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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森林》下部·黑暗森林·03



  罗辑独自一人站在接待室中,寂静中细细咀嚼着眼前的现实,在做了两个世纪的救世主之后,他终于变回到普通人了,新生活在他的前面展开。

  “你变成普通人了,老弟!”罗辑的思想被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说出,他回头一看,史强走了进来,“呵呵,我听刚离开的那小子说的。”

  重逢的欢喜中,他们交换了自己的经历。罗辑得知史强是两个月前苏醒的,他的白血病已经治好了,医生还发现他的肝脏病变的几率很高,可能是喝酒的原因,也顺便处理好了。其实,在他们的感觉中,两人分别的时间并不是太长,就是四五年的样子,冬眠中是没有时间感的,但在两个世纪后的新时代相遇,还是多了一层亲切感。

  “我来接你出院,这儿没什么好待的。”史强说着从随身带的背包里拿出一身衣服,让他穿上。

  “这……也太大了吧?”罗辑抖开那件夹克款式的上衣说。

  “看看,晚醒两个月,你在我面前已经是土老帽了,穿上试试。”

  罗辑穿上衣服,听到一阵细微的咝咝声,衣服慢慢缩到合身的尺度,穿上裤子后也一样。史强指着上衣胸前的一个胸针样的东西告诉罗辑,衣服的大小还可以调。

  “我说,你不会是穿着两个世纪前的那一身吧?”罗辑看着史强问,他记得清楚,大史现在身上的皮夹克真的与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样。

  “我的东西在太低谷时丢了一些,但那身衣服人家倒还真给我留着,可是不能穿了,你那时的东西也留下了一些,等安顿下来再来取吧。我说老弟,你看看那些东西变成了什么样儿,就知道这将近二百年可是一段不短的时间呢。”史强说着,在夹克的什么地方按了一下,整件衣服变成了白色,原来皮革的质感只是图像,“我喜欢和过去一样。”

  “我这件也能这么弄吗,还能像他们那样现出图像?”罗辑看着自己的衣服问。

  “能,得费劲儿输入什么的。我们走吧。”

  罗辑和大史一起。从树干的电梯直下到地面一层,穿过这棵大树宽阔的大厅,走进了新世界。

  在特派员关闭听证会全息图像时,会议并没有结束。其实当时罗辑已经注意到,在主席宣布听证会结束时,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女声,他没有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但会场中的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看。这时乔纳森关闭了图像,他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个,不过当主席宣布会议结束后,罗辑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而成为普通公民,即使会议继续,他也没有资格参加了。

  说话的是山杉惠子,她说:“主席先生,我还有话要说。”

  主席说:“山杉惠子女士,您不是面壁者,仅由于您的特殊身份才被允许列席今天的会议,您没有发言权。”

  这时,会场上的代表们也都对山杉惠子不感兴趣,正在纷纷起身离去,其实,现在面壁计划对他们而言,整个儿就是一件不得不花一些精力来处理的历史遗留琐事,但惠于接下来的话让他们都停了下来——她转身对希恩斯说:“面壁者比尔?希恩斯,我是你的破壁人。”

  希恩斯也正要起身离去,听到山杉惠子的话,他两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会场中,人们面面相觑,接着响起了一阵低语声,而希恩斯的脸则渐渐变得苍白。

  “我希望各位还没有忘记这个称呼的含义。”山杉惠子转向会场冷傲地说。

  主席说:“是的,我们知道破壁人是什么,但你的组织早已不存在。”

  “我知道,”山杉惠子显得十分冷静,“但作为地球三体组织最后的成员,我将为主尽自己的责任。”

  “我早就该想到了,惠子,这我早就该想到了。”希恩斯说,他声音发颤,显得很虚弱。他早就知道妻子是蒂莫西?利里(1)思想的信奉者,也看到她对使用技术手段改变人类思维的狂热向往,但他从没有把这些与她深深隐藏着的对人类的憎恶联系起来。

  ①美国心理学家,主张用LSD致幻剂控制人类思想,进面达到灵魂的拯救,在上世纪中期有大批心理学界和文化界的追随者。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你的战略计划的真实目的并非提升人类的智能。你比谁都清楚,在可以想见的未来,人类的技术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因为你是大脑量子机制的发现者,知道对思维的研究必然进入量子层次,在基础物理学被智子锁死的情况下,这种研究是无源之水,不可能取得成功。思想钢印并非是思维研究偶然的副产品,它一直是你想要的东西,是这种研究的最终目标。”山杉惠子转向会场,“各位,现在我想知道,在我们进入冬眠后的这些年中,思想钢印都发生了些什么?”

  “它的历史并没有持续很长,”欧洲舰队代表说,“当时,在各国太空军中,前后有近五万人自愿接受了思想钢印所固化的胜利信念,以至于在军队中形成丁一个特殊的阶层,被称做钢印族。后来,大约是你们进入冬眠后的十年左右吧,思想钢印的使用被国际法庭判定为侵犯思想自由的犯罪行为,信念中心里仅有的一台思想钢印被封存了。这种设备在全世界范围内被严禁生产和使用,其严厉程度与控制核扩散差不多。事实上,思想钢印比核武器更难得到,主要是它所使用的电脑。在你们冬眠时,计算机技术已经基本停止进步,思想钢印所使用的电脑,在今天仍是超级计算机,一般的组织和个人很难得到。”

  山杉惠子说出了第一个有分量的信息:“你们不知道,思想钢印不是只有一台,它一共制造了五台,每台都配备了相应的超级电脑。另外四台思想钢印,由希恩斯秘密移交给了已经被钢印固化信念的人们,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钢印族,在当时他们虽然只有有三千人左右,但已经在各国太空军中形成了一个超国界的严密组织。这件事希恩斯没有告诉我,我是从智子那里得知的,主对于坚定的胜利主义者并不在意,所以我们没有对此采取任何行动。”

