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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和珅见了上谕,心里异常恐惧,家人婉言劝解。和珅道:“论起亲情戚谊,原不应这么无情。我两个儿子,都尚着格格做额驸,跟嘉庆是郎舅至戚呢。”
话犹未了,门上飞报涉军统领衙门额老爷来拜。和珅大惊,忙问:“他带多少人来?”
门上回:“敢怕有五七十名番役呢。”
和珅吓得面如土色。
二门又上报:“额老爷已进了二门来也。”
才待起迎,额森忒已是进来,满面春风,拉着和珅的手问好。和珅道:“额公光降,定有见教。”
额森忒笑道:“没甚事,不过顺路儿瞧瞧公相。”
说着坐下。管家献上茶,额森忒叙过几句寒温,却仰着头只管瞧字画儿。此时和珅心上,宛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忽又见门上小厮飞步入报:“军机大臣、工部尚书那大人进来也。”
和珅暗忖:“那彦成是阿桂的孙子,平日跟我很是不合,今日到此,定然有凶无吉。”
想着时,那彦成已经进来。
只见额森忒抢上去请了安,便说:“大人已到,随来的各位侍卫老爷就该带领番役把守前后门。”
众官应了出去。和珅瞧见这个样子,顿时满面泪痕,泣求转奏乞恩。那彦成笑道:“公相你也如此,做了十多年宰相,查抄的事情,在你手里不知经过多少,几曾见钦差倒替犯官乞恩过的。”
说着,便转过脸道:“有上谕,请公相跪听宣读。”
和珅只得跪下。此时各房各门,都被番役守住,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额森忒回道:“请大人宣旨意,就好动手。”
和珅偷眼瞧时,见众侍卫一个个撩衣捋臂,在那里专候旨意,叹道:“我和珅不知抄掉几多人的家,坏掉几多人的官,谁知今儿竟会轮到自己身上。”
只见那彦成站在上头宣旨道:“奉上谕:和珅夺权罔上,误国殃民,辜负朕恩,着即革职,交刑部严行审问。钦此。”
额森忒一叠连声叫“拿下和珅!其余看守。”
那彦成吩咐:“侍卫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查抄登记。”
这一言不打紧,把个巍峨尊严和相府,顿时鼎沸似的闹起来。最可怜是那一班娇妻美妾、艳婢佼童,平日快似神仙,尊如天帝,到这会子被侍卫押着,驱来赶去,宛如猪羊一般,披头散发,哭地号天,终没个人援救。至于那班豪奴悍仆,平日倚势淩人,凶得如虎如狼,这会子也都垂头丧气,那些威风不知哪里去了。
那彦成带同和珅,眼看司员报数登记。一时侍卫跪禀,称:“在上房查出御用梁纬帽、红宝石顶,并织龙黄褂、四开气袍等各种违禁之物,不敢擅动,特来请大人的示。”
那彦成叫另行放开。一会子,又禀称:“在内帐房搜出借票两箱,房地契文五箱,都是违禁取利的。”
那彦成冷笑道:“公相也太有心计了,又要谋取皇位,又要剥夺民财,竟一网打了个尽。”
和珅忙辩道:“大人明鉴,这顶帽袍褂、原是预备进贡太上皇的。
犯官虽然糊涂,也还知道朝廷法度。”
那彦成道:“契文借票呢,难道也是奉旨准行的?”
和珅道:“谅都是奴才们干的,犯官实是不知。”
那彦成道:“这个话尽公相自己御前去办罢,我实不敢回奏。”
和珅央道:“那大人,我与大人祖父,三世至交,这点子事情,还望推情照拂。”
那彦成道:“公相原谅,我今儿的事情是国事呢。”
此时查抄将次完毕,就有司员竟记喝报,只听报道:“赤金首登,共三千六百五十七件。珠宝俱金东珠八百九十四颗。
珍珠一百七十九挂。散珠正斛,红宝石顶子七十三个。祖母绿翎管十一个,翡翠领管八百三十五个,蓝宝石带头一百二十三副。奇楠香朝珠八十七挂。沉香朝珠六百九十八挂。赤金大碗五十对。玉碗十对,金壶四对,金瓶两对,金匙四百八十个,金盆一对,金折盂一对,水晶缸五对,珊瑚树二十四株。玉马一只,高二尺,长三尺一寸。银大碗八百个,银中碗一千六百个,银碟三千二百个,银杯四千八百个,珊瑚箸四千八百镶,被金象箸四千八百副,银执壶八百把,翡翠西瓜一个,猞猁狲皮八十张,貂皮二百六十张,青狐皮三十八张,黑狐皮一百二十张,玄狐桶带十件,白狐桶子十件,洋灰皮三百张,灰狐腿皮一百八十张,海虎皮三十张,海豹皮十六张,西藏獭皮五十张,绸缎四千七百三十卷,纱绫一千一百卷,绣蟒缎八十三卷,猩红洋呢三十疋,哗叽三十疋,呢绒三十疋,各色布四十九捆,葛布三十捆,各色皮衣一千三百件,绵夹单纱绢衣三千二百件,御用纬帽二顶,织龙黄马褂二件,酱色缎四开气袍二件,白玉玩器八十件,碧玉玩器六十四件,西洋钟表七十八件,玻璃衣镜十架,小镜三十八架,铜锡等物七千三百余件,纹银一百零七万五千两,赤金八万三千七百两,钱六千吊。一应动物家伙横钉登记,以及房屋一千五百三十间,花园一所,俱详细开列,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
和珅心伤泪落,暗忖:“早知这么下场,平时也看破点子了。”
只见那彦成问:“完了么?”
