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人狗之间



  有一阵子,我住在个小公园的旁边。不知为什么,公园里人不多,狗倒不少。刚搬去的时候,每天晚上回家,一大群野狗都在公园里对我吠。

  渐渐地,狗不叫了,把我当成自己人。只是夜里一有陌生人过,仍然吵得人无法睡,除非楼下的老先生大吼一声,群狗才会突然安静下来。

  我楼上的邻居,是位航空公司的机长,他住得久,跟狗们也特别熟,常见他夜里下班之后,一个人吹着口哨,穿过黑漆漆的公园。

  所有的狗都安安静静的,而且有一只小黄狗会跟着他走,有时跟进楼来,就睡在他门口。

  有一天我出门,看见那只小黄狗,正吃一个保丽龙装的便当,绑便当的橡皮筋就放在旁边,满满的白饭上还有一大块排骨和荷包蛋。我正纳闷,就见那机长穿着制服从楼梯下来,放一碗水在小狗面前,又摸摸狗头,上了交通车。

  搬离公园不久,就听说那位机长失事,机上的人全罹难了。

  我常想起那个机长,穿着深蓝色制服,为狗端水的画面,也常想在那公园的寒夜,可有一只哭泣的小黄狗。

  或许它会哭着哭着,突然兴奋地站起来,摇着尾巴……

  于是,我以楼下的老人,楼上的飞官,和听说的吉娃娃的故事,写成三个短篇。他们表现的都不止是主人与宠物间的情感,更在物情之中见人情。那人情是博爱、信义和无怨无悔的谅解与宽恕。她为它取名毛毛,这是她前夫的小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那个名字,但是,最起码,这个毛毛比那个毛毛有良心……

  ◎上辈子的教训

  接到电话,她当场就嚎啕了起来。然后,在一屋子同事的错愕中,呜呜哭着冲出门去。

  抱起毛毛,她的热泪滴在那冷冷冰冰、已经僵硬的身体上。她怎能相信,这会是三天前还跳上膝头,舔她脸的毛毛。

  “你们为什么没救它?你们怎么把它弄死了?”她抬起泪脸,摇着头,瞪着医生问。

  “我们尽力了!尿毒症,而且不是一两天了,你早该带它来的。”

  “我怎么知道嘛?我怎么知道嘛?”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回到家,电话答录机上的红灯猛闪,还有一通又一通的电话拨进来。都是同事的问候,一个个用急切的、焦虑的语气问:“你还好吗?怎么回事?家里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我们帮忙?”

  她一律没接,让那些家伙在上面留话,她恨他们。“还假惺惺问什么‘家里出了什么事’,家里还有谁?老爸老妈早死了,兄弟姐妹没一个,老公离婚八年多,除了毛毛,还有谁?”

  她甚至想冲去对一屋子同事吼:

  “是你们大家,把我的毛毛害死了!”

  当然是他们害的,老是问东问西,或临时丢了一摞东西给她,要她加班。然后,一溜烟,一个个全不见了,不是去接孩子,就是去会情人。

  难道我就没孩子、没情人?

  毛毛就是我的孩子、我的情人!

  想起刚离婚的时候,每天下班,她就在街上瞎逛,不敢回家。回家,看到一屋子的东西,全是“那个混蛋”的影子。

  直到有一天,她经过一间宠物店,看到笼子里小小的毛毛,里面的店员出来笑道:

  “这种吉娃娃,虽然长得小,但是比大狗还聪明,还通人性,你别看它眼睛凸凸,它的眼神好深、好深,可以看透你的心呢!”

  自从有了这个小吉娃娃,家突然又变得有意思了。推开门,不再面对一屋子的静,而是一个会扑上身、亲她、舔她的宝贝。

  她为它取名毛毛,这是她前夫的小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那个名字。但是,最起码,这个小毛毛,比原来那个大毛毛,有良心,也有情多了。

  “你心里只有我,对不对?”她常对着毛毛说。那毛毛果然就一直点头,一直点头。

  每次同事们聊天,各自吹嘘自己孩子多聪明的时候,她也会加一句:“我的毛毛啊!也聪明极了,不但聪明,而且有灵性!”

  就有人笑说:“是啊!你也该送它上小学了。”“这么有灵性,将来说不定能成为‘诗狗’呢!”