  “这意味着什么呢?”主席问。

  “让我们一起来推测吧。思想钢印并不是连续运行的设备,它只在需要时才启动,每台设备可以使用很长时间,如果得到适当的维护,它使用半个世纪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四台设备轮流使用,一台完全报废后再启动另一台,那么它们可以延续两个世纪。也就是说,钢印族并没有自生自灭,它可能一代接一代地延续到今天,这是一种宗教,所信仰的就是思想钢印所固化的信念,入教的仪式就是自愿在自己的思想中打上钢樱”北美舰队代表说:“希恩斯博士,现在您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也就没有了欺骗世界的合法权力。请您对联席会议说实话:您的妻子,或者说您的破壁人,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希恩斯沉重地点点头。

  “这是犯罪!”亚洲舰队代表说。

  “也许是……”希恩斯又点点头,“但我和你们一样,也不知道钢印族是否延续到了今天。”

  “这并不重要,”欧洲舰队代表说,“我认为下一步要做的只是找到可能遗留至今的思想钢印,封存或销毁它们。至于钢印族,如果他们是自愿被打上思想钢印,那似乎不违反现有的任何法律;如果他们给别的自愿者打思想钢印,则是受到自己已经被技术手段所固化的信念或信仰的支配,也不应该受到法律制裁。所以只要思想钢印被找到,也许根本没有必要再去追查钢印族的情况。”

  “是的,太阳系舰队中有一些对胜利拥有绝对信念的人,并不是坏事,至少不会产生什么损害,这应该属于个人隐私,没必要知道他们是谁。尽管现在自愿打上思想钢印有些不可理解,因为人类的胜利已经是很明显的事了。”欧洲舰队代表说。

  山杉惠子突然冷笑起来,露出一种这个时代很少地到的表情,让与会者们联想到在某个古老的年代,草丛中蛇的鳞片反射的月光。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她说。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希恩斯附和着妻子,又深深地低下了头。

  山杉惠子再次转向她的丈夫:“希恩斯,你一直在对我隐藏自己的思想,即使在成为面壁者之前。”

  “我怕你鄙视我。”希恩斯低着头说。

  “多少次,在京都静静的深夜里,在那间木屋和小竹林中,我们默默地对视,从你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个面壁者的孤独,看到了你向我倾诉的渴望。多少次,你几乎要对我道出实情了,你想把头埋在我的怀中,哭着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获得彻底的解脱,但面壁者的职责阻止了你。欺骗,即使是对自己最爱的人的欺骗,也是你责任的一部分。于是,我也只能看着你的眼睛,希望从中寻找到你真实思想的蛛丝马迹。你也不知道我度过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在熟睡的你的身边等待着,等待着你的梦呓……更多的时间我是在细细地观察着你,研究你的一举一动,捕捉你的每一个眼神,包括你第一次冬眠的那些年,我都一次次回忆你的每一个细节,不是为了思念,只是想看透你真实的思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失败了,我知道你一直藏着面具,我对面具下的你一无所知。一年又一年过去,终于到了那一天,当你第一次苏醒后,穿过大脑神经网络的图像走到我身边时,我再次看到你的眼睛,终于领悟了。这时我已经成长和成熟了八年,而你还是八年前的你,所以你暴露了自己。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真实的你:一个根深蒂固的失败主义者,一个坚定的逃亡主义者,不管是在成为面壁者之前还是之后,你的唯一目标就是实现人类的逃亡。与其他面壁者相比,你的高明之处不在于战略计谋的欺骗,而在于对白己真实世界观的隐藏和伪装。

  “但我还是不知道,你如何通过对人类大脑和思维的研究来实现这个目标,甚至在思想钢印出现后,我仍然处于迷惑之中。直到进入冬眠前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他们的眼睛,就是那些被打上思想钢印的人的眼睛,就像对你那样,突然读懂了那些一直令我困惑的目光,这时我完全识破了你的真实战略,但已经来不及说了。”

  北美舰队代表说:“山杉惠子女士,我感觉这里面应该没有更诡异的东西吧,我们了解思想钢印的历史,在第一批自愿打上钢印的五万人中,对每个人的操作都是在严格监督下进行的。”

  山杉惠子说:“不错,但绝对有效的监督只是对信念命题的内容而言,对思想钢印本身,监督就困难得多了。”

  “可是历史文献表明,当时对思想钢印在技术细节上的监督也十分严格,在正式投入使用前进行了大量实验。”主席说。

  山杉惠子轻轻摇摇头,“思想钢印是极其复杂的设备,任何监督都会有疏漏的,特别是对几亿行代码中的一个小小的正负号而言,这一点,甚至连智子都没有察觉到。”

  “正负号?”

  “在发现了对命题判断为真的神经回路模式时,希恩斯同时也发现了对命题判断为伪的模式,后者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隐瞒了这个发现,这并不难,因为这两种神经回路的模式十分相似,在神经元传输模式中表现为某个关键信号的流向;而在思想钢印的数学模型中,则只由一个正负号决定,正者判断为真,负者判断为伪。希恩斯用极其隐蔽的手段操纵了思想钢印控制软件中的这个符号,在所有五台思想钢印中,这个符号都为负。”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会场,这种寂静曾经在两个世纪前的那次行星防御理事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上出现过,当时,雷迪亚兹展示了手腕上的“摇篮”,并告诉与会者,接收它的反触发信号的装置就在附近。

  “希恩斯博士,看看你做了什么?”主席怒视着希恩斯说。

  希恩斯抬起头,人们看到他苍白的脸又恢复了常态,他的声音沉稳而镇静:“我承认,自己低估了人类的力量,你们取得的进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看到了,相信了,我也相信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将是人类,这种信念几乎与思想钢印一样坚固,两个世纪前的失败主义和逃亡主义真是很可笑的东西。但,主席先生,各位代表先生,我要对全世界说:在这件事上让我忏悔是不可能的。”

  “你还不该忏悔吗?”亚洲代表愤怒地质问。

  希恩斯仰起头说:“不是不该,是不可能,我给自己打上了一个思想钢印,它的命题是:我在面壁计划中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人们互相交换着惊奇的目光,甚至连山杉惠子都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

  希恩斯对山杉惠子微笑着点点头,“是的,亲爱的,请允许我仍这么称呼你,只有这样做,我才能获得把计划执行下去的精神力量。是的,我现在认为自己做的都是正确的,我绝对相信这一点,而不管现实是什么。我用思想钢印把自己改造成了自己的上帝,上帝不可能忏悔。”

  “当不久的将来,三体入侵者向强大的人类文明投降的时候,您仍然这么想吗?”主席问,与刚才不同,他这时表现出来的更多是好奇。

  希恩斯认真地点点头,“我仍然这么想,我是正确的,我在面壁计划中做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当然,在事实面前我要受到地狱般的折磨。”他转向山杉惠子,“亲爱的,你知道我已经受过一次这种折磨了,那时,我坚信水是剧毒的。”

  “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吧。”北美舰队代表打断了人们低声的议论,“钢印族延续至今只是一个猜测,毕竟已经过去一百七十多年了,如果一个持有绝对失败主义信念的阶层或组织存在,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点迹象呢?”

