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父亲的心愿



  每一次远行,女儿抱着我哭,我都会哄她,说爹地很快就回来了。

  但是车子才离开家门,我自己就落了泪。

  我常想,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太脆弱,哪有大男人为离别而落泪的道理?但是有一天,跟个老朋友说这种感受,听着听着,他居然湿了眼眶。

  “我五十岁才生孩子,觉得对他是种亏欠。”他擦着眼泪说,“有时候放完长假,小孩要上学的那天早上,我特别伤心,觉得在一起才几天,他又要走了。”

  “你怎不往下想想,再过十几年,他长大了,进入社会,就走得更久更远了。”我说。

  “是啊!我还往更远处想,有一天我老得撑不住,就要永远离开他了。”

  “所以不要怨孩子走。”我说,“真正离开的是我们。”

  或许正因此,年岁愈大,对孩子的依恋愈深。常从自己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也总在孩子身上,见到自己的小时候。

  于是,对我逝去的父亲,也就益发地怀念。

  在这儿,我写了五篇描述父爱的短篇。五个父亲表现爱的方法都不同,甚至有一位不是生父,但那自我牺牲的爱,是一样的。

  谨以这五篇父爱之作,献给隐藏情感的父亲,也盼望每位子女,能透过这些平凡的父亲的影子,想想自己的父亲。

  ◎你是我一生的陪伴

  她对大海轻轻地说,发觉自己七海漂泊,总有着父亲的陪伴;不论生与死,父亲总在她的身边……

  小时候,父亲常带她去爬山,站在山头远眺台北的家。

  “左边有山,右边也有山,这是拱抱之势,后面这座山接着中央山脉,是龙头。好风水!”有一年深秋,看着满山飞舞的白芒花,父亲指着山说,“爸爸就在这儿买块寿地吧!”

  “什么是寿地?”

  “寿地就是死了之后,埋葬的地方。”父亲拍拍她的头。

  她不高兴,一甩头,走到山边。父亲过去,蹲下身,搂着她,笑笑:“好看着你呀!”

  十多年后,她离台念书,回来,又跟着父亲爬上山头。

  原本空旷的山,已经盖满了坟。父亲带她从一条小路上去,停在一个红色花岗石的坟前。

  碑上空空的,一个字也没有。四周的小柏树,像是新种。

  “瞧!坟做好了。”父亲笑着,“爸爸自己设计的,免得突然死了,你不但伤心,还得忙着买地、做墓,被人敲竹杠。”

  她又一甩头,走开了。山上的风大,吹得眼睛酸。父亲掏手帕给她:“你看看嘛!这门开在右边,主子孙的财运,爸爸将来保佑你发财。”

  她又去了外国,陪着丈夫修博士。父亲在她预产期的前一个月赶到,送她进医院,坐在产房门口守着。紧紧跟在她丈夫背后,等着女婿翻译生产的情况。

  进家门,闻到一股香味,不会做饭的父亲,居然下厨炖了鸡汤。

  父亲的手艺愈来愈好了,常抱着食谱看,有时候下班回家,打开中文报,看见几个大洞,八成都是食谱被剪掉。

  有一天,她丈夫生了气,狠狠把报纸摔在地上。厨房里刀铲的声音,一下子变轻了。父亲晚餐没吃几口,倒是看小孙子吃得多,又笑了起来。

  小孙子上幼稚园之后,父亲就寂寞了。下班进门,常见一屋子的黑,只有小小的电视亮着,前面一个黑糊糊的影子在打瞌睡。

  心脏扩大,父亲是愈来愈慢了。慢慢地走,慢慢地说,慢慢地吃。只是每次她送孩子出去学琴,父亲都要跟着。坐在钢琴旁的椅子上笑着,盯着孙子弹琴,再垂下头,发出鼾声。

  有一天,经过附近的教堂,父亲的眼睛突然一亮:

  “哎!那不是坟地吗?埋这儿多好”

  “您忘啦?台北的寿墓都造好了。”

  “台北?太远了!死了之后,还得坐飞机,才能来看我孙子。你又信洋教,不烧钱给我,买机票的钱都没有。”

  拗不过老人,她去教堂打听。说必须是教友,才卖地。

  星期天早上,父亲不见了,近中午才回来。

  “我比手画脚,听不懂英文,可是拜上帝,他们也不能拦着吧!”父亲得意地说。

  她只好陪着去。看没牙的父亲,装作唱圣歌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一年之后,她办了登记,父亲拿着那张纸,一拐一拐地到坟堆里数:“有了!就睡这儿!”又用手杖敲敲旁边的墓碑:“Hello!以后多照顾了!”

