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起飞后,直到吃过晚饭,罗辑都没有问史强诸如去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类问题,如果他知道并且可以告诉自己,那他早就说了。罗辑曾有一次解开安全带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尽管他知道天黑后看不到什么,但史强还是跟了过来,拉上了舷窗的隔板,说没什么好看的。
“咱们再聊会儿,然后去睡觉,好不好?”史强说,同时拿出烟来,但很快想到是在飞机上,又放了回去。
“睡觉?看来要飞很长时间了?”
“管它呢,这有床的飞机,咱们还不得好好享用一下。”
“你们只是负责把我送到目的地,是吗?”
“你抱怨什么,我们还得走回去呢!”史强咧嘴笑笑,对自己这话很得意,看来用残醋的幽默折磨人是他的乐趣。不过他接着稍微严肃了一点,“你走的这一趟,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再说也轮不着我对你说什么。放心,会有人对你把一切都交待清楚的。”
“我猜了半天,只想出一个可能的答案。”
“说说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样。”
“她应该是个普通人,那只能是她的社会或家庭关系不一般。”罗辑不知道她的家庭,同前几个情人一样,就是她们说了他也不感兴趣记不往。
“谁啊,哦,你那个一周情人?还是别再想她了吧,反正你不在乎。不过想也可以,照你说的,你把她的姓和脸与大人物们—个个对对?”
罗辑在脑子里对了一阵儿,没有对上谁。
“罗兄啊,你骗人在行吗?”史强问,这之前罗辑发现了一个规律:他开玩笑时称自己为老弟,稍微认真时称为兄。
“我需要骗谁吗?”
“当然需要了……那我就教教你怎么骗人吧,当然对此我也不在行,我的工作更偏重于防骗和揭穿骗局。这样,我给你讲讲审讯的几个基本技巧,你以后有可能用得着,到时知己知彼容易对付些。当然,只是最基本最常用的,复杂的一时也说不清。先说最文的一种,也是最简单的一种:拉单子,就是把与案子有关的问题列一个单子,单子上的问题越多越好,八竿子刚打着的全列上去,把关键要问的混在其中,然后一条一条地问,记下审讯对象的回答,然后再从头问一遍,也记下回答,必要时可以问很多遍,最后对照这几次的记录,如果对象说假话,那相应的问题每次的回答是有出入的你别看这办法简单,没有经过反侦查训练的人基本上都过不了关,对付拉单子,最可靠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史强说着不由得又掏出烟来,但想起飞机上不能抽烟后又放回去。
“你问问看,这是专机,应该能抽烟的。”罗辑对史强说。
史强正说到兴头上,对罗辑打断自己的话有些恼火,罗辑惊奇地看到他似乎是很认真的,要不就是这人的幽默感太强了。史强按下沙发旁边的那个红色送话器按钮问了话,小张果然回答说请便。于是两人拿出烟抽了起来。
“下一个,半文半武的。你能够着烟灰缸吧,固定着的,得拔下来,好。这一招叫黑白脸。这种审讯需要多人配合,稍复杂一些。首先是黑脸出来,一般是两人以上。他们对你很凶,可能动文的也可能动武的,反正很凶。这也是有策略的,不仅仅是让你产生恐惧,更重要的是激发你的孤独感,让你感觉全世界除了想吃你的狼就再没别的了。这时白脸出来了,肯定只有一个人,而且肯定长得慈眉善目,他制止了黑脸们,说你也是一个人,有人的权利,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他?黑脸们说你走开,不要影响工作。白脸坚持,说你们真的不能这样做!黑脸们说早就知道你干不了这个,干不了走人啊!白脸用身体护住你说:我要保护他的权利,保护法律的公正!黑脸们说你等着,明天你就滚蛋了!然后气哼哼地走了。就剩你们俩时,白脸会替你擦擦汗呀血呀的,说别怕,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不管我落到什么下场,定会维护你的权利!你不想说就别说了,你有权沉默!接下来的事儿你就能想得出了,他这时成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亲的人,在他进一步的利诱下,你是不会沉默的……这一招对付知识分子最管用,但与前面拉单子不同,你一旦知道了,它就失效了。当然,以上讲的一般都不单独使用,真正的审讯是一个大工程,是多种技术的综合……”史强眉飞色舞地说着,几乎想挣脱安全带站起来,但罗辑听着却像掉进了冰窟窿,绝望和恐惧再一次攫住了他,史强注意到了这一点,打住了话头。
