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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溪士人章生,性朴讷。读书城南木棉庵,寒暑无间。风雨之夕,庵左厢斗室中,常有悲泣声,章生不以为意。
一夕月明如昼,章生偶步东轩玩月。室中悲声顿起,章生谛听之,盖女子声也。涕泣一会,又互相告语。其一日:“妾来雁,本吴江人。幼娴书史,工词翰。奈家贫亲没,无以为葬。
自鬻于淮西军。淮西夏贵见妾颇通音乐,遂送至葛岭,误我一生。今老贼既死,妾等衔恨以没矣。”言讫而泣。其一曰:“妾嘉兴李兰香也。会稽守刘良贵,买妾献媚于老贼。得擢转运,及妾在半闲堂,斗蟋蟀,偶拂老贼之意,立杖杀之。妾死不足惜,妾有老母,未知身葬何处耳?”又一日:“妾蕙娘柳氏,偕老贼共游西湖,偶过断桥,见裴生丰度可人,不觉失声赞美。
老贼心疑,可怜红颜薄命,竟作断头之鬼。”言毕哭声呜鸣。
又二人齐言曰:“妾姊妹乃余杭沈氏,芳卿、瑞卿也。父为司李,一字本邑李侍郎长子,一字于潜吴学士三郎。姊妹偶出踏青,被翁应龙所见。禀知老贼,强被娶去。父含羞而死,李郎、吴郎亦郁郁而卒。妾姊妹自尽。十年,贾平章老贼,始时衰运退,为陈、潘两御史,劾奏免官。妾等间关奔走,先至闽中。
俟老贼数尽,再图复仇。讵料会稽尉郑虎臣,衔冤尤甚。生则拉胸杀其身,死则吸魂索其魄。怒气勃勃,妾等不能近前。奈何?”此外更有数女子嘤嘤哭泣,方欲诉苦。有一人问曰:“··汝等沉埋地下,多历年所。岂亦贾平章所陷耶?”女子泣曰:“妾等堕入香粉地狱,十余年矣。”蕙娘问曰:“何谓香粉地狱?”女子曰:“大凡阳世官吏,犯贪、酷二字,自有国法。
而间有漏网者,地府则录其爱女、弱媳,入青楼以偿孽债,今之倚门卖俏者是也。”蕙娘问曰:“汝等父母,生前作何官?”
女子曰:“妾等五人,一为县令媳,两为县令女,两为典史女。父皆以贿赂堂吏廖、翁二人,得选美缺。开门纳贿,赃宝无算。败露后,仍被上官搜括,献媚与平章去。妾等已罚入九幽,填补赃款,陷没至今。向使平章正身率下,廉以奉公,不开纳贿之门。妾等又何至于此?”蕙娘曰:“汝等来漳州几时矣?”女子曰:“妆等步迹追随,物色殆遍,首至越州。暨老贼终丧后,闻谪婺州;即随至婺州,及婺人露布逐之,乃徙建宁。随至建宁,又遇翁合文上表谏阻,始安置循州。妾等奔惫已甚。始随老贼而行,及今仍不能报仇雪耻。此恨何极。”言已,大哭不止,众女子呜呜咽咽,重复饮泣。
正悲悼间,忽又闻一老妪声。大笑而出曰:“众女鬼何事悲恸?要报宿恨,非问过来人不省也。”众女子哗然曰:“花月姑至矣。若相起居问讯者。”少顷,老妪又曰:“昔非今是,一切休称。后果前因,铁无差忒。众女子及今,尚未悟彻本来耶。”众女子肃然听命,老妪曰:“女等粉黛籍中,宿债未偿,或青年沦亡,或红颜未老,故今世同附和于富贵之场。以消魔障,从此脱离烦恼,当赴清凉世界矣。”众女子曰:“妾等宿愆,固然应偿,而老贼生平,一味安乐淫佚,果何福报如此乎?”
老妪曰:“贾秋壑孽缘实深,罪如山积,渠一世为秦将白起,以杀孽太甚,堕入畜生道,为牛。雷殛后,得转人道,罚毫州为娟。以赠金十两,曾救人七命,再世为江阴富翁。力行济人利物之事。在唐即李林甫,一居相位。顿失本来,阴险陷人,奸恶特甚。没后罚长白山为犬。司户善警,主人甚爱之。犬毙更为僧,能持戒,喜放生,全活者无算。故仍得宰官身。既入平章,故态复作。欺君罔上,吝军赏,开边衅,陷忠良,肆聚敛,种种误国,怙恶不悛。尚当与章惇、蔡京、童贯、秦桧诸人,受无量怖苦。从此永无轮回望矣。”众女子无不称快。老妪又曰:“误国之罪重,误人之罪轻。贾秋壑所误汝等者,乃生命耳。渠虽误人,实汝等自误也。故被郑虎臣一灵索去,汝等俱不能报。然女等不能报其身,独不能报其子孙乎?汉阳、云梦,咫尺不远,区区守此殡宫奚益哉?”众女子齐谢曰:“蒙花月姑指迷,妾等不朽矣。”
一时人声顿息,哭声亦止,章生在窗外,听得分明。次日急启其户视之,毫无他异,惟壁上题诗二绝,云: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天。
轻盈妙质归何处?黄壤沉冤不计年。
其二云:云鬟消尽转蓬稀,旅魄逐荒无可依。
牧马不嘶山月白,魂惊犹欲向南飞。
章生奇之,为白寺僧。始知庵中左厢,为贾似道死所,庵侧为贾似道殡宫地也。章生视其殡所,犹露棺在外,因责之曰:“误国老贼,汝生前踞葛岭,游西湖,有无穷受用。曾亦知有今日否?”命人举其棺碎之,后章生成进士,作南丰令,有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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