  丈夫拿到学位,进了个美商公司,调到北京,她不得不跟去。

  “到北京,好!先买块寿地。死了,说中文总比跟洋人比手画脚好。”父亲居然比她还兴奋。

  “什么是寿地?”小孙子问。

  “就是人死了埋葬的地方。”女婿说,“爷爷已经有两块寿地了,还不知足,要第三块。”

  当场,两口子就吵了一架。

  “爹自己买,你说什么话?他还不是为了陪我们?”

  “陪你,不是陪我!”丈夫背过身,“将来死了,切成三块,台北、旧金山、北京各埋一块!”

  父亲没说话,耳朵本来不好,装没听见,走开了。

  搬家公司来装货柜的那天夜里,父亲病发,进了急诊室。

  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孙子。从母亲离家,就不曾哭过的父亲,居然落下了老泪。

  “我舍不得!舍不得!”突然眼睛一亮,“死了之后,烧成灰,哪里也别埋,撒到海里!听话!”

  说完,父亲就去了。

  抱着骨灰,她哭了一天一夜,也想了许多。想到台北郊外的山头,也想到教堂后面的坟地。

  如果照父亲说的,撒在海里,她还能到哪里去找父亲?

  她想要违抗父亲的意思,把骨灰送回台北,又想完成父亲生前的心愿,葬到北京。

  “老头子糊涂了,临死说的不算数。就近,埋在教堂后面算了。”丈夫说,“人死了,知道什么?”

  她又哭了,觉得好孤独。

  她还是租了条船,出海,把骨灰一把一把抓起,放在水中,看一点一点,从指间消失,如同她流失的岁月与青春。

  在北京待了两年,她到了香港。隔三年,又转去新加坡。

  在新加坡,她离了婚,带着孩子回到台北。

  但是无论在北京、香港、新加坡或台北,每次她心情不好,都开车到海边。一个人走到海滩,赤着脚,让浪花一波波淹过她的足踝。

  “爸爸!谢谢你!我可以感觉你的抚摸、你的拥抱,谢谢你!我会坚强地活下去。”

  她对大海轻轻地说。发觉自己七海漂泊,总有着父亲的陪伴;不论生与死,父亲总在她的身边。从那时起,他就自顾自了。只是,一面低头吃,一边用眼角看每个人的碗……

  ◎吃得快的人

  “吃慢一点!又没人跟你抢。”

  每次听太太这么说,他的心就一惊,好像回到四十年前的餐桌,看见母亲轻声细气地叮嘱父亲。

  然后,那画面一变,轻声细气成了厉声的哭号:“叫你吃慢一点,叫你吃慢一点,你不听啊……”

  画面又一变,厉声的哭号成为冷峻的命令:

  “吃慢一点!少吃几口,饿不死。吃太快,早早死!”

  从父亲过世,每顿饭就成了数饭粒。一家四口,低着头,静静地咀嚼,好像咀嚼父亲的胃癌。

  上成功岭的那两个月,他的慢吃,造成了饿肚子。别人两碗都下肚了,他还在收拾第一碗的饭粒。每次,都面对空空的饭锅、空空的盘子和空空的餐厅。

  省亲大会,母亲去看他,

  “为什么别人都胖,你却瘦了?”母亲劈头就问。

  “因为吃得太慢,常吃不饱。”

  “噢!”母亲沉吟了一下,低声说,“总比吃得太快,不消化,得胃病好。”

  然后,他进入社会,也因为慢吃,而吃不少亏。有一次午餐会报,大家都吃完,就等他一个人。小妹把桌子全收干净了,站在他背后挤眉弄眼。科长先冷冷地瞪着他看,突然站起来对他吼:

  “吃这么慢,像不像个男人?”