  她看得出他们的揶揄,他们不尊重毛毛,就是不尊重她。

  所以,她恨他们每个人。“要不是总让我加班,毛毛也不会得尿毒症。难道他们的孩子是人,我的毛毛就不算数?”

  每次她迟到家,还没把钥匙掏出来,已经听见毛毛在里面尖尖地哼。那是一种又兴奋又焦急的声音。

  果然,打开门,毛毛先往她身上扑,接着就转身衔来牵它的皮带,再不断尖尖地哼着往门外冲,冲到街上立刻抬起脚,尿一大泡尿。

  “这狗太懂事了,它一定总是憋尿,不敢尿在家里,憋久了,造成尿毒症。你一定常很晚回家,家里又没人带它,对不对?没有条件,就不要再养狗了,换只猫吧!”领取毛毛骨灰的时候,医生说。

  她没听,隔了不久,就又去买了一只跟毛毛一样的吉娃娃。

  她也叫它毛毛,她相信原来的毛毛是通灵的,绝不会离开她,所以转世成为这个新毛毛。

  只是,新毛毛比旧毛毛差多了,新毛毛虽然也会跳上她的膝头,听她说话,却一下子就又跑开了。

  尤其令她头痛的,是新毛毛总爱四处大小便。沙发上、床上都是尿骚味。有一次她新买件衣服,第二天穿到办公室,大家都瞧她,才发现背后弄了一块尿印子。

  她还是常加班,每次迟了,她都想到旧毛毛的死,以飞快的速度冲进家门。

  然后,为新毛毛绑上皮带,牵出门去。

  可是,跟旧毛毛不同的,是新毛毛总一点也不急。常常逛了半天,一泡尿也没撒。

  她知道,不晓得又在屋里的什么地方,有了一堆屎、一摊尿。

  每次,她忍着骚臭清理擦拭,而新毛毛在旁边“参观”的时候,她都好想狠狠打它两下。

  但是,举起手,她又放下了。

  她把新毛毛抱起来,搂着亲亲,柔声地说:

  “你好乖、好聪明,上辈子得到教训了,对不对?”小李每次看狗吃便当,再看看自己的便当,就有点恶心,觉得自己在吃狗食。

  ◎那只按时出现的小黄狗

  接连两个星期,小李每天都到这家餐馆吃午饭。

  其实这也称不上餐馆,只能算是个大一点的摊子。对着马路敞开的店里,放着几张小桌,炉灶在正前方,烧饭,炒菜,端盘子,擦桌子,全由老板一个人料理。

  东西也称不上多么可口,大半是早做好的,临时配配。图省事的客人,则干脆吃现成的便当。

  小李就是为这便当来的。为了吃便当,也为了看别人吃便当。

  不!也不是为看别人,是为看一只狗。

  每次小李刚坐下,开始吃,就见一只小黄狗,摇着尾巴走进来。那老板好像看得懂狗眼神似的,想都不想,就拿个现成的便当,放在门口的地上,还帮狗把便当上的橡皮筋拿掉,将盖子打开。

  那是一个跟小李现在吃的一模一样的便当啊!最下面是白饭,旁边一块排骨肉,上面还放个荷包蛋。

  小李每次看着狗吃便当,再看看自己的便当,就有点恶心,觉得自己在吃狗食。

  但是,小李还是来,他硬要看看,这狗到底是何方神圣,那老板又为什么要伺候它。

  一定是有阔气的狗主人先付了钱,小李心想。可是从没见过有人带那狗来。小李还好几次在路上看到那只狗在游荡,看来像只野狗。

  小李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只狗……”

  老板立刻把话接过来:“好可怜!”

  “它主人……”小李又问。

  “不来了!”

  小李一头雾水。看老板忙,没敢再问。

  这一天,见客人不多,老板突然一屁股坐在小李旁边,一面往围裙上擦手,一面指那只正吃便当的小黄狗:

  “它是老顾客了!没主,以前就常往我这儿跑,捡点剩饭、剩骨头吃。”

  “可是,它不是吃……”

  “你听我说啊!”老板拍拍小李,又揉了揉自己眉头,歪着脸,看着门外,“有一位飞行员,常来我这儿吃饭,他挺喜欢狗,总丢点吃不完的给这小黄吃。渐渐,愈来愈熟,变成他进门,狗也就站在门外等着。吃完饭,狗还跟在他后面回家,喏!飞行员就住那栋楼上。”老板指指不远处一栋五层公寓。“听说晚上还住在了飞行员家里。但是,只要飞行员出门,它一定也出门。因为那飞行员是航空公司驾驶,一去常好几天,孤家寡人,没人管那狗。”叹了口气。