  “这有两种可能,”欧洲舰队代表说,“一种是钢印族早就消失了,我们确实是虚惊一场……”亚洲代表替他说出了后面的话:“在另一种可能中,到现在还没有迹象,正是这件事情的可怕之处。”

  罗辑和史强行走在地下城市中。在他们的上方,树形建筑遮天蔽日,天空的缝隙中穿行着飞车的车流,但由于城市建筑都是悬在空中的“树叶”,地面的空间十分宽阔,只有间距很远的巨树树干,使得城市已经没有了街道的概念,只是一片其间坐落着树干的连绵的广常地面的环境很好,有大片的草地和真正的树林,空气清新,一眼望去像是美丽的郊野,行人们穿着闪亮的衣服,像发光的蚂蚁般穿行其间。这种把现代的喧嚣和拥挤悬在高空,让地面回归自然的城市设计,让罗辑赞叹不已。这里丝毫看不到战争的阴影,只有人性化的舒适和惬意。走了不远,罗辑突然听到一个柔美的女声:“是罗辑先生吗?”他四下一看,发现声音是从路边草坪上的一个大广告牌上发出的,广告牌上的大幅动态图像中,一个身穿制服的漂亮姑娘正在看着他。

  “我是。”罗辑点点头说。

  “您好,我是总体银行系统8065号金融咨询员,欢迎您来到这个时代,现在向您通报你目前的财政状况。”咨询员说着,她的旁边映出了一个数据表格,“这是您在危机第九年的财政数据,其中包括当时在中国工商银行和中国建设银行的存款情况,还有当时的有价证券投资情况,后面一项的信息在大低谷时代可能部分丢失。”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罗辑低声问。

  史强说:“你的左手臂里植入了一块什么芯片,不要紧张,现在每个人都有,类似于身份证吧,所以广告牌能认出你来。现在的广告都是对着个人了,不管走到哪里,广告牌上的东西都是为你显示的。”

  咨询员显然听到了大史的话,她说:“先生,这不是广告,而是总体银行系统的金融服务。”

  “我现在在银行里有多少存款?”罗辑问。

  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格在咨询员旁边出现了,“这是从危机九年一月一日至今天您的所有存款的计息情况,比较复杂。以后您可以从自己的信息区中调阅。”

  另一个比较简明的表格随即也跳了出来,“这是您目前在总体银行系统的各个分系统的财政情况。”

  罗辑对那些数字并没有概念,他茫然地问:“这……有多少呢?”

  “老弟,你是有钱人了!”史强猛拍了罗辑一下说,“我虽不如你,可也算有钱了,呵呵,两个世纪的利息,真正的长线投资,穷光蛋也富了,后悔当时没有多存些。”

  “这……有些不对吧'”罗辑怀疑地问。

  “嗯?”咨询员漂亮的大眼睛从广告牌上探询地看着罗辑。

  “一百八十多年了,这中间没有通货膨胀什么的?金融体系也能一直平稳延续下来?”

  “还是你想得多。”大史摇摇头说,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烟来,罗辑现在知道烟这东西也延续下来了,只是大史从盒中抽出一根,不用点就开始吞云吐雾了。

  咨询员回答:“大低谷时代发生过多次通货膨胀,金融和信用体系也曾接近崩溃,但按照现有法律,对冬眠苏醒者存款的计息有特殊的计算方法,排除了大低谷时间段,在存款额上直接平移到大低谷后的金融水平,并从那时开始计息。”

  “竟有……这样的优惠?”罗辑惊叹道。

  “老弟,这是个好时候。”大史吐出一口白烟说,然后举起仍然带有火的香烟,“就是烟难抽了。”

  “罗辑先生,这次我们只是认识一下,在您方便的时候,我们再讨论您的个人财政安排和投资计划,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就再见了。”咨询员微笑着对罗辑挥手告别。

  “有一个问题。”罗辑急忙说。他不知道现在对年轻女性如何称呼,叫“小姐”有些冒险。在自己那个时代这个称呼的含义已经变了,现在更不知变成什么了;叫女士也不太对,这应该是对上年纪女性的称呼,罗辑只好把称呼免去了,“我对现实不太了解,要是这个问题冒犯了你,请多多原谅。”

  咨询员微徽一笑说:“没有关系,我们的责任就是帮助体们尽快熟悉这个时代。”

  “你是真人还是机器,或者是一个程序?”

  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让咨询员吃惊,她回答道:“我当然是真人,电脑怎么能够处理这么复杂的业务,”同广告牌上的美人告别后,罗辑对史强说:“大史。有些事情真的不好理解,这是一个发明了永动机并且能够合成粮食的时代,可是计算机技术好像并没有进步多少,人工智能连处理个人金融业务的能力都没有。”

  “永动机是啥?永远能动的机器?”大史问。

  “是啊,标志着无限能源的发现。”

  大史四下看看,“哪里有这玩意儿?”

  罗辑指着空中的车流说:“看那些飞车,它们耗油或用电池吗?”

  大史摇摇头,“都不用的,地球上的石油早抽完了,那些车也不用电池,就那么着不停地飞,永远不会没有电,很带劲儿的东西,我正打算买一辆。”

  “这就是你对技术奇迹的麻木了,人类有了无限的能源,这简直是和盘古开天地一样的大事!到现在你也没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伟大的时代!”