  “也不像女人!”有位女同事小声说,一屋子人全笑了。

  大概就因为他每次吃饭,留给人的坏印象,使他一直升不上去。所幸公司业绩好,红利多,薪水倒也够一家用。

  母亲跟着弟弟过,幸亏有岳母在,帮着照顾两个外孙。

  他很感念老岳母,常为她夹菜,每次老太太半推半就地接过,都用一种很特殊的表情,说:“唉!老人只会吃饭!”

  “妈是老脑筋,觉得跟女儿过不对。”有一天晚上,太太偷偷说,“以后,别为她夹菜,她会不自然。”

  从那时起,他就自顾自了。只是,一面低头吃,一边用眼角看每个人的碗。有时候他觉得太太实在不够孝顺,最好的夹给他,其次的给孩子,最差的鱼头,才推给自己的母亲,还一面递盘子,一边说:

  “来!妈,你最喜欢的!”

  所以,虽然他最爱吃黄鱼,也最怕吃黄鱼,看那瘦瘦扁扁的鱼尾巴,进了孩子的碗,干干破破的鱼头给了老人家。他的妻子,先说不爱吃,却又在他喝汤之后,用筷子一点一点地刮盘底留下的碎肉,他都觉得心痛。

  “以后吃黄鱼,不要先夹给我,我自己会吃。”他对妻说。

  “算了吧!黄鱼一夹就碎,你吃得那么慢,技术那么差,吃到哪辈子?”

  “那就买带鱼或新娘鱼好了!”他说,“一人一块,一人一小条,多方便!”

  “带鱼要看季节,新娘鱼买不起,你操什么心,不会饿到你!”

  他是没被饿到,只是总觉得大家都没吃饱。

  有一次,他生病,上饭桌,没两口就吃不下了,一个人去看电视。

  便听见太太对两个孩子说:“爸爸不吃了!喏,这两块给你们,这块给阿妈。”

  阿妈遮着碗,又用手指指他。

  “他闹肚子,不吃了。”

  老太太才如释重负地接过。

  “真好吃!”他听见孩子说。

  他也确实发现,偶尔,他吃得稍快,或岳母照顾外孙洗澡,由他先吃。当他放下筷子时,那餐桌上就有一种突然被解放的感觉。

  老的,小的,开始伸长了手臂夹菜,太太则把盘子传来传去。

  这画面又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像日本宪兵一样离开桌子,大家就享有了轻松和自由。

  “吃慢一点!又没人跟你抢。”太太的声音又响在耳边。

  只是,他最近确实愈吃愈快了。有人自己的小孩死了,偷偷埋掉,又去偷别人的小孩,冒名顶替,变成他死掉的孩子……

  ◎爱娃娃的司机

  “好可爱的娃娃照片啊!”一进计程车,我就喊了出来。

  从天到地,到处都是小孩的照片。仪表板上放了三个相框,前面座椅的背后,也贴满了。连车门上都密密麻麻的,一张连着一张。

  大概受到阳光的照射,有些已经退色了。但还看得出轮廓,其实看不出也猜得出,因为整车子的照片都是同一个娃娃。

  “一定是你的小孩!”我笑着问。

  他嗯了一声。

  “真可爱!怪不得你会贴满一车子。”我说,“看来大约三岁。”

  “七岁了!”

  “七岁?”

  “下个月五号就七岁了。”

  “可是这些……”

  “都是三岁时拍的。”

  “啊!我懂了。为什么不贴几张新的呢?你看!有些都退色了。”我指指门边的一张。

  “因为没照。”

  “没照?”我又一愕,“太可惜了!这么可爱的娃娃,应该每年都拍几张,将来拿出来看,看他是怎么长大的。”

  他没说话,转进杭州南路,车子突然煞住,原来有几个小学生站在马路旁边,他停下车,等孩子们过街。

  后面车子猛按喇叭。孩子没动,原来只是站在街边玩,不是要过马路。

  车子向前移动,他摇下车窗,狠狠地瞪着那些孩子。

  “不要骂!小孩子嘛!”我说。

  “我没要骂!”他没好气地说,“我看看!”

