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仲夏之爱



  ◎当他对你特别好的时候

  爱的一年很奇怪,它常不由春天开始,而由夏天开始,一下子,就炽热得如同盛夏……

  一个人为什么对另一个人特别好?

  年轻时,可能为了占有他。

  少壮时,可能为了亲爱他。

  出轨时,可能为了亏欠他。

  老年时,可能为了怕离开他。

  ※·※·※·※·※·※

  两位老同学来访。

  我特别煮了两杯咖啡,倒在新买的斯里兰卡金边瓷器里端出来。没想到,那位太太一瞪眼:“看到这种带碟子的咖啡杯,我就有气。”我吓一跳。

  “不是说你啦!”她笑了起来,“我是说我老公,看到这碟子,就想起我老公的混蛋。”“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们结婚之前,每次我喝咖啡,包括到外面喝哟,他都会把一双手伸在咖啡杯下面,说是怕咖啡洒出来,弄脏我的衣服。”“多肉麻!”一屋子人都笑了。

  “是肉麻啊!殷勤得过分了。”她继续说,“但他很现实,所以才结婚,他就不肉麻了。我问他为什么不肯再伸手帮我接着了,你们猜他怎么说。”停了一秒,“他说弄脏洗洗就成了。隔两天,他干脆买了一套咖啡杯,说现在有小碟子,不会打翻了,自己喝吧!所以,我现在一看到带碟子的咖啡杯,就想到他以前的德行。”

  “我们要离婚了。”一个中年的朋友在电话里说。

  “你不是才说太太最近对你特别好,常常打电话到你办公室里说好想你吗?”我说,“怎么就闹翻了?”“屁!她想我!”对面传来怒冲冲的声音,“她只是要确定我在办公室。我笨,还以为她真那么体贴呢!后来看报上写配偶出轨的征象,包括另一半对你特别热情、温柔,对你在办公室的作息特别关心,才起了疑。”“起了疑?”“对!所以有一天,我才放下她的电话,就冲出门去,飞车回家,停下车,正看见那个男人从我家走出来。”想起一个年轻女同事说的话。

  “如果哪天晚上,我先生对我特别好,”三十多岁的女同事神秘地笑笑,“我就知道那天晚上他要做爱做的事了。”“怎么好呢?”有人问。

  “帮我擦桌子、洗碗啊!哄小孩早早上床睡觉啊!”她的丈夫在旁边,笑了起来:“当然要好!要不然她一直拖、一直磨,磨到小孩睡觉才去洗碗、擦厨房,拖到十二点、一点,兴趣早没了。”“所以呀!结了婚的男人,对你好,多半有所求。”在场的女同事你一言我一语地骂。

  太太又在发鱼翅了。

  那是她叮嘱我去香港买的,先放在温水里,加上姜片泡二十四小时,再配上香菇、鱼肚、鸡肉、笋丝、高汤、黑醋和香莱。

  “儿子要回来了吗?”我问,“你又要做鱼翅羹了。”她点点头。

  每次当鱼翅羹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就是儿子进门的时刻。

  “好香!好香!好像到了台湾的夜市。”儿子总是这么喊,“奇怪!我真有口福,一回家,就能碰上我最爱吃的东西。”有一天,我吃醋地问太太:“为什么儿子回来,你才做鱼翅羹呢?”“做鱼翅羹,他都不一定回来。不做,更不想家了。至于你,反正得回你的老窝,不怕你不回来。”

  下午,九十一岁的老母拿着茶杯出来,我赶紧跑去接过,再奔到厨房,为她倒满热水,放在她的轮椅旁边,又把当天的报纸交给她。

  晚饭后,我在看电视,老母慢慢走过。我从桌子上的纸盒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放在她手里。

  一大块巧克力,她居然一次全放进嘴里。又绕过椅子,从她下垂的眼皮里露出亮亮的眼神,还拍拍我的膝盖:“告诉我,你是不是又要回台湾了?”“没有啊!”我说,“我这次要在家待三个多月才走!

  她点了点头,缓缓离开,喃喃地说:“我觉得你又要走了。”我好奇地追过去问:“为什么呢?”“因为你这两天对我特别好,”她指指嘴,“说不准我吃糖,还给我巧克力吃……”我没答话,不敢告诉她那是代糖做的巧克力,怕她知道就觉得不好吃了。

  她迈着小脚,一蹭一蹭地进房了,我重新坐回椅子,想她说的话。

  我是最近对她特别好吗?还是以前对她不够好?我又为什么在每次离家之前,不自觉地会对她特别好?