  大史把烟蒂扔掉,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就又把扔到草坪上的烟蒂拾起来,扔到不远处的垃圾箱里。“我麻木?是你这知识分子想象得太远了,这技术,其实我们那时就已经有了。”

  “你开玩笑吧?”

  “要说技术我是不懂,但具体对这事儿多少还是明白一些,因为碰巧我曾使过一种警用窃听器,它不用电池,而且电也像这样用不完,知道是怎么整的吗?

  从远处发射微波给它供电。现在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供电方式与我们那时不同而已。”

  罗辑站住了,呆呆地看了大史半天,又抬头看看空中的飞车,再想想那个电热杯,终于明白了:不过是无线供电而已,电源用微波或其他形式的电磁振荡束发射电能,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形成供电场,这个范围内的任何用电设备都可以用天线或电磁共振线圈来接收电能。正如大史所说,即使在两个世纪前,这也是一项很普通的技术,之所以在当时没有普遍使用,是因为这种供电方式损耗太大,发射到空间中去的电能只有一小部分被接收使用,大部分都散失了。而在这个时代,由于可控核聚变技术的成熟,能源已经极大地丰富了,无线供电所产生的损耗变得可以接受。

  “那合成粮食呢,他们不是可以合成粮食吗?”罗辑又问。

  “这我不是太清楚,但现在的粮食也是种子长出来的,只不过是在工厂的什么培养槽里生长的。庄稼都基因改造过,据说那麦子只长穗没有秸秆,而且长得贼快,因为那里面有很强的人造阳光,还有催长的强辐射什么的,麦子稻谷一星期就能收一季,从外面看就像生产线上产出来的一样。”

  “哦——”罗辑长长地沉吟一声,他眼前许多绚烂的肥皂泡破裂了,现实露出了真面目。他现在知道,就在这个伟大的新时代,智子仍然无处不在地飘荡着,人类的科学仍被锁死着,现有的技术,都不可能越过智子划定的那条线。

  “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这个……”“这倒是真的,那些战舰发动起来像天上的小太阳。还有那些太空武器,前天电视上看到亚洲舰队演习的新闻,那个激光炮,对着像航母那么大的靶船扫了一下,那个大铁家伙就像冰块儿似的给蒸发了一半,另一半变成亮晶晶的钢水儿炸开了,像焰火似的。还有电磁炮,每秒钟能发射上百个钢球,每个有足球那么大,出膛速度每秒几十公里,无坚不摧,几分钟就扫平了火星上的一座大山……现在,你说的永动机什么的是没有,但就凭这些技术,人类收拾三阵舰队已经绰绰有余了。”

  大史递给罗辑一支烟,教他拧了一下过滤嘴部分把烟点着,他们各抽一口,看着雪白的烟雾袅袅上升。

  “不管怎么说,老弟,这是个好时候。”

  “是啊,是个好时候。”

  罗辑话音未落,大史就向他猛扑过来,两人一起滚倒在几米远处的草坪上。

  紧接着一声巨响,一辆飞车正撞在他们两人刚才站的位置上!罗辑感到了气浪的冲击,金属碎片从他们上方嗖嗖飞过,那个广告牌被飞起的碎片击碎了一半,看上去像透明玻璃管的显示材料哗哗落了一地。被摔得头晕目眩眼睛发黑的罗辑还没恢复过来,大史就一跃而起,向坠地的飞车跑去。他看到圆盘状的车体已经完全破碎变形,但由于车内没有燃油,所以没起火,只有噼啪作响的电火花在那团绞扭的金属中窜动。

  “车里没有人。”大史对一瘸一拐走过来的罗辑说。

  “大史啊,你又救了我一命。”罗辑扶着史强的肩膀,揉着摔痛的腿说。

  “我以后还不知道要救你几命呢,可你自个儿也得多长个心眼多长只眼睛。”

  他指指撞毁的飞车,“这个,没让你想起什么?”

  罗辑想起了两个世纪前的那一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有许多行人围拢过来,他们的服装都映出表现惊恐的图像,闪成一片。有两辆警车呜着警笛自天而降,几名警察走下车,在残车周围拉上隔离线,他们的警服像警灯那样狂闪着,亮度盖过了周围市民的服装。一名警察向大史和罗辑走来,他的警服炫得两人睁不开眼。

  “坠车的时候你们就在旁边,没受伤吧?”警察关切地问,他显然看出了两人是冬眠者,也吃力地说着“古汉语”。

  不等罗辑回答,大史就拉着问话的警察走出隔离绳和人圈,一来到外面,警察的服装就停止了闪耀。

  “你们好好调查一下,这可能是一起谋杀。”大史说。

  警察笑笑说:“怎么会呢?就是一起交通事故。”

  “我们要报案。”

  “确定吗?”

  “当然。我们报案。”

  “这是小题大做,您可能是受惊了,真的是一起交通事故,不过按照法律,如果你坚持要报案的话……”“我们坚持。”

  警察在衣袖上的一块显示区按了一下,那里弹出了一个信息窗口,警察看了看窗口说:“已经立案。以后四十八小时要对你们进行警务跟踪,但这需要得到你们的同意。”

  “我们同意,我们可能还会有危险。”

  警察又笑笑:“其实这是很常见的事。”

  “常见的事?那我问你,这座城市里平均每月发生多少起这样的交通事故?”

  “去年一年就有六七起呢!”