  “对不起!我误会你了。原来你这么爱孩子,怪不得贴这么些照片。”我笑着哄他,“我也有个女儿,今年七岁。”

  “喔!”他的肩膀抖了一下,侧过脸,“上学了?”

  “上小学了!”

  “你有没有看过你女儿的同学,有哪一个,长得像这个小孩?”

  “她的同学都七岁了,你这些照片,才三岁,我怎么看得出?”

  突然,刷,一张大照片伸过来,差点打到我鼻子。是个六七岁小孩的照片。

  “你还说没拍,明明就有,为什么不挂出来?”我笑着接过,对着外面的光线看。

  照片虽然有七八英寸,但是有点模糊。

  “有没有长得像的?”他看着前面,冷冷地问。

  “没有!”我把照片递回去,“我忘了跟你说,我女儿在美国念书。”

  “在美国?为什么不早说?你真走运,美国人有《林白法案》,专门对付偷小孩的人。”

  “你不错嘛!你知道《林白法案》。”我给他鼓了两下掌。

  “我知道的多了!”他沉沉地说,“你知道在台湾,失踪多少小孩吗?”

  “不知道!”

  “告诉你!两百多个!”

  “天哪!是绑架吗?”

  “也不一定是绑架勒赎,多半是偷去卖!”

  “卖给谁呢?”

  “哼!”他狠狠地哼了一声,瞟了一下后视镜,“卖给谁?卖给要买的人。”

  “买别人小孩干什么?”

  “当自己的啊!骗自己啊!有人自己的小孩死了,偷偷埋掉,又去偷别人的小孩,冒名顶替,变成他死掉的孩子,搬个家,谁知道?”

  “天知道!”

  “算了吧!天知道个屁!天要是知道,早就帮忙找了!这年头啊!连人都不帮忙,大家都怕事。”碰上红灯,他转过身,瞪着我,“你知道吗?天母有家百货公司,日本人开的,有客人的小孩不见了,百货公司立刻把所有的铁门都关起来,一楼一楼找,最后在厕所里找到,小孩睡着了,连头发都被剃光了!”狠狠拍一下方向盘。“这是日本人!要是在我们人开的公司里,孩子早不见了!”

  转成绿灯,他突然猛踩油门,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拐小孩的,不如给大人一刀,把父母杀掉算了!”

  我不懂,没吭气。

  “杀掉,是短痛;孩子不见了,是长痛。天天都在痛,一家都在痛。”

  “是啊!”我低声附和。

  “你知道吗?有人为了找小孩,会辞掉高薪的工作,每天开着车,大街小巷地找。”

  “这样也不是办法,天天找孩子,怎么赚钱生活?”

  “想办法啊!”

  车子减速,停在师大门口。他把钱找给我,从车窗里盯着校门看,喃喃地说:

  “电脑合成照片认不出来,要靠感觉。有一天,我会停在这个大学的门口,盯着每个学生看。看里面,有没有我的儿子。”记得离婚前的一场冲突中,安娜把他们的结婚照摔在地上,溅了一屋子的碎玻璃。可是,现在那照片又挂在了墙上而且放得更大……

  ◎总去旅行的爸爸

  当初听安娜要领养个孩子,保罗立刻表示反对:

  “离了婚的女人,本来就不宽裕,而且天天上班,怎么照顾小孩?”

  没想到,一向坚强的安娜,居然大哭了起来,吼着说:“没了丈夫,总可以有个孩子吧!”

  保罗就不再吭气了。

  “本来嘛!你领养小孩,干我屁事?”保罗心想,“而且,单身女人去领养,慈善机构也不会答应。”

  没想到,有一天安娜打电话来,那头传来小孩的笑声。保罗一惊:“你真收养到了?”