  我想,以前,我是因为自己要离开。但是这一年,看她快速地衰老,我有了另一种恐惧。

  一个人为什么对另一个人特别好?

  年轻时,可能为了占有他。

  少壮时,可能为了亲爱他。

  出轨时,可能为了亏欠他。

  老年时,可能为了怕离开他。或像我一样,怕我的老母,某一天,突然永远离开我了。

  ◎爱的最后一站

  “最”,是“最高级”,

  按说只有一个,

  问题是,在谁心里的“最爱”

  会是惟一的最爱呢?

  ※·※·※·※·※·※

  十几年前,有个老同学的老情人要出国留学,因为他们在一起四五年,跟我都是老朋友了,所以我也去机场送行。

  那别离的场面,真可以用轰轰烈烈来形容,老同学特别订制了一条刻着两人名字的项链,为女朋友戴上。大概因为激动,手发抖,戴半天戴不上,突然“哇”的一声,两个人抱着痛哭了起来。

  “我不走了!”女生哭着喊着说,站起身,拉起行李,就要回头。却让男生给拦了下来:“不!我不能耽误你,你先走,我马上跟去,我一定会通过托福,我拼俞,也要考过。”女生上了飞机。

  我陪老同学回台北。他一边开车,一边说他们有多么相爱,有多么不舍,又想到一堆对不起女生的地方,一边说,一边擦眼泪,车子一边扭。

  “不成!不成!先下高速公路吧!”我喊,“要开车,等你哭够了再开。”车子从桃园交流道下来,停在路边,他果然蒙着脸哭。

  哭一阵,哭够了,说:“好!咱们可以上路了。”车子掉头,转回高速公路,他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望着对街的槟榔摊,问我:“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卖槟榔的小姐好漂亮?”“你刚才不是在哭吗?怎么会看到?”我问。

  “哭是哭,哭还是可以看啊。”“真亏你,一边哭走的,一边看新的。”我笑。

  “哭走的,是心情。”他大笑,“看新的,是生活。”看看我,又回头瞄了瞄远去的槟榔西施,“日子总要过下去,对不对?”

  春天,去花店,店里除了卖鲜花、假花、花器、花肥和各种园艺的工具,居然也卖一个个小小的鸟屋。

  每个鸟屋都设计得别出心裁,有圆顶的,有尖顶的,有农舍形状的,也有传统的都铎式,十几个五颜六色的鸟屋挂在一面墙上,看来好像一个小小的城镇。

  “什么鸟能钻进这么小的洞?”我指着鸟屋上的小洞门店员,“为什么不把洞挖大一点,让各种鸟都适用?”“这是专给鹪鹩住的房子,也只有它们才会住人造的鸟屋。”“它们真会来住吗?”我还不信。

  “你放心好了!它们聪明极了,你一挂上,它们就来了。”我挑了一个黑顶红墙和白色大门的鸟屋,门上还有一面美国国旗。屋子的正后方则有一个暗门,可以偷偷打开来,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鸟屋挂在后院的日本丹枫上,正对着我书房的窗子,让我能随时观察可能的“房客”。

  这么小的洞,这么鲜艳的颜色,怎么可能有小鸟来?我想。可是还正想呢,第三天,就发现屋子有了动静。

  一个灰灰褐褐的影子,在小屋前一闪而过。我找来望远镜看,没多久,果然又看见它飞回小鸟屋,嘴里还衔着一根小树枝。

  这貌不惊人的小鸟简直是个工作狂,进进出出,连着几天工作。它也是个智商不低的小东西,每一次衔着小树枝,它都能调整飞行的方向,使那根在嘴里的枝干,能顺利地放进那个小洞。

  没多久,小鸟屋里就堆满足足有十公分厚的树枝和草茎。

  工作结束了,这小鸟又显示了另一种才华,只见它站在乌屋不远的枝头,抬着头,挺着胸,垂下长长的尾巴开始唱歌。

  一串一串像是银铃般的歌声,在春天的园子里回荡。

  然后,它不唱了,小屋子里有了另一只小鸟出人,露着尖尖的嘴,朝着小洞外面,好像守着家,等待丈夫归来的小妇人。

  好奇地找来一本《读者文摘》出版的《北美野生物(North American Wildlife)》,翻到House Wren的那一页,居然画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小鸟,站在一个鸟屋的前面。