  “那我告诉你,警官,在我们那时,这座城市每天发生的车祸都要比这多。”

  “你们那时的车部在地上走,还那么危险,真难想象。好了,你们已在警务系统的监控之中,案件的进展会通知你们的,不过请相信我,这就是一般的交通事故而已,不管是否报案,你们都会得到赔偿的。”

  离开了警察和事发现场后,大史对罗辑说:“咱们最好赶快回我的住处去,在外面我总是觉得不放心。住处并不远,我们还是走着回去吧,出租车都是无人的,也不保险。”

  “可是,地球三体组织不是已经被消灭了吗?”罗辑四下看看说。远处,那辆坠车已经被一辆大型飞车吊走,围观者散去,警车也离开了,一辆市政工程车降落下来,有几名工人下车收拾散落的碎片,并开始修理被撞坏的地面。小小的骚动后,城市又恢复了怡人的平静。

  “也许吧,但老弟,你要相信我的直觉。”

  “我已经不是面壁者了。”

  “那辆车好像不那么想……走路的时候注意着点天上的车。”

  他们尽量在树形建筑的“树荫”下行走,遇到开阔地就快跑过去。很快,他们来到一个宽阔的广场边,大史说:“就在对面,绕过去太远了,咱们快点儿跑过去。”

  “这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也许那真是交通事故。”

  “不还是‘也许’吗?小心点儿总没坏处……看到广场中心那堆雕塑了吗?有事儿的话那里可以躲。”

  罗辑看到广场中心有一片正方形的沙地,好像是沙漠的微缩景观,大史说的雕塑就在沙地中央,是一群黑色的柱状物,每根两三米高,从远处看去像一片黑色的枯树林。

  罗辑跟着大史跑过广场,在接近沙地时,他听到大史喊:“快,钻进去!”他被大史拉着脚下打滑地跑过沙地,一头钻进了“枯树林”雕塑群,躺在林中温暖的沙地上,看着周围那黑色的柱子伸向天空。这时,罗辑看到了一辆俯冲的飞车低低地掠过“枯树林”,急速拉起,升上去飞走了,它带起的一阵疾风把林间的沙子吹起来,打在柱子上哗哗作响“也许它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哼,也许吧。”大史坐在那儿倒着鞋里的沙子说。

  “咱们这样会不会让人笑话?”

  “怕个鬼啊,谁认识你?再说了,咱们是二百年前来的,就是一本正经地行事,人家看着也照样儿可笑。老弟,小心不吃亏,那玩意儿要是真冲你来的呢?”

  这时,罗辑才真正注意到他们置身其中的雕塑群,他发现那些柱状物并不是什么枯树,而是一只只从沙漠中向上伸展的手臂,这些手臂都瘦得皮包骨头,所以初看上去像枯树干,顶上的那些手都对着天空做出各种极度扭曲的姿态,像是表达着某种无尽的痛苦。

  “这是什么雕塑?”罗辑置身于这群对天挣扎的手臂中,虽然出了一身汗,还是感到阵阵寒意。在雕塑群的边缘,罗辑看到了一块肃穆的方碑,上面刻着一行金色的大字: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大低谷纪念碑。”史强说,他显然没有兴趣进一步解释,拉起罗辑向外走去,快步穿过了另一半广常“好了,老弟,我就在这棵树上祝”史强指着前方的一探巨树建筑说。

  罗辑边走边抬头看,突然听到地上哗地响了一声,接着脚下一空身体向下坠去。旁边的史强一把抓住了他,这时他的胸部以下已经在地下了,大史使劲把他拖了出来,两人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个洞,这是一个下水道口之类的洞口,就在罗辑踏上去之前,盖板滑开了。

  “哦,天啊!先生您没事吧?!真是危险!”这声音是从旁边的一块小广告牌上发出的,这个广告牌贴在一个饮料售货机之类的小亭子上,说话的人是一个身穿蓝色工装的小伙子,他的脸色发向,好像比罗辑还害怕,“我是市政三公司疏排处的,那块盖板自动打开,可能是软件系统故障”“常出这事儿?”大史问。

  “不不,反正我是第一次遇到。”

  大史从路旁的草坪中找来一小块卵石,从洞口扔下去,好一会儿才听到响声,“这他妈的有多深?!”他问广告牌上的人。

  “三十米左右吧,所以我说真危险!我考察过地面的排水系统,你们那时的下水道好像都很浅。事故已经记录,您……”他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哦,罗先生,您会得到第三市政公司的赔偿的。”

  他们终于走进了史强居住的l863号树的树干大厅,史强说他住在接近树顶的106枝,他建议先在下面吃了饭再上去。他们走进了大厅一侧的餐厅,除了三维动画般的洁净外,这个时代的另一个特色在这里表现得比罗辑在苏醒中心第一次看到的更明显:到处都是动态的信息窗口,墙壁上、桌面上、椅子上,地板和天花板上,甚至一些小的物品,如餐桌上的水杯和餐巾纸盒上,都有操作界面、滚动文字或动态图像显币,仿佛整个餐厅就是一个大的电脑显示屏,显现出一种纷繁闪耀的华丽。

  就餐的人不多,他们选择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史强在桌面上点了一下,激括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上面点起菜来:“洋文不认识,我就只点汉字的了埃”“这个世界,好像就是用显示屏当砖头建起来的。”罗辑感慨地说。

  “是啊,只要光滑点的地方就能点亮。”大史说着掏出那盒烟递给罗辑,“看这个,就一盒很便宜的烟。”罗辑刚把烟盒拿到手中,就看到上面开始显示动态图像,是几幅缩略图,好像是一个选择界面。

  “这……也就是一种能显示图像的贴膜吧。”罗辑看着烟盒说。

  “什么贴膜,用这玩意儿就可以上网!”大史说着,伸手在烟盒上随便点了一下,一块缩略图像按钮一样下陷了,接着被选择的广告画面占满了整个烟盒。

  罗辑看到了一个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的画面,这图像显然来自过去,一个尖细的声音从烟盒上响起:“罗辑先生,这就是你曾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我们知道,在那时,拥有一套首都的住房是每个人最华丽的梦想,现在,绿叶集团能够帮助您实现它。您看到了,这个美好的时代,房子已经变成树上的叶子,绿叶集团为你提供各种叶子。