众人回说:“完了。”
那彦成道:“完了就好了,咱们也好回去复旨了。”
额森忒禀道:“各重门户,都已贴下封条。男女人口都已押在下房里,已都派了人看守了。”
那彦成点了点头,随吩咐套车。于是大众簇拥和珅到刑部衙门交卸了,才入朝复奏。都察院各御史,见和珅坏了事,顿时锋芒起来,你也参一本,我也参一本,今儿说这个是和党,明见说那个是和党。不到一个月,朝里大官员,牵连罢职的,倒有一大半。和珅是仁宗有意作对的人,结案下来,自然总是从重治罪。彼时京中有句俗语道:“和珅跌倒,嘉庆吃饱。”
就指这件事呢。
和珅伏罪之后,仁宗召集廷臣,狠狠训饬了一番。众大臣经过这回惊吓,虽不见得个个洗心革面,比了从前就好多了。
恰值王三槐押解到京,仁宗敕令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大理寺悉心审讯,王三槐口供,始终咬定是官逼民反。承审大臣不敢隐蔽,照直奏闻。仁宗览奏恻然,命斩缓行刑。遂下上谕道:国家深仁厚泽百余年,百姓生长太平,使非迫于万不得已,安肯不顾身家铤而走险?皆由州县官吏朘小民以奉上司,而上司以馈结和珅。今大憝已去,纲纪肃清,下无不上达,自当大法小廉,不致为民累。惟是教匪迫协良民,及遇官兵,又驱为前行,以膺锋镝。甚至剪发刺面以防其逃遁。小民进退皆死,朕日夜痛之。自古惟闻用兵于敌国,不闻用兵于吾民。其宣谕各路贼中被协之人,有能缚献贼首者,不惟宥罪,并可邀恩。
否则临阵投出或自行逃出亦必释回乡里,俾安生业。百姓固极思安,劳久思息,谅必一见恩旨,翕然来归。其王三槐所供,川省良吏,自刘青外,尚有知巴县赵华,知渠县吴桂,其量予优擢,以从民望。至达州知州戴如煌,老病贪劣,胥役五千,借查邪教为名,遍拘富户,而首逆徐天德王学体等,反皆贿纵,民怨沸腾。及武昌府同知常丹葵,奉檄查缉,株连无辜数千,惨刑勒索,至聂人杰拒捕起事。其皆逮京治罪。难民无田庐可归者,勒保即赞同刘青熟筹安置,或仿明项忠原杰招抚荆襄流民之法,相度经理。遍谕川陕楚豫地方,使碱知朕意。钦此。
这一道上谕,仁心慈意,溢于言外,不特清朝高文章。仁宪纯六帝不曾有这,就汉唐宋明也不曾见有这么仁慈恺恻的诏旨!清国十二帝,平心衡论,这仁宗帝人可算过得去的了。难道三代以下,真还从哪里去找寻尧舜么?