  那介绍说得真妙,说这种鸟很能适应环境,在花盆里都能做窝。它们很凶,甚至为了抢“别人的家”,而把人家的小鸟啄死。

  书里的最后一段说得最耐人寻味“这种鸟的公鸟,总在不断地换' 伴侣' ,所以当它的原配还在喂雏鸟时,别的母鸟可能已经坐在新生的蛋上。”

  看一位美丽女明星的传记,写她和她才子前夫的缘起、缘灭。

  当这一对才子佳人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女明星知道他还有个很要好的女朋友。

  女明星问他该怎么对那女朋友交代。

  才子说:“我会告诉她:' 我爱你还是百分之一百,但现在来了一个千分之一千的,所以你得暂时避一下。' ”多有意思的话啊!百分之百不就等于千分之千吗?

  但也是多么真实的一句话啊,如同美国的影评人,总会在推崇电影时,说那是“今年十部最好的电影中的一部”。

  “最”,是“最高级”,按说只有一个,问题是,在谁心里的“最爱”,会是惟一的最爱呢?

  即使今年是、明年是,会不会后年突然蹿出一个“最中之最”、“千分之千”?

  看一个新闻专题节目,谈到台港影星今年的绯闻,从最红的成龙谈起,一路数,数了一串名字。

  节目里也访问了成名的艺人,包括一位早年红极一时的老歌星。

  “其实这种事,以前南北作秀的时候更多!”老歌星潇洒地笑笑,“你想嘛,一群年轻人,南北作秀赶场,天天在一起,大家都是平凡人,当然容易……”记者问:“那么您呢?您是不是也……”老歌星顿了一下,又笑了:“我嘛,我也是个平凡人哪!”

  其实这世上有谁不是平凡人呢?

  我们都会作弊,都会撒谎,都会年少轻狂,都曾青春奔放,也都可能曾经冒过险、迷过路。

  直到人生的太阳西斜,许多人才从“荒野小径”回到“归乡大道”。

  然后,天晴了,人老了,不再流浪,不再放荡。我们也拉起了脸,骂那少年轻狂。

  秋天了,我常坐在窗前看远远的小鸟屋,想:那里面的母岛和小鸟到哪儿去了?那只工作狂又歌声美的公鸟,又变成了何方的“唐。璜”?

  冬天要来了,它有没有一个固定的家,使它能在里面过冬?

  那家里会是哪只母鸟做“女主人”?“她”会是“他”的千分之千、万分之万,抑或只因为那是它在下雪前,最后的一个落脚的地方?

  ◎长相思只为长相离

  爱就是一种盼望,盼望跟他相聚。

  问题是,如果从来没有别离,

  又怎么盼望盼聚?

  ※·※·※·※·※·※

  吃完午饭,跟妻坐在窗前喝咖啡。

  “这样的感觉真好。”我说。

  “是啊!”她笑笑,“可是你没回来之前,我的时间安排得好好的,你一回来,把我全搞乱了。”我跳了起来:“天哪!这是什么意思?”她歪着头笑:“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早起床,先读《圣经》、做体操,再叫女儿起床,送她上学。回家后,时间有的是,可以处理各种杂事,有时候还去逛百货公司,中午常常十二点半就睡午觉了。”喝口咖啡又道:“可是现在,一点半了,还在跟你聊天。”又笑笑,“不过也好,这样才有变化,变一阵,你又走了。”

  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远古的渔猎时期。

  男人一出门捕鱼、打猎,就是十天半个月,妻子织布、制陶,守着孩子、守着家,也守望着,等丈夫归来。

  男人回来了,一脸疲惫,一堆收获。把猎物一摔,往床上一躺,就睡了。

  于是女人开始忙碌,忙着切割、腌制、悬挂、暴晒,也忙着照顾丈夫。

  每次,我回到纽约,就是如此。

  先是好好休息一阵子,清理万里的疲惫,然后,妻开始帮我挂号,带着我看病,照顾我起居饮食。

  当我闲下来,她就开始忙,她忙累了,又到了我远行的时刻。

  可是,再想想,那些朝九晚五的丈夫,与家中妻子的关系不也如此吗?

  他们只是把“相聚”与“相离”的时间缩短而已。

  一早,丈夫在太太的招呼下出门了,女人开始有自己的时间,买菜、洗衣、准备晚餐、接送孩子,也可能有些时间看看“肥皂剧”,逛逛百货公司,打打电话聊天,或出去跳个土风舞、打个小麻将。

  算算时间,丈夫要下班了,就又回到另一种心情,开始洗,开始炒,一直忙,忙到全家都睡了,忙到第二天,丈夫、孩子又出了门。

  如果把她一天的时间分成属于“他们”,以及属于“她自己”两个部分,不也跟那渔猎时期一样吗?

