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不像他的哥哥李瀚章那么多子多孙,他只有三个儿子:经方、经述、经迈(经毓、经远、经进均夭折)。其中长子李经方还是从六房李昭庆家过继来的。不过这个过继对李鸿章来说很重要,因为经方过继过来几年之后,这位四十二岁的老爸,终于有了亲生儿子李经述。
李经述生下来时,李经方已经念书了,仍是以长子的身份留在二房,先在家塾读书应科举,中举后在其父的安排下跟洋人学外语,了解世界各国情况,后来成为李氏家族中,帮老太爷办外交的最重要的帮手,因此也沾了不少“卖国贼”的“光”,如前所述,他被世人号为“割台大臣”。
他一生既没有赶上他的父亲一辈打仗立军功的年代,也没有在日益兴起的洋务运动中,在纱厂、电厂、电报局之类的单位捞个肥缺干干,而是跟在老爸身边,干那些最不讨好的“弱国无外交”的行当,所以他一生政治上始终不得尽放光彩,只能是郁郁寡欢。尽管他极其聪明能干,精通五国语言文字,又写得一手极帅的隶书和行草,人也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但“大方向”总是被老爸圈住了。就此说来,他的过继给老二房,对他本人来说,似乎并不是件很划算的事情。
李经方生于1855年,字伯行,号端甫,早年在家乡读书习字,按照传统的学而优则仕的进身法则读书做官。他书读得不错,很快进身为府学廪生(秀才中的优等生),因此被列为候选郎中。1882年在江南乡试中中举(名列第三十八名),成为地方官员的候选人才(先后被命为分省补用知府、分省补用道、江苏补用道、军机处记名)。李鸿章奉命办理天津教案移家天津后,衙门在海河与南运河交界的金钢桥一带(即现在的李公祠大街一带)。
李经方从南京(李鸿章两江总督的衙门在南京)北上,亲履津门这一北方华洋杂处的商务巨埠,亲见其父身边的土、洋幕僚,及其从事内政外交诸项大事要端的大体过程,眼界和胸襟自是非同一般。这为他后来从事外交活动,奠下了别人无可企及的基础。到了1894年甲午之役之前,他已是有了三年驻美公使参赞和三年驻日公使资历的外交官了。
那时一般官场上的聪明人,都视洋务官为肥缺,而视外交官为畏途。郭嵩焘作为中国首任驻英公使,主张学习西方先进技术,“以立富强之基”,遭到保守派的猛烈攻击,首先尝到了当外交公使的滋味。他回乡探亲的时候,乘了一艘小火轮,乡人见了也骂他洋奴、洋鬼子。那时当外交官,乡关万里,语言不通,生活不习惯,处处受洋人的气……这些倒还都在其次,难缠的是“正人君子”们动辄以“卖国”相讥,使人腹背受箭而危机四伏,况且清廷遇事并无定见,常常朝三暮四,你就得来回折腾,所以干什么也别干外交官,是时人常识。
然而李鸿章与众不同,偏偏要他的子孙们捡这个酸果子吃。他的三个儿子都没正经干过“党政军”,而主要是从事外交。李经方是职业外交官。李经述长期韬光养晦,准备接李鸿章的班,主要露面的机会,是陪同李鸿章1896年出使欧美列国,那是次著名的系列外交活动。可是还没等他手脚放开,李鸿章去了,他也跟去了。李经迈的正经职业也是外交,曾任钦差出使奥国,还作为随员陪同贝勒载涛出国考察陆军,大清王朝完蛋了才去打理自己的买卖,搞房地产开发的。世人都骂李卖国,难道他刻意要儿孙也去背卖国的黑锅吗?有谁能体味李彼时彼刻真正的用心呢?