仁宗为人,不但宅心仁恕,办理大小各政也很有独见之明。
彼时京师地方,有一桩冤狱,倘然遇着了好高骛远的高宗,矜智弄巧的世宗,镇日高掌远摭,干那拓土开疆丸事,没工夫管理民间细务,冤狱沉沉,这花容月貌美人儿,九烈三贞好女子,早吃那糊涂官吏断送了呢。究竟怎么一件事?原来京城大栅栏桐花胡同,有一个不才子弟,姓胡名惠生,他的老子也曾做过一个小小京官,苦吃俭穿,死下来倒也积有上千银子。奈这胡惠生不长进,文不读书,武不挑担,镇日的游荡,同着一班狐群狗党,赌钱喝酒,无所不为。上千银子哪里抵的住大挥霍,不到两年,就精光了。惠生虽是不成才,他的老婆谢氏,倒很贤慧,随着惠生茹苦含辛,从没有一声半句怨语,并且柳眉琐翠,杏脸含春,人品儿,又是头等的标致,旁人见了,都替她叫屈。她倒行无所事的,乐道安贫,靠着十个指头儿,贴补点子家用。
一日谢氏从娘家回来,见惠生与一个无赖站在途中,不知讲什么话儿。那无赖瞧见谢氏,两个贼眼珠注定了,一瞬都不瞬,那副贼态狼形,很是不雅。谢氏心中就不自在,回到家里,见破瓶罐塌了满地,没个人整理,想起丈夫不长进,未免自怨自艾。正在收拾,塌拉塌拉,一阵破鞋声,自外而来,料是惠生,擡头瞧时。果见惠生托着两吊青钱,笑嘻嘻的进来。见了谢氏,贼脱嘻嘻,不似往常的样子。谢氏心里没好气,遂作色喝问:“你也回家来,我当你死在外面呢!”
胡惠生见老婆发怒,不敢答话。谢氏始怒道:“我才家来,路见你跟一个不成才东西鬼鬼祟祟干什么事,偏是这种不成才东西,偏有你这不成才东西,跟他成群作队的做朋友,见了我那一种贼形怪状,几令人呕死呢。你要像个人,这种不成才东西,赶早的绝掉了,要再与他往来,你也不要回家来,我也不愿再认识你呢。”
惠生到此,哪里还敢开口,把两吊青钱,放在桌上,轻轻坐下。
谢氏道:“钱哪里来的?”
惠生道:“给你使的。”
谢氏道:“谢天地,今儿也使着你的钱了。但是这个钱哪里来的呢?”
惠生道:“给你使,你使着就是了,何必问呢。”
谢氏道:“偷来的,抢来的,我也使着不要问么?”
惠生道:“你放心,我总不会做强盗做贼子是了。”
谢氏道:“到底哪里来的钱?
不说明我终不要使。我知道你再不会干正经事情的。”
惠生嚅嗫道:“你问我这钱么?”
谢氏道:“问你这钱从哪里来的?”
惠生道:“不用问了,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拿回家你使着就是。”
谢氏心疑,盘问的愈紧,惠生见她面色不善,只得道:“告诉了你罢,我这钱是赌赢的。穷得这个样子,真难道还有好朋友借给我么?”
谢氏道:“你往常赌钱,只有输,没有赢的,今儿怎么倒会赢了呢?”
惠生道:“光景是天可怜见罢了。”
一宵无话。
次日一早,惠生就出门去,好似有甚紧要事情,没有干掉似的。到夕阳西下,才慢慢地回家,手里倒又托着两吊钱。问起他话,又是赌钱赢的,瞧他神气,愁眉锁脸有心事,偏不像赢钱样子。谢氏狐疑道:“这不成才东西,别是干那犯法事情,在做贼子么?怎么又只拿得两吊钱回家呢?就赌钱赢也没有赢的这么巧注,昨日两吊,今儿也是两吊,一个钱不会多,一个不会少。”
思前想后,虑虑这样,虑虑那样,虑到后来,忽地心里一动道:“哎哟,这不成才东西,别是卖弄我么。前日路上那个贼子的那样子,很是可疑。要真是这么不成才,我可怎么好呢?”
想到后来,决计道:“我何不如此如此,没事最好,要是有什么,防备着也就不怕他了。”
随取出针线,将本身衣服,密密地缝起来。缝毕之后,又把裁衣剪子,磨了个透快。
夜饭过后,并不招呼惠生,倒向床上和衣而睡。惠生也不敢惊动她,自己解去衣服,吹灭灯火,睡在外床。睡有一个更次,忽听外面有人打门,惠生原没有睡着,喊谢氏道:“姊姊,姊姊!”
喊了两声,不见答应,知道她香梦沉酣,睡兴正浓,喜道:“我这钱才不白赚人家呢。”
随起身道:“我去溺了再睡。”
拖着鞋轻轻地摸到外边来。谢氏的睡,原是假装的,听他出了房,疾忙起身,抢了剪子跟出去,见惠生隔着门问道:“谁打门?”
外面应道:“我!”
惠生道:“你不是沈金发么?”