“好了好了,不谈审讯了,虽然这些知识你以后可能用得着,但一时也接受不了。再说我本来是教你怎么骗人的,注意一点:如果你的城府真够深,那就不能显示出任何城府来,和电影上看到的不同,真正老谋深算的人不是每天阴着脸装那副鸟样儿,他们压根儿就不显出用脑子的样儿来,看上去都挺随和挺单纯的,有人显得俗里俗气婆婆蚂妈,有人则大大咧咧没个正经……关键的关键是让别人别把你当回事,让他们看不起你轻视你,觉得你碍不了事,像墙角的扫把一样可有可无,最高的境界是让他们根本注意不到你,就当你不存在,直到他们死在你手里前的一刹那才回过味来。”
“我有必要,或者还有机会成为这样的人吗?”罗辑终于插上一句。
“还是那句话:这事儿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我有预感。你必须成为这样一个人,罗兄,必须!”史强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手抓住罗辑的肩膀,很有力地抓着,让罗辑感到很疼。
他们沉默了,看着几缕青烟袅袅上升,最后被从天花板上的一个格栅孔吸走。
“算了,睡觉吧。”史强在烟灰缸中掐灭了烟头说,他笑着摇摇头,“我居然跟你扯这些个,以后想起来可别笑话我埃”进入卧室后,罗辑脱下那件防弹夹克钻进床上的那个安全睡袋,史强帮他把睡袋与床固定的安全扣扣好,并把一个小瓶放到床头柜上。
“安眠药,睡不着就吃点,我本来想要酒的,可他们说没有。”
史强接着嘱咐罗辑下床长时间活动前一定要通知机长,然后向外走去。
“史警官。”罗辑叫了一声。
史强在门口回过头来:“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这事儿没有警察参与,他们都叫我大史。”
“那就对了,大史,刚才我们聊天时,我注意到你的一句话,或者说是对我的一句话的反应:我说‘她’,你一时竞没想起我指的是谁,这说明,她在这件事里并不重要。”
“你是我见过的最冷静的人之一。”
“这冷静来自于我的玩世不恭,这世界上很难有什么东西让我在意。”
“不管怎么说,能在这种时候这么冷静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别在意我前面说的那些,我这人嘛,也只会拿人在这些方面寻开心了。”
“体是想找到一件事情把我的注意力牢牢拴往,以顺利完成你的使命。”
“要是我让你乱想,那就很抱歉了。”
“那你说我现在该朝哪方面想?”
“以我的经验,朝哪方面都会想歪的,现在只该睡觉。”
史强走了,门关上后,只有床头一盏小红灯亮着,房间里黑了下来。引擎的嗡鸣构成的背景声这时显现出来,无所不在,似乎是与这里仅一壁之隔的无边的夜空在低吟。
后来,罗辑觉得这不是幻觉,这声音好像真的有一部分来自外部很远的地方。
他解开睡袋的扣子爬了出来,推开了床头舷窗上的隔板。外面,云海提满了月光,一片银亮。罗辑很快发现,在云海上方,还有东西也在发着银光。那是四条笔直的线,在夜空的背景上格外醒目。它们以与飞机相同的速度延伸着,尾部则渐淡地消融在夜空中,像四把飞行在云海上的银色利剑。罗辑再看银线的头部,发现了四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物体,银线就是它们拉出来的——那是四架歼击机。可以想象,这架飞机的另一侧还有四架。
罗辑关上隔板,钻回捶袋,他闭上双眼努力放松自己的意识,不是想睡觉,而是试图从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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