  “当然!不会要你付钱的。”

  “我当然不会付钱,又不是我跟你生的,难道还要付抚养费?”保罗冷冷地说,“恭喜你了。”

  “谢谢!我今天打电话,就是想邀请你。”

  “邀请我?”

  安娜的语气突然变得好温柔:“来参加我孩子四岁的生日派对。”

  想想这是安娜的大事,也念在过去夫妻一场,虽然不怎么愿意,保罗还是准时到了。

  没按铃,安娜已经冲出来,不请保罗进去,却一把将他拉到走廊边上。

  “保罗!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从来没求过你,只有今天。”

  推开门,一屋子的小朋友,一起抬头。

  “这是丽莎的爸爸!”安娜笑嘻嘻地说,又对着坐在中间一个可爱的小丫头笑道,“看吧!妈妈说的没错吧!爸爸旅行回来了,特别赶上你的生日派对。来!快来抱抱爸爸。”

  小女孩眼睛亮了,一颤一颤地跑过来,扑在保罗身上:“爸爸!爸爸!你就是照片里的爸爸!”

  保罗傻呆呆地伸开双手,心想:“天哪!多么荒唐的一场戏!”抱着小女孩的手,觉得怪怪的,往下摸,一惊,抬头正对上安娜的眼睛,眼里全是泪。

  小朋友围着桌子,唱歌,吃东西。

  安娜把保罗拉到一边,眼泪终于掉下来。

  “生下来,一条腿就是畸形,大家都不要,所以我才能领养到她。”擦干眼泪,回头看孩子,又笑了,“但是,她好可爱,好聪明,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一心都在她身上。”

  走出安娜……也可以说他们过去共同的家,保罗的心好沉。觉得安娜好可怜,又觉得自己好孤独。回头看,那是一对母女的家,向前看,是自己一个人的公寓。记得离婚前的一场冲突中,安娜把他们的结婚照摔在地上,溅了一屋子的碎玻璃。可是,现在,那照片居然又挂在了墙上,而且放得更大,框子也更豪华了。

  想必安娜是去重洗了这张结婚照,难道她的旧情复燃,还是……还是因为她要用来骗孩子?

  多么愚蠢的谎言啊!迟早要拆穿的,瞒能瞒到几时?难道爸爸总是出差?

  这出差的爸爸,是愈来愈麻烦了。

  小丽莎学校演出,安娜打电话来。说别的孩子,都是父母一起出席。于是保罗不得不去,还不得不带了相机。

  安娜、保罗和小丽莎的合影,居然上了校刊。传到保罗新交的女朋友耳里,两个人大吵一架,分手了!

  心里正有气,安娜又来电话,说孩子参加棒球赛,要爸爸到场加油。

  “去你的!她不是我的孩子!”保罗吼过去。

  电话那头安静了,传来低泣:“她少了一条腿,你同情同情她,我花了多大力气,才说服她和学校老师,让她上场一下下。你也就来一下下,给孩子一点鼓励好不好?”安娜抽噎着:“她好自卑,好可怜!给她一点爱吧!”

  保罗没再说话,比赛时,站在了场边加油。好多孩子都过来跟保罗打招呼,说丽莎好棒,也说安娜好棒。

  原来安娜为了让孩子参加比赛,志愿担任指导员。

  “凭你的身体,孩子都怀不住。爬楼梯没两步就喘气,还去教棒球?”保罗暗笑。

  没过多久,安娜果然倒在了场边。送进医院,已经回天乏术。

  保罗参加了治丧会。

  大家一起叹气,安娜死,留下的最大问题,就是小丽莎。虽说安娜的遗产,可以由孩子继承。但是一查才知道,为了给孩子看病,她向银行贷了不少钱。房子又是分期付款,算下来,连房子都保不住。

  安娜虽然有两个妹妹,也都一个劲地摇手:

  “不可能!不可能!我们自己的孩子还忙不完,何况这一条腿的。”

  最后决议,把小丽莎送回原来的育幼院。

  育幼院也同意了,决定葬礼一完,就把孩子接走。

  乐声哀凄,许多人在低声啜泣,不是伤心安娜的死,是伤心孩子的可怜。

  安娜躺在棺材里,四周绕着鲜花。每个走过去,看最后一眼的亲友,都放一枝白玫瑰在安娜的身边,低声说:“请安心地去吧!”