外面道:“老子姓名也是你称的么?你老婆怎么样了?应允不应允?要是不应允,老子只要你的狗命。”
惠生一边开门,一边道:“你老人家不庸性急,我早安排妥当了。”
沈金发道:“安排妥当了么?”
惠生道:“我兄弟得了你赏赐,怎么不替你想法儿呢。”
沈金发道:“你老婆已经答应了?”
惠生道:“我们那一个性儿烈不过,我实不敢张口。”
沈金发道:“没有讲过话,怎么好呢?”
惠生道:“也是你老人家天赐奇缘,这会子她恰恰地睡熟着,里头没有灯,别开口,完了事就出来,谁又知道!我们那一个还当是我呢。”
沈金发道:“花了钱还这么偷偷摸摸,也算老子晦气。”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来。
谢氏至此才知惠生果然把自己卖弄了,又见沈金发那么势焰,知道惠生定遭所逼,非出自愿,不觉把全股怨气尽发在沈金发身上。执定剪子,躲在房门后,屏息静气的等候,见黑憧憧一个人形儿进来,谢氏竭尽娇力,嗤的一剪子,正中在那人咽喉上。后边一个听见声响,飞步就走。谢氏还道是惠生,喊道:“你走哪里去?还不替我站住了。”
那人一直飞跑。谢氏心疑,忙点上灯,一照时,血泊里卧着一个人,不是别个,正是自己丈夫胡惠生。谢氏吓得全身乱颤,放声儿哭喊。邻舍闻声走集,见犯了人命,赶忙的到官报告。
原来,沈金发是大栅栏地方一个著名无赖。这日正与胡惠生索讨赌欠,无意中遇见了谢氏,沈金发馋涎欲滴不住口的称赞。惠生不合谦了一句道:“平平的很,倒蒙老哥金奖。”
金发跳起来道:“这雌儿是谁?你敢倒认识的么?”
惠生道:“就是贱内,如何不认识。”
金发呆了半晌,把惠生肩膀一拍道:“老弟,你有了这么标致老婆,还愁没钱使么?”
惠生红着脸道:“老哥笑语了,标致又不能卖钱,如何会……”
沈金发不等他说完,就截住道:“怎么不能卖钱,你肯卖我就作成你。”
惠生未及答话,金发道:“欠我的钱不要你还,另给你大钱二吊,只要今晚让我宿一宵,总没什么不上算了。”
说毕,给与惠生二吊青钱。惠生不肯接受,金发怒道:“你不接我的钱,明就是瞧不起我。”
惠生道:“我原没有什么不愿意,但是我们那一个是块爆炭,轻易不很好讲话,受了钱也不肯,叫我也难。”
金发道:“那也不要紧,咱们弟兄什么不可通融,家去商量商量,肯了最好,不肯,难道我真要你还钱么?做哥哥穷虽穷,这几个钱却还不在心上。”
惠生当是真话,接了钱欣然回家,才待开口,就被谢氏一顿排喧,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次日遇见金发,告诉他为难情形,金发道:“那可不能,你昨儿怎么受我钱呢。”
惠生道:“这钱是哥哥自己赏我的。”
金发道:“我为甚赏你,我赏你是要你办事呢。你到外面打听打听,施赈贫贱,可也是我沈金发做的事?”
惠生道:“待赢了还你如何?”
金发道:“那也不能。嫌钱少,加你几个倒可以,事情定要办到手。”
说着又取两吊钱给惠生,道:“赶紧办去,不成功不要见我。老子今晚到你家里宿呢。”
合该有事,黑暗里进来,惠生走在金发前头,做了替死鬼,被谢氏一剪刀刺死。
当下众邻舍报告到官,宛平县知县不敢怠慢,霹雳火箭派遣差役把谢氏捉拿到案。谢氏哭诉情由,陈明误杀。宛平县又把沈金发拿到,当堂质审。沈金发道:“小的与胡惠生要好朋友,日间玩话,果然讲过,晚上却没有去。”
再三盘驳,矢口不移。衙中差役,又都替他称说,于是当堂释去。只把谢氏严刑拷问,判成因奸谋杀的罪名,定于秋后处决,案俟奸夫获到另结。一角文书,申详到府,府尹具本请旨。这种照例事情,历朝圣人,批下来多不过是“照所请,钦此。”
五个字。不意,仁宗竟然翻出新奇花样来,瞧了奏本,就降旨召刑部尚书侍郎大理寺卿到内廷问话。众官见召,骇汗奔走的趋入朝去。欲知仁宗帝如何翻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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