  “紧完之后,要松;那松,就是空间。”妻说,“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空间,所以有些丈夫退休之后,一天到晚盯着老婆,着太太这儿也不对,那儿也不对,不给太太一点儿空间,就会吵架。”可不是吗?所以有些夫妻年轻的时候很好,老了反而吵架。老了,男人退休了,不能再天天躲出去,于是产生一个新情况许多老先生、老太太,各自跟着一个儿女过,许久才见一次面。其实,那是另一种变通的方式,为的是给对方一些空间,也给自己一些空间。

  话说回来,年轻人即使各自上班,如果有一方太黏,另一方却“希望有自己的空间”,还是可能出问题。

  想起最近在电视上看到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接受访问。

  主持人提到小提琴家以前热恋的女朋友。

  “唉!我忙,一天到晚四处演奏,不在家,她太爱我,怕离开我,所以受不了,分开了。”主持人又转到小提琴家现在的妻子。

  “她是很有名的医生,她也很忙,”小提琴家笑笑,“两个人都忙,反而过得非常好。”

  也想起前些时挺轰动的一个“情变”新闻。

  郎才女貌,怎么看都是一对壁人,而且是一对众所周知的“清纯情侣”。

  女孩子为情人守身如玉,至今还是“处子”。男孩子也不躁进,每天伴随着自己的爱人。

  可是,就在两个人订婚之后,眼看将要走向红毯的那一端,男孩子却打了退堂鼓。

  女孩子很有风度,没有“怨对方”,只是“悔自己”,她甚至帮男孩子说话:“你们看到他对我好,只是一部分,他对我家人也很好,我想只能用' 长工' 来形容吧!一年除了过年那三天他会回家外,其他三百六十二天,他几乎都待在我家。”《TV&LI VE 》杂志上刊载了女孩子的话,但是跟着说,女孩子或许就因为男孩子对她实在太好了,所以订完婚,男孩子自己开了公司之后,没时间陪她,她根本无法理解,开始和他大吵特吵,造成分手。

  “我现在知道过去真的是太不懂得珍惜了。”女孩子说。

  看到这儿,我想,到底他们两个人是不相爱,还是太相爱?太相爱,太腻在一起,久了,反而成为一种负担,对方稍稍冷了些,就会造成不安。怪不得他们分手之后,男孩子感慨地说:“如释重负。”

  也想起我的一个朋友。

  两口子结婚十多年,老吵架。几次走到离婚边缘,都要签字了,又被朋友们拉回来。

  “我不是不离,”那太太忿忿地说,“我是因为办了加拿大移民,想到马上批下来,就可以一走了之,所以能忍就忍了。”过不久,她果然移了民,一个人去了加拿大,她的丈夫,先气得要死,说:“我事业都在台湾,要走她走,我就不去。”大家猜他们一定非离不可了。但是三年过去,每次那太太回台湾,丈夫都请客,看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黏在一起,显然感情变好了。

  有一天,提到他们的“进展”,那丈夫说:“唉!以前天天大眼瞪小眼,谁看谁都不顺眼,现在,就算看不顺眼,想想过两天,她又要走了,一走走那么久,一飞飞那么远,反而会有点同情,有些心酸。走的时候,送她去机场,她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我再也不觉得她罗嗦,因为我也变得罗嗦。然后过几个月,我去看她,她接我,看看花,看秋叶,看着看着,想到要分开,又是不合。你说,我们怎么会不愈来愈好呢?”他笑笑,“讲句实话,结婚十五年了,直到这三年,才觉得两个人真有情,真相爱,真盼望见到她。”

  “盼望见到她。”这句话多么简单!又多么有道理!

  爱就是一种盼望,盼望跟他相聚。

  问题是,如果从来没有别离,又怎么盼望相聚?

  无论是朝九晚五,各有各的工作,离开八九个小时,或山南海北,各在天之一涯,离开百日数旬,总要有那不相见的时刻,才能产生更大的盼望。

  “今夜鹿州月,闺中只独看。”想起杜甫的《月夜》,才感触交通不便,聚少离多的古人,夫妻情可能更深;才了解“长相离”只盼“长相守";”长相思“只为”长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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