  (图像上出现了向巨树的树枝上挂装叶子的画面,接着出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悬挂型成品房间,甚至有一套全透明的,里面的家具好像是悬在空中。)当然,我们也可以为您在地面上建造传统住房,让您回到黄金时代的温馨之中,为您建造一个温暖的,家……”(画面上出现了草坪和别墅,可能也是过去的图像,广告播音员说着流利的“古汉语”,但在说“家”这个词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这毕竟是一个他们已经没有、只属于过去的东西。)大史从罗辑手中拿过烟盒,取出了里面的最后两支烟,递给罗辑一支,然后把空烟盒团成一团扔到桌子上,在那皱纸团中,图像仍在闪亮着映出,但声音消失了。“每到一个地方,我第一件事就是把眼前和周围的这些玩意儿都关上。看着麻烦,”大史说着,手脚并用,把桌上和脚下地板上的显示窗口依次关闭,“但他们离不开这个。”他指指周围,“这时候已经没有电脑这东西了,谁想上网什么的,找个平点儿的地方直接点就行了,还有衣服、鞋子,都能当电脑用。不管你信不信,我还见过能上网的手纸。”

  罗辑把餐巾纸抽出一张,倒是不能上网的普通纸,但放纸巾的盒子被激活了,一位漂亮女孩儿在上面向罗辑推销创可贴,她显然通过他今天的经历,推测他胳膊腿上可能有擦伤。

  “天埃”罗辑感叹道,把纸塞回盒子里。

  “这他妈才叫信息时代,咱那会儿,有点儿原始了。”大史笑着说。

  在等待上菜的时间,罗辑问起大史现在的生活,这时才问起这个,他有种愧疚感,但回想这一天,他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一直被推着走,这才有了一点空闲时间。

  “他们让我退休,待遇也不错。”史强简单地说。

  “是公安局,还是你后来的那个单位,它们都还在?”

  “都在,而且公安局还叫公安局,公共安全事务局,但在冬眠前已经和我没关系了。我后来的单位现在属于亚洲舰队,你知道,舰队本身就是一个大国,那我现在是外国人了。”大史说着,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两眼盯着上升的烟雾,像是在努力解开一个谜团。

  “国家已经不是以前的意义了……这世界变化得,真是让人困惑。不过大史,好在你我都属于那类没心没肺的人,怎么着都能过下去而且过得好。”

  “罗老弟,说句实话,有些事情我还真没你豁达,没你看得开,我要是像你这么历练上一遭,可能早散架了。”

  罗辑拿起桌上那个揉成团的烟盒,展开来,发现上面的图像还能显示,只是有些变色,正在重播绿叶集团的广告。罗辑说:“不管是当救世主还是成了难民,我总能利用现有的资源尽量过得快活,你可以认为我自私,但说实话,这是我唯一看得上自己的一点。大史,我可要说你一句:你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骨子里还是个重责任的人,现在把责任彻底扔了吧,看看这个时代,谁还用得着我们?

  及时行乐就是我们最神圣的责任。”

  “要那样,你现在可是吃什么都不香了。”大史把烟蒂扔进桌子上的烟缸,激活了烟缸的香烟广告,罗辑自觉失言:“哦,大史,你对我的责任当然是要尽的,我离了你活不了,你今天已经救了我……一二三,三次命了,至少两次半!”

  “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我就这个命,救你命的命。”大史不以为然地说,同时眼睛四下瞄着,可能是想找个卖烟的地方,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探头低声对罗辑说:“不过老弟,你当救世主,还真有一阵儿当真了呢。”

  “谁在那个位置上也不可能心智健全,好在我恢复正常了。”

  “你怎么会想到对星星发咒语呢?” “我那时已经是一个严重的妄想症患者了,不堪回首埃大史,不管你信不信,我敢肯定,在苏醒前他们不但治好了我的病,还在睡眠状态下对我进行过精神治疗。真的,现在的我与那时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怎么会傻到有那种想法,那种妄想?”

  “什么妄想?说说看。”

  “一两句说不清,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你在以前的工作中肯定也遇到过妄想症患者,比如总觉得有人要杀他,听这种人的话,有意思吗?”罗辑说着,把手中的烟盒慢慢撕碎,这次显示被破坏了,但碎纸片仍在闪烁,成了光怪陆离的一堆。

  “好吧,说件喜事儿:我儿子还活着。”

  “什么,”罗辑吃惊得差点儿跳起来。

  “我也是前天才知道,是他找到我,还没见他的面儿,只通了电话。”

  “他不是……”

  “我也不知道他在监狱里待了多长时间,后来也冬眠了,说是要到未来来看我,谁知道这小子哪儿来那么多钱。他现在在地面上,说好明天过来。”

  罗辑兴奋得站了起来,把闪光的纸片扔了一地:“啊,大史,这简直是……我们得好好喝两瓶。”

  “喝吧,这时候的酒太难喝,但劲儿可没减校”这时,菜上来了,罗辑一样都没认出是什么,大史说:“好吃不了,倒是有供应传统农产品的饭店,但那都是很高档的地方。等晓明来了我们就去那里吃。”

  但罗辑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服务员身上,这个女孩儿,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都美得有些不真实,罗辑还发现,餐厅中在席间袅袅穿行的其他服务员也都是这种天仙般的形象。

  “嗨嗨,别盯着它傻看,假的。”大史头也不抬地说。

  “机器人?”罗辑问,这个未来总算有了一样他儿时在科幻小说中看到的东西。

  “算是吧。”

  “怎么叫算是呢?”

  大史指指机器服务员说:“傻妞一个,就会上菜,它们走的路线都是固定好的,傻到什么程度?我见过一次饭桌临时挪了地方,它们照样往原地儿放盘子,结果噼里啪啦都摔了。”

  机器人服务员上完了菜,露出甜美的笑容说:“请二位慢用。”它的声音不是机器腔,十分柔美。接着,它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拿起了史强前面的一把餐刀……大史的服睛闪电般地从服务员拿餐刀的手上穆到对面的罗辑身上,他敏捷地跳起来,探身越过桌面,把罗辑从椅子上猛地拉下来。几乎与此同时,美女机器人挥刀刺去,餐刀剌在原来是罗辑心脏的位置,有力地穿透了椅背,椅子被激活的信息界面闪亮起来。机器人抽回刀,另一只手仍拿着托盘站在桌旁,那甜美的笑还留在她那美得不真实的脸蛋儿上。惊慌失措的罗辑挣扎着站起来,朝大史身后躲,史强摆摆手说:“别怕,它没那么灵活。”

  果然,机器美女站着没动,继续持刀微笑,再次用柔美的声音说:“请二位先生慢用。”

  周围被惊动的食客们纷纷围拢过来,吃惊地看着这怪异的场面,然后值班经理很快赶来了,在听到大史控告餐厅的机器人杀人时,她连连摇头:“先生,不可能的!它的视觉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桌子和椅子上的传感器!”

