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2年对李鸿章来说,真是忧喜参半、苦乐胶着的一年。
首先,正月初五是他的七十大寿,李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热闹劲就别提了。 仅清廷方面赏赐的东西,就得马拉驴驮——慈禧给的礼物是:赐以“调鼎凝厘”的匾额一块;“栋梁华夏资良辅,带砺河山锡大年”对联一副;“福”、“寿”字各一方;御笔“益寿”字一幅;另有御笔蟠桃图一轴,上有“锡以大年”横批和“慈禧皇太后之宝”图章;无量寿佛一尊;带膆貂褂一件;嵌玉如意一柄;蟒袍面一件;大卷江绸十二匹。呵护自是至周至到,而且叫李鸿章的侄子、翰林院庶吉士李经畲,提前一个礼拜就“斋捧到臣”。李鸿章自是感恩不尽,“当即跪迎至署,恭设香案望阙,叩头谢恩……”一纸谢恩折子奏上去,慈禧照例给了三个字:“知道了。” 光绪皇帝赐的东西也不少,有“钧衡笃祜”匾额一面;“圭卣恩荣方召望,鼎钟勋贳富文年”对联一副;“福”、“寿”字各一方;无量寿佛一尊;嵌玉如意一柄;蟒袍面一件;小卷江绸十六件。东西虽不敢超过老佛爷,但都是祝他德高望重、后福万年的好话,以及外界难得一见的顶级奢侈品。也是有劳李经畲大驾,与慈禧太后的寿礼一起,几百里地,一路送到天津。
李鸿章照例“当即跪迎至署,恭设香案望阙,叩头谢恩祗领”。一本谢恩折奏上去,不由得感激涕零。收到这么多好东西,肉麻的话大概真的发自肺腑:“……弱龄久沐四朝之泽,喜守官于畿辅,近依九陛之光……何意衰年之渐晋,犹蒙宸注之殷,垂驿讯遥传龙章……臣惟有益奋衰庸,冀酬高厚……” 他明明是皇太后的“后党”,而给光绪皇帝的谢恩折却比给慈禧的写得更为“毛骨悚然”,可知李鸿章于官道上的路数,早已驾轻就熟。 连皇上、皇太后都如此抬举,他昔日的部下和哥儿们的腿就跑得更快了,亲朋好友们更是兴奋异常,送礼、送包、送贺诗、送贺联、送贺文的,成团成旅,奋勇争先,早几个月就开始准备了,忙得不亦乐乎。想必那一阵老李的这个生日,拉动了不少全国市场的消费。
正好又碰上大过年,双喜临门,拿张佩纶的话来说,“来贺者数日来就没停过”。反正他是不愿凑这热闹,只在一边儿冷眼看着,像是在看西洋镜。他是爱婿嘛,可以耍赖,要是别人都这样不是乱了套了吗?所以家中主持这档子庆典,忙得跑进跑出,恨不能两脚也举起来干活儿的李经方,心里那个窝火就别提了,日后准有机会要他好看! 不仅是淮军的哥儿们,京城里的王公大臣、皇亲国戚,甚至平时恨不能你死我活的死对头,这时也得装模作样地意思意思。
这么一来,盛宣怀、杨宗濂、罗丰禄他们编的《合肥相国七十赐寿图·附寿言》就有了厚厚四巨册!自然都是拣好听的说,如今看来,那绝对是本“祝寿联语观止”,洋洋洒洒,漂亮极了。 庆亲王的寿联四平八稳,很符合身份,恭维别人,自己也不吃亏:“一德钧衡受兹介福,三朝将相同我太平”;“姻愚弟张之万”的寿联也很威严,恭维是恭维,但不落俗:“景武勋名临淮纪律,邺侯相业柱史仙龄”;翁同龢的寿联就言不由衷了,而且俗气:“泰运佐中兴天生以为社稷,元勋侪上寿人望之如神仙”;“姻年晚生”孙家鼐的寿联文绉绉,颇如其人:“身历中书二四考,经传道德五千年”;状元洪钧(赛金花的丈夫)的寿联气势磅礴:“椿寿八千年刚正月春王初吉,地球九万里播中朝上相威名”;张之洞的寿联写得字字扎实,也很风趣:“四裔人传相司马,大年吾见老犹龙”;“姻愚弟卞宝第”的寿联一般,可能没找到叫好的秘书:“霖雨济时帝有良弼,福星度世天锡大年”;亲家加受业刘秉璋的寿联则把李的主要功劳作了高度概括:“南平吴越、北定燕齐、二十年前人羡黑头宰相;西辑欧洲、东绥瀛海、三万里外共推黄发元勋”;“受业姻年世愚侄”杨崇伊的寿联有些故弄玄虚,不知出于哪方酸秀才,叫人颇费猜测:“帝得圣相圣相曰度,天赐纯嘏纯嘏尔常”;还是他的忠实的追随者吴汝纶说得直白而亲切:“我国有大老,是身得长生”…… 还有不少的寿文和贺诗、贺匾,满坑满谷,可圈可点,那简直就是一次不是翰林考试的翰林考试,博学鸿儒,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拿出了各自看家的本领。