军,人数更多,但没有一个会讲汉语的,那个粗壮的陆军上尉对女孩子们又是敬礼又是鞠躬,叽哩哇啦地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话,然后士兵冲过去抢剩下的奶粉,遇到阻拦又是冲天鸣枪把女孩子们吓到一边去,这次他们又抢走了剩下奶粉的一大半。

  后面的画面记录了日军在这一天中又有两次来抢奶粉的情景,最后一次他们把所剩下的奶粉全部拿走了,还抢走了大部分的矿泉水(这时城市已经断水)。小院长因竭力阻止那群野兽般的男孩儿,头上挨了一枪托,被打昏了。

  接下来的画面扫过了一个个小床,上面的小娃娃都饿得大哭。

  下一个画面是从楼上向下拍的,这时好像是第二天中午,几个女孩儿正走出保育院的大门,她们有的提着袋儿,有的推着自行车,显然是去为婴儿们找食品和水。她们刚刚来到大街上,就有一辆日军巡逻的装甲车开过来,车上有一个扩音器放出生硬的汉语录音:

  “这一带属绝密军事禁区,平民不许上街!一个星期之后将解除戒严,如您确实有事到那时再出来,这之前撤擅自外出将遭到射击!”

  这录音反复播放,装甲车上的机枪后面有两个士兵冲着女孩儿们哇哇大叫,让她们回去。

  “里面的娃娃们饿了,我们给他们找吃的!!”女孩子们冲装甲车喊,其实这没有必要,那些士兵应该能听到保育院中几百名婴儿的哭声。

  装甲车上的机枪响了起来,子弹打在女孩子们前面的水泥路面上,激起了一串火花,一发跳弹击中了一个女孩儿的腿,她大叫一声跌在地上。其他女孩儿惊叫着缩进门去,接着她们中的三个人又出来把那个腿流血的女孩儿拉进去。

  下一个画面又到了晚上,那个大房间中的婴儿还在哭,但哭声与白天已不同,那是一种沙哑的、窒息的哭声。

  下一个画面是白天,大房间中的哭声没有了,婴儿们似乎都睡着了,但镜头移近一个个小床,看到娃娃们大多睁着眼,小嘴都张着,但哭不出声来。

  一个娃娃在用尽全力徒劳地吸着空奶瓶,他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奶瓶,好像对它充满了仇恨。

  接下来的画面是第三天的晚上,婴儿的哭声再次充满了大房间,这哭声与上一次又不一样了。十几年后,一位历史学家写道:“那是一种声嘶力竭的惨叫,是一把最锋利的刀子,可以切断最坚强的神经。它仿佛不是对着人,而是对上帝。到了后半夜,这声音弱了下来,那些幼小的生命已失去了呼救的对象,他们终于知道:上帝死了。”

  下一个画面又是从楼上的窗子中向外拍的,由于是夜里,画面很模糊。可以看到一排昏暗的街灯,街对面的楼房黑乎乎的,只有零星几个窗口亮着灯,画面的下方是一堵墙,这是保育院的后院墙。墙头上出现了几个小小的黑影,十分模糊,在路灯的灯光下成黑色的剪影,但从这些小身影的轮廓可以看出是几个女孩子。那几个女孩子从墙上小心地滑下去,来到保育院外面,然后她们穿过街道,在路灯下可以看到她们大部分都带着准备装食品的袋子和装水的塑料桶。她们中不止一个人在下墙时摔伤了脚,走路一瘸一瘸的。这时墙头上还有身影出现,更多的女孩儿在翻墙出去为婴儿寻找食物。

  这时画面突然清晰起来,光亮来自对面楼上3团急骤闪动的小火焰,它使周围的一切都凸现在闪光之中。录像机录下来的机枪射击声只是一片哗哗的噪音,正在过街的几名女孩儿瞬间被弹雨激起的泥土罩住了,她们在闪光中倒下时很像是用高速摄影拍下的慢动作。从那团飞溅的泥土中伸出一条线,这条弹着点向墙飞快移来,墙头上溅起了被打碎的砖块,还在墙头上的几名女孩纷纷抽搐着高高地摔了下来,最后一个女孩儿在掉下来前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她身上飞扬的血滴。三团火焰消失了,在路灯的灯光下,街上的那些女孩儿静静地躺在一大片血泊中,而墙下被打死的女孩儿隐没在黑暗中根本看不见了。对面楼上那几个零星的窗口继续亮着灯,像一只只黑夜中的怪眼。

  下面的每个画面都很短,反复切换了好几次,每一个画面出现,它下方红色的日期显示码都增长了一日。

  又是白天,阳光从窗中射进来,成一道道白色光柱,那一片小床静静的。

  又是夜晚,高高天花板上只有一盏日光灯亮着,惨白昏暗的灯光下,那一片小床静静的。

  白天,那一片小床静静的。

  夜晚,那一片小床静静的。

  ......

  画面变得越来越不稳,那一片静静的白色的小床突然急剧倾斜,显然是摄像机掉在地上,最后画面上出现了平躺在地上的一个空奶瓶,奶瓶后面是林立的床腿,这画面静止了几秒钟后,录像结束了。

  体育场中一片死寂,孩子们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已经熄灭的大屏幕,好像这上千人在努力焦聚目光把那个屏幕烧掉似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4 个孩子从体育场的大门走了进来,向法官席走去,这是那4个被告,他们并没有走远,一直躲在大门边悄悄地看着大屏幕上的录像。他们走到法官面前,116师师长向法官伸出一支手。

  “什么?”小法官的眼睛从大屏幕方向收回来,茫然地看着他。

  “手雷。”

  法官默默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从公文包中拿出一颗手雷递给他,他接过手雷后大步向外走去。其它三名被告同时向法官伸过手来,法官在每一只手上放了一个手雷,这三个孩子也跟着116师师长快步走去,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体育场大门外,一分钟后,外面传来四声爆炸声。

  当天晚上,这段录像向全国播放。

  第二天,华华和吕刚再次视察北京东部防线。他们看到,这些天来一直迷漫在前线的惊慌恐惧的气氛消失了,小战士们都变得沉默寡言,他们有的在默默地修工事,汗如雨下;有的在一遍遍地擦试着武器,有的在战壕中用阴沉的目光长时间地盯着东方,那是敌人所在的方向。

  现在,世界已完全脱离了大人们所预想的轨道,变成了他们无法想象的真正的孩子世界。正当中国孩子准备为保卫北京与攻方联盟决一死战时,超新星战争也脱离了大人战争的模式,面貌开始变得越来越怪异,变成真正的孩子战争。

  戴维通过卫星给中国孩子打来了电话,他在屏幕上笑容可掬,好像自那最后一次联合国大会以来,世界变得更甜蜜了似的。

  “嗨,华华!你好!还有晓梦和眼镜,你们好!!”

  华华不想失态,也笑着冲他点点头:“你好。”

  “这一阵儿世界玩得不错!”戴维兴高采烈地说。

  华华点点头说:“下面会玩的更好!”

  戴维也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们不能只顾玩把正事给忘了,更何况这件正事更好玩呢!新的一年就要到了,你知道今年世界有什么事要办吗?”

  华华不解地摇摇头。

  “嗨,大人时代就定下来的事嘛!”

  华华看了看身边的眼镜和晓梦,他们俩也都茫然地摇摇头。华华问:“大人时代还定下过好玩儿的事儿?”

  “当然了,该开奥运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