  “不过,那飞行员也真够意思,跟这狗有了感情,居然每次出门,先跟我说好,要我喂这只狗。有一天,他又带狗在这儿吃饭,对!就坐你这个位子,吃你这种便当,我也坐在这儿,陪他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笑着问我:‘唉!要是有一天,我掉下去了,你可还得管小黄吃饭哟!”老板把眼睛瞪得好大。

  小李也把眼睛瞪大了:“你怎么说?”

  “我骂他: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把它当您伺候好不好?您吃什么,它就吃什么!”

  “然后呢?”

  “然后……”老板没继续说,站起身,从锅里舀一碗汤给小李,也舀了一碗,放在那小黄狗的面前。“狗!那是我的狗!”老汉气急败坏地冲到路中央,抓狗人一要套哪只,老汉就大喊……

  ◎狗!对邻居要礼貌

  刚搬到这公园对面,真让他有点不习惯。

  原来以为对着公园,会特别安静,没想到反而吵,尤其是深夜,有时好梦正酣,突然被一阵狗吠惊醒。

  天哪!少说也有十几只狗吧!有大的,也有小的,有老的,也有少的。从那狗的叫声就知道,有的低沉像男低音,有的尖锐如女高音,还有的拉长了嗓子喊,像花腔女高音。

  一定是有什么让它们看不顺眼的人经过,惊动了一只,十几只就一齐叫起来。

  问题是,它们为谁叫呢?猫抓老鼠狗看门。这些全是在街上流浪的野狗,它们叫给谁听?又为谁看门呢?

  所幸有时候叫得太不像话了,便听见沉沉的一声:

  “狗!不要叫!”

  也真神了,就这么一声,立刻天下太平。

  他知道这发号施令的是老汉。

  大家都管那老头子叫老汉,据说是个抗战英雄,负伤退了伍。腿不好,总坐在门前的椅子上。还常把椅子拖进公园,靠在上面吃饭、睡觉。有时候,拉开窗,看到公园里的画面,倒挺有意思——

  老汉在中间睡,群狗在四周睡,一副夫子讲经的模样。突然有车经过,又群犬跃起,吠声大作。

  只是这一天有点奇怪。

  一大早,外面传来一片犬吠。那吠声跟往常不太一样,带着恐惧,又好像哀鸣。

  他拉开窗,看见一群狗正对着一辆车子鬼叫,车里也有狗呼应。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拿着带铁圈的棍子在抓狗。

  一个人拦,一个人套。棍子一伸,圈子往狗脖子上一套,一拉,那狗便尖叫着、挣扎着被悬空吊起来。砰一声,扔进车子。

  是有关部门派来抓狗的车子。他正暗自叫好,突然那沉沉的声音又出现了。

  “狗!那是我的狗!”老汉气急败坏地冲到路中央。抓狗人一要套哪只,老汉就大喊。

  “那黄狗是我的!”

  “那黑狗是我的!”

  “那是我的小白!”

  “那是我的小花!”

  抓狗人也火了:“满街的野狗,全是你的好不好?是你养的,为什么不打针?为什么不挂牌?”

  “老子来不及!”老汉吼了回去,群狗也跟着吼。

  抓狗的年轻人大概被老汉的样子吓到了,一边咕咕哝哝地骂,一边开车走了。开到路口,还被老汉追上,救下两只“老汉的狗”!

  “迟早把这些野狗抓走!”抓狗的人隔着车窗喊。

  “俺等着瞧!”老汉挥着拐杖骂。

  第二天一早,又听见狗叫。

  探出头,原来是老汉自己在抓狗。一根绳子一条狗,两只手拉了一串。

  他笑了!心想老汉自己处置了,搞不好是卖给香肉店。

  只是,当天傍晚,他下班回来,发现公园里又躺了一排狗。不同的是,每只狗都变漂亮、变干净了。还有,每只狗都戴了颈环,环上挂着牌子,有一只摇着牌子对他冲过来。

  “狗!对邻居要礼貌!”后面传来沉沉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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