  “我证明,它是拿餐刀刺杀这位先生的,我们都亲眼看见了!”一个人大声说,围观的人们也纷纷做出证明。

  就在值班经理仍想否认时,机器人美女再次挥刀向椅背刺去,餐刀精确地穿进上次刺出的洞,引来一片惊呼声。

  “二位先生请慢用。”机器美女微笑着说。

  餐厅里又有几个人过来了,其中有他们的工程师,他在美女的后脑部接了一下,美女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强制关机,断点资料已备份。”然后就僵站在那里不动了。

  “可能是软件故障。”工程师擦着冷汗说。

  “常见的事吗?”大史讥笑着问。

  “不不,我发誓,这事儿我听都没听说过。”工程师说着,指挥两名侍者把机器人搬走。

  值班经理则极力对食客们解释,说在故障原因查清之前将用真人来服务,但餐厅里的人还是走了一大半。

  “先生,你们的反应真快。”一个旁观者敬佩地说。

  “冬眠者,他们那个时代,人们对这类突发事件都有足够的应对能力。”另一个人说,他的衣服上映出一个武侠剑客。

  值班经理对罗辑和史强说:“二位先生,这真的是……不过我保证,你们会得到赔偿的。”

  “那好,我们接着吃吧。”大史招呼罗辑又在饭桌旁坐下来,真人服务员把刚才弄撒的菜又重新端上来一份。

  罗辑坐在那里,惊魂未定,椅子靠背上的洞让他后背很不舒服:“大史,好像这整个世界都在和我过不去……本来,我对这个世界印象挺好的。”

  大史看着菜盘沉思着说:“关于这事,我有了一些想法,”他抬起头给罗辑倒酒,“先别管它,同去再和你细说吧。”

  “来,及时行乐,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小时算一小时。”罗辑举起酒杯,“祝贺你还有儿子!”

  “你真的没事儿?”大史笑望着罗辑说。

  “我救世主都当过了,还怕什么。”罗辑耸耸肩说,然后喝干了一杯,酒的味道让他咧嘴皱眉,“这好像是火箭燃料。”

  “我就服你这一点,老弟,我一直就服你这一点。”大史竖起拇指说。

  史强住的叶子位于这棵树的顶部,是一套很宽敞的房间,生活设施齐全舒适,有健身房,甚至还有一个带喷泉的室内花园。

  史强说:“这是舰队给我的临时住所,他们说我可以用退休金买一片更好的叶子。”

  “现在人们都住得这样宽敞吗,”

  “应该是吧,这种建筑能最好地利用空间,一片大叶子就顶我们那时的一幢楼呢,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人少了,大低谷以后,人少了很多。”

  “大史,你的国家可是在太空中。”

  “我不会去那儿,我不是已经退休了嘛。”

  罗辑在这里感到眼睛舒服了许多,主要是因为史强把房间里的大部分信息窗口都关上了,但还是有零星的几个在墙面和地板上闪动着。史强用脚点着地扳上的一个操作界面,把一堵墙全部调成透明的了,夜色中的城市在他们面前展开,是一片璀璨的巨型圣诞树的森林,飞车流的光链穿行其间。

  罗辑走到沙发前,它摸着像大理石般坚硬。“这是坐的吗?”他问,得到大史肯定的回答后,他小心地坐了上去,感觉却像陷到一块软泥里,原来沙发的座垫和靠背能够自动适应人体的形状,给坐在上面的人形成一个与其身体表面完全贴合的模子,使压强最校两个世纪前他在联合国大厦静思室中那块铁矿石上的幻觉变成了现实。

  “有安眠药吗?”罗辑问,来到这个他认为安全的空间里,疲惫才向他袭来。

  “没有,在这儿就可以买。”大史说着,又在墙上操作起来,“这里,非处方安眠药,这个,梦河。”

  罗辑以为他又要看到什么网络传输硬件之类的高技术,但事情比他想的简单,几分钟后,一辆小型送货飞车悬停在透明的墙壁外,用一支细长的机械手把药从透明墙上刚出现的圆洞中递进来。罗辑接过大史递来的药。这倒是一个传统的包装盒,没有什么显示被激活,他看到说明是每次一粒,就拆开包装拿出一粒,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

  “你等等。”大史从罗辑手中拿过药盒,细细看了看,又递给罗辑,“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要的药名叫梦河。”

  罗辑看到那是一长串很复杂的英文药名,“我也不认识,不过肯定不是什么梦河。”

  史强在茶几上激活了一个窗口,开始在上面寻找医疗咨询。在罗辑的协助下他终于找到了一家,那名穿白衣的咨询医生看了看药盒,把眼睛转向拿药盒的大史,目光有些异样。

  “这是哪儿来的?”医生警觉地问。

  “买的,就在这里买的。”

  “不可能,这是一类处方药,只能在冬眠中心内部使用。”

  “这……“和冬眠有什么关系?”

  “这是短期冬眠药物,可以使人进入十天至一年的冬眠期。”

  “吃了就行吗?”

  “不,在服药后要有一整套系统在体外维持人体的内循环功能,才能实现短期冬眠。”

  “要是只吃药呢?”