大概盛宣怀等人也觉得非常开眼,丢了可惜,就集中整理出来,并且印出来,让后人如同目睹了当年李府的寿庆一般。
还有那长达二十八页的《赐寿图》,从图中所绘可知当时不仅赐寿的队伍高头大马,浩浩荡荡地从京城里出来,天津这边还有一支规模宏大的队伍,“李”帜高扬,为迎接赐寿的队伍而出城郊迎呢!可知封建帝王的各种成文和不成文的规矩和惯例,一年到头真不知要花多少钱! 那些日子,不仅北洋大臣衙门里庄严华丽,红灯高悬,大摆寿筵,大开堂会,数天不止,而且京城里有关衙门也乘机大吃大喝,外国公使们也有了增肥的机会。这些,《赐寿图》里白纸工笔,清清楚楚——吴楚公所开堂会,楼上楼下,文武群臣挤满;大王庙里也开堂会,大堂包厢群僚开颜;戈登堂里各国公使也来祝寿,墙上挂着仙人神鹿,大堂里坐着中外大佬,旁边还有艺人伴唱,西式大餐,长桌待客,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只是凌空飘扬的万国旗中,有两面旗上写着大大的“炮”字,不知是不是德国克虏伯公司的广告旗,居然飘到寿筵上来了。
……
翻翻当时的历史记载,那时正是“教案”频发的年头,也是清廷“大放血”的年头,因每次“教案”结案,总是以清廷赔钱而告终。先是扬州市民发布揭帖,揭露传教士欺压市民的罪恶,聚众五六千人,包围教堂,烧烧打打,发生了两次“扬州教案”。接着芜湖老百姓反对教会迷拐幼童,焚烧教堂,并包围了英国领事馆,是为“芜湖教案”。接着又有湖北武穴镇老百姓反对教会贩卖婴儿,也是烧教堂、杀洋人,发生了“武穴教案”,结果赔款六万五千两银。数月后湖北宜昌地区又发生教案,传教士开枪伤人,老百姓群起而攻之,烧了英、法、美国的好几个教堂,引来九国公使联合抗议,军舰开到了汉口威胁,最后又是赔款达十七万五千余银两,还抓了人。
数月后热河朝阳地区又发生“教案”…… 清廷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而每年用在王公大臣的“礼尚往来”上,又一点也不肯失面子。以此类推,到了慈禧办寿庆的时候,那真的是要办掉多少军舰了。如此说来,两年之后的兵败,从老李的七十寿庆上,还不看出端倪吗? 现实有时是极残酷的,繁华的尽头并不仍是繁华,高潮过后往往就是低潮了。
最厉害的打击是,老李寿庆的第二天,也就是1892年正月初六,他的一个十五岁的儿子李经进竟一病不起,离世而去了。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给李府一个响亮的炸雷!翁同龢在日记里记下了这件事:“闻合肥相国之幼子(颂阁之婿,今年十五,极聪慧)于初六病卒,三日病耳。相国初五日寿,将吏云集,致祝之物,争奇竞异,亦已泰矣。依伏之理可畏哉!相国笃信洋医,此亦为其所误。” 接着没出半年,李鸿章的继室赵氏夫人也去世了,年五十五岁。老李简直有些懵了,几年前西医不是治好过赵氏的病吗?现在就怎么治不好了呢?这难道是什么厄运的开始吗?
不管是不是巧合,反正两年后甲午战争爆发,李鸿章从此由巅峰跌落,李府就此结束了半个世纪的辉煌,开始进入了一个漫长的衰落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