  安娜的妹妹,提来了小丽莎的箱子,育幼院的人也到了,安慰小丽莎:“不要伤心,不要怕!我们会照顾你。”

  “不要你们!不要你们!”小丽莎居然喊着,“我有妈妈,妈妈在睡觉!”抬头看见坐在角落的保罗,小丽莎一颤一颤地跑过去,高兴地喊着:“爸爸回来了!”一头扑进保罗的怀抱。

  “是的!爸爸回来了!”保罗轻轻拍着小丽莎,拍到她硬硬冷冷的义肢,心一惊,一寒,突然把孩子紧紧抱起,哭着说,“不要怕!爸爸带你回家!”

  第二天,保罗就去办了新的领养手续,并搬出自己的公寓。

  小丽莎还上原来的学校,还进同一个家门。五岁的她逢人就说:

  “妈妈去旅行了,但是我有爸爸,爸爸不再旅行了,爸爸天天都回家。”老黄火化了,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他的女儿没来,倒是他失踪七年的老婆居然出现了……

  ◎爸爸心·女儿心

  当老黄车祸的死讯传来,每个熟识的人,都流下了同情之泪。

  多惨哪!上天为什么那么残忍呢?如果死的是老黄的女儿小咪,老黄还能活下去,甚至重新振作,活得更好。偏偏死的是老黄,这是一场车祸两条命啊!小咪怎能不死?

  小咪是要死了。不论老黄死不死,小咪都已经到了死亡边缘。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老黄的死,绝不是开车技术不好,而是因为小咪病危,爱女心切的老黄,在心神恍惚的情况下,才会在闪躲迎面而来的卡车时,撞上路边的大树。

  其实小咪的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了。从出生,小咪就没有一刻不在跟先天的心脏病挣扎。医生预测小咪活不到三岁,但是在老黄悉心的照顾下,小咪竟然活到了今天,整整是医生估计的三倍。

  是的!老黄是以他全部的爱来灌溉,他每天除了上班,只有孩子。赚的钱全用来付医药和特别看护的费用。他的女儿虽然有一半的时间躺在床上,但总穿新衣服。老黄却连裤子破了,都没人补。

  老黄的妻子,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年,就离家出走了。有人说她受不了丈夫的冷落,有人说她怕面对孩子的死,也有人说常听他们夫妻吵架,太太怨老黄抽烟,让她吸了太多二手烟,才会生出心脏不健全的孩子。

  从孩子出生那天,老黄就戒了烟,连同事抽烟,他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人敢向他敬烟,有一次,一个不知情的新同事,请老黄吸烟,老黄摇摇头,半天不说话,突然冲出门去。

  每个人都听见,当门关上那瞬间,老黄忍不住爆发出的哭声。他恨自己抽烟,抽走了老婆,又将要抽死最心爱的独生女。

  老黄一定是怀恨而死的,他的灵魂一定不能平安往生,因为他不可能放得下女儿。所幸,唉!只能说所幸了,所幸他的女儿也将追随他而去,据说已经拖不过这个月。

  老黄火化了,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他的女儿没能来,倒是失踪七年的老婆居然出现了。

  事隔一个月,老黄的老婆邀请大家去医院。每个人都沉默了半天,知道这是另一个葬礼。只是,当大家走进医院安排的会议室,每个人都呆住了!

  老黄的妻子,居然牵着面色红润的小咪,和大家一一握手。

  “我爸爸救了我!”小咪哭着说,“我以后不但要为我自己,更要为我爸爸活着。”

  老黄的妻子拿出老黄的遗嘱:“如果有一天,我出了意外,请将我的心,给我等待换心的女儿。”

  这是老黄生前的心愿,女儿是他的心,他也要做女儿的心。

 
页首 页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