李氏家族四五代人,读书做官的人是不少,但在洋务上占大便宜的倒不见多,大多是些会办、襄办之类的中层干部,而驻外公使、钦差倒出了一大堆,如驻日、驻英、驻美、驻奥、驻比、驻秘鲁、驻墨西哥、驻缅甸的都有,不知是由于李鸿章的迂腐呢,抑或是胸襟呢?反正李经方是其中“陷”得最深的一个。 李鸿章把长子拖上办外交的“贼船”,但并没有给他多少施展个人才华的机会,而是用自己的思想牢牢地把他给捆住。马关议和时面对伊藤博文的咄咄之势,李经方几次想据理力争,都被李鸿章给制止了。
他心里着急,于是变着法干扰其父的思路,叫其他随员把各自的见解简略地写成字条,递到李鸿章面前,供他决策参考,但也未见被采用(据刘晦之《异辞录》)。李经方在甲午之前曾干过三年(1890—1892)驻日公使,对日方上下的情况了如指掌,应当如何与日方周旋,他有自己的想法,但胳膊拧不过大腿,都被其老爸“消灭”了,最后,他就只有乖乖地去画押“割台”的份儿了。 李经方又一次的精神亢奋点是庚子议和前夕。那时李鸿章作为两广总督还远在数千里之外,清廷十二道“金牌”要他火速北上议和,不得稍事延误,李经方始终侍候其侧。
他们北上到达上海时,因北方打打杀杀已混乱得不可收拾,无法前去,京城里更进不去,八国联军正在烧杀抢掠,故在上海盘桓了一个多月方继续北行。上海一月,前来进言的不知有多少人,有中国人、外国人,有官方的、在野的,有主战的、主和的,什么人都有,甚至有人力主李鸿章甩掉慈禧那老娘们儿,拥兵自立为王,眼下中外人士皆寄厚望于他,何不趁清室“西狩”之机,夺回汉人之天下呢?当时每天各方来的电报不知有多少,李经方等根本来不及翻译,就调李鸿章旧日幕僚马建忠前来帮忙。马建忠的二哥是著名人士马相伯。大哥是马建勋,也曾是李鸿章的幕僚。马建忠就曾看到一封来自英国官方某大员的来电,主张李鸿章不要失去此千载良机,拥兵自立。李鸿章置之不理,还关照马建忠赶快把那电文烧掉(见马建忠的外甥朱怡声的回忆录)。
当时李经方也正持此种想法,屡次与其父密议,故时有“李公子胆子比天大”之说法。李家后人中至今有人认为,李经方当时的确是想“单干”的。然而老爸的胆小如鼠太令他失望了,而凭他的“底气”他又无法自行其是。总之,李经方再次在老爸面前碰了壁,从此不仅对仕途,而且对整个晚清政治都失去了信心,闷声不响地退回了自己的书斋。 其父去京城之后,把他作为一个重要的棋子留在上海,专门会晤俄国专使,因李鸿章还没有放弃对俄国人的希望,希望“老毛子”能像帮助中国收回辽宁一样,在此万事不堪之秋,再帮兄弟一把。李经方就是其父的代表。北方太乱,人多眼杂,留在上海,多一个谈判的分会场。李经方曾建议俄国专使重贿李莲英,促使慈禧早日返京,但遭到俄方的拒绝。此后的李经方,没有像在马关议和时那样起劲、用心了,任老爸以一当十一地与敌周旋。庚子之后,他参加了盛宣怀与英国人马凯关于通商条约的谈判,参加了一段安徽及沪宁铁路的筹建事宜。
1907年再回到他的老行当,当了一任出使英国大臣。辛亥革命爆发后,他的仕宦生涯就与大清王朝一起寿终正寝了。 综观李家这位长公子,因其父而得官,又因其父而不得施展抱负,只充当了老爸的办事工具而已,始终是个气不顺的悲剧人物。但要说其老爸对他完全不关心,那也不是。马关签约回来之后,全国舆论沸腾,人人声讨李鸿章这个卖国贼,世人妇孺皆知“李二先生是汉奸”,李家父子成了众矢之的。可是卖国的事情还没办完,台湾那边的具体“画押”交接的事还得去跑一趟。
李鸿章受了伤自然无法前去,于是任务落到李经方的头上。李鸿章心想这卖国的事不能再由李家干了,就推说李经方生病了,无法前去,而清廷不依。光绪皇帝别的事情粘粘糊糊,这件事情却坚决果断:“李鸿章不得推脱!”一句话,李家父子不想卖给清廷也得卖给清廷了! 其老爸为大清王朝忠心耿耿,直到辛丑和约签订后累得吐血而死,终于迎来了两宫皇太后的胜利“回銮”,而他李经方不肯这么做。他后来似乎更清醒地看清了天下大势,明白清王朝“气数”已尽,所以辛亥后张勋复辟时,许多清廷旧僚都去附和,而他不屑于去凑热闹。
“九一八”事变之后,末代皇帝溥仪在日本人挟持下当上“满洲国”的皇帝,他也不去朝拜。民国初年他在上海当寓公,不食周粟;革命军北伐胜利后,他就被他那捣蛋儿子李国烋给逼到大连去了。虽住在大连日本租界内,仍保持了晚节。 死的那年是1934年,刚过了八十大寿。寿庆时从全国各地前去祝寿的亲友有上百人,热热闹闹地大摆筵席,还拍了纪录片电影。可是大家刚刚返回家里不久,就又接到了他的讣告,于是再赶过去参加他的葬礼…… 李经方一生经历了清王朝外交事务中的那么多的重要事情———马关条约、中俄密约、随父出使欧洲……想必应有日记或是私人的档案,可惜现在无法找到。
据李经方的孙子李家骁先生讲,“文革”中造反派从他家抄走了很多东西,包括《文忠公信札》,那是一大宗李鸿章给李经方的亲笔信。信中除了关照他处理一些大家族的事情,如李凤章去世后,家中闹财产纠纷,姨太太告状告到李鸿章这儿来。别人都不愿插手,李鸿章只好叫李经方去安徽处理。还有乡下的义庄和田地的事情,李鸿章也关照大儿子去查验。更多的信则是通报情况,有清廷各方面的人事动态,也有与各国使节或洋行打交道中的问题,也有分析局势的,政治、经济、外交,无不推心置腹,毫无避讳,这正说明了李经方在其父心目中的作用。 可是“文革”后落实政策,发还抄家物资的时候,并没有如数发还李家。现在收藏李经方手迹最多的地方,大概是上海档案馆,有一百多封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