  “那你死定了,但死得很舒服,所以这东西常被用来自杀。”

  史强关闭了窗口,把药盒扔到茶几上,与罗辑对视良久后说:“妈的。”

  “妈的。”罗辑说,猛地躺回沙发上,就在这时,他遭遇了今天的最后一次未遂谋杀。

  当罗辑的头靠到沙发靠背上时,坚硬的靠背迅速适应他的后脑勺的形状,开始为他的那个部位形成印模,但这个过程没有停止,罗辑的头和颈部一直陷下去,然后,靠背在颈部两侧的部分形成了一双触手,死死地卡住了罗辑的脖子,他甚至没来得厦叫出声来,只能张大嘴,眼睛凸出,两手乱抓。

  大史跳起来冲进厨房,拿来一把刀,向那双触手两边猛捅了几下,然后用手把它们从罗辑的脖子上用力分开。罗辑离开沙发,向前仆倒在地板上,沙发表面则闪亮起来,显示出一大片错误信息。

  “老弟,今天这是我第几次救你的命了?”大史搓着手问。

  “好像……第六次。”罗辑喘息着说完,就在地板上呕吐起来,吐完后他无力地靠到沙发上,随后又立刻触电似的离开,他的两只手甚至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学成你那么机灵,能救自己的命?”

  “大概永远不行。”大史说,有一台类似于吸尘器的机器滑过来清理地板上的呕吐物。

  “那我就死定了,这个变态的世界。”

  “没那么糟,我对这整件事总算有个概念了。第一次谋杀不成功,又接连干了五次,这不是专业行为,是犯傻,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们得马上联系警方,等着他们破案怕是不行了。”

  “什么地方,谁弄错了?大史,已经过了两个世纪,别拿你那时的思维来套。”

  “一样,老弟,这种事情,在什么时代都有一样的地方。至于说谁弄错了,我真不知道,我甚至怀疑这个‘谁’是不是真的存在……”这时门铃响了,史强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几个人,他们都穿着便装,但没等为首的亮出证件,他已经看出了他们的身份。

  “哇,原来这个社会还有活着的捕快警官们请进。”

  有三个人进了屋,另外两人警惕地守在门外。为首的警官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他打量着房间,同大史和罗辑一样,他衣服上的显示全部关闭,还有让两人感到舒服的一点是,他说话不带英文词,讲一口流利纯正的“古汉语”“我是市公安局数字现实处的郭正明,我们来晚了,真是对不起,这确实是工作上的疏忽。这类案件最近一次发生也是半个世纪前了。”他向大史深鞠一躬,“向前辈表示敬意,您的这种素质,在现在的警务人员中已经很难看到了。”

  在郭警官说话时,罗辑和大史都注意到房间里的所有信息窗口都熄灭了,显然,这片叶子已与外部的超级信息世界断开了。另外两名警察在忙活着,罗辑从他们手中看到了一件久违的东西:笔记本电脑,只是那台电脑薄得像一张纸。

  “他们在为这片叶子安装防火墙。”郭警官解释说,“请放心,你们现在是安全的,另外我保证,你们会得到政府公共安全系统的赔偿。”

  “我们今天,”大史扳着指头数了数,“已经获得四次赔偿了。”

  “我知道,而且还有许多部门的许多人要为你们这事儿丢掉职位,所以恳请二位协助,以便使我不包括在内。先谢谢了。”郭说着,向罗辑和大史鞠躬。

  大史说:“理解理解,我以前也有你这种时候,需要我们介绍情况吗?”

  “不用,其实对你们的跟踪一直在进行,只是疏忽了。”

  “那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KILLER第5.2版。”

  “什么?”

  “一种计算机网络病毒,地球三体组织在危机一个世纪左右首次传播的,以后又有多次变种和升级。这是一种谋杀病毒,它首先识别目标的身份,有多种方式,包括通过每人体内的身份芯片。一旦发现和定位了目标,KILLER病毒就操纵一切可能的外部硬件进行谋杀,具体表现就是你们今天经历的,好像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想杀你,所以当时有人把这东西叫现代魔咒。有一段时间KILLER软件甚至商业化了,从网络黑市买来后,只要输人目标的身份特征,把病毒放到网上,那这人就是逃脱一死,在社会上也很难生活下去。”

  “这个行当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高!”大史感叹道。

  “一个世纪前的软件现在还能运行?”罗辑感到很不可思议。

  “可以的,计算机技术早就停止进步了,一个世纪前的软件现在的系统都能兼容。KILLER病毒在刚出现时杀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位国家元首,但后来被杀毒软件和防火墙抑制住了,渐渐消失。可这一版KILLER是专为攻击罗辑博士编制的,由于目标一直处于冬眠状态,所以它从来没有机会进行显性的动作和表现,一直处于潜伏状态,没有被信息安全系统发现和记录。直到罗辑博士今天在外界出现,KILLER5.2才激活了自己并完成使命,只是,现在它的创造者已经灭亡了一个世纪。”

  “直到一个世纪前,他们还在追杀我?”罗辑说,已经消失的某种思绪又回来了,他极力摆脱了它。

  “是的,关键是这个版本的KILLER病毒是为您专门编制的,从未被激活过,所以才能潜伏到今天。”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大史问。

  “正在全系统清理KILLER5.2,但这需要时间,完成之前有两个选择:一是暂时给罗辑博士一个虚假的身份,但这并不能绝对保证安全,还可能造成其他更严重的后果。因为ETO的软件技术十分高明,KILLER5.2有可能已经记录了目标更多的特征。一个世纪前曾经有过一个轰动一时的案例:在被保护人使用假身份后,KILLER进行模糊识别,同时杀死了包括目标在内的上百人;另一个选择是我建议的:你们到地面上去生话一段,在那里,KILLER5.2没有硬件可以操纵。”

  大史说:“同意,即使没有这事,我也想到地面上去。”

  “地面上有什么?”罗辑间。

  大史解释说:“冬眠苏醒者大部分都生活在地面上,在这里很难适应的。”

  “是这样,至少应该去过菠一段时间。”郭警官说,“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习惯和两性关系等等,与两个世纪前相比已经变化很大,我们很难一下子适应的。”

  “可你适应得很好。”大史打量着郭警官说,他和罗辑都注意到了他说“我们”。

  “我是因自血病冬眠的,苏醒的时候年龄小,才十三岁。”郭正明笑笑说,“不过后来的难处别人也很难体会,仅仅精神治疗我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

  “在冬眠者中,像你这样真正适应现代生话的人多吗?”罗辑问。

  “多,不过地面上也可以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