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老莫的房事



  老莫今天真是高兴极了,因为老领导桑将军要来他家参观。

  不!应该说要去他“未来的新家”参观。

  提到这新家,老莫就更兴奋了,而且已经兴奋了两年多。当然也可以说那是在他沮丧四十年之后终于兴奋起来。

  “这全因为老领导的爱护,我这烂房子才能改建。”老莫对桑将军行了一个三十年前的举手礼,两只破皮鞋咔的一声,十分有当年在第一线,桑将军去视察时的帅劲。

  “不不不!应该说你们受了几十年委屈,公家亏待你们,到今天才能补偿。”桑将军居然过去跟老莫握了握手,还拍了拍老莫的肩膀,让老莫的老泪差点掉下来。

  在眷村改建户夹道鼓掌欢迎下,桑将军由黎少将陪同,走进新建大楼。

  “就是这栋吧?”桑将军一进门,就口头问黎少将。

  “是!”

  桑将军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大厅:“了不得!这大厅还挑高,简直有大旅馆的气派嘛!”转头问,“谁设计的?”

  “报告将军!是一个建筑系研究所刚毕业的学生设计的。”黎少将小声说,“一毛钱也没花,就算他服役的工作。”又拉大声音,“这全因为您三年前下达的命令,让那些学有专精的能够各展所长。”

  “设计得真不错!”桑将军扬着眉说。

  “是啊!报告将军,现在那士兵已经退伍,听说被一家建筑公司重金礼聘,专接大项目,这也全因为人家看上他设计咱们这栋大楼成功啊!”

  电梯往上升,由新式透明电梯望出去,市中心的景观全映入眼底。

  “这眷村地点还真不错。”桑将军说。

  “是啊!当年一片烂房子,四周全是田地,现在老市区饱和了,向北区扩张,一下子,这块地居然成为黄金地段了。”

  电梯停在楼顶。走出来,桑将军深深吸口气:“高处,空气真不错。”回头问,“这是第几楼?”

  “十六楼。”

  “十六楼?”桑将军一怔,“咱们眷村不是都盖十二楼吗?”

  “报告将军,您大概忘了,是上了签呈,特批的。因为这地基特别坚固,下面十二层又省了不少钱……”

  “省了钱?”桑将军踩踩脚下的红色花岗岩,“这材料不差啊!”

  “是啊!第一流的石材,是前线第二师去年做工事,开出来的,觉得颜色不错,就跟石材厂合作,对半分,由石厂免费切割打磨,所以没花什么钱,还省了不少。”

  “真不错!真不错!”桑将军推开一户,直直走向窗口,看下面公园的风景,抬起头,望见公园那侧的白色大楼,“那楼有点眼熟,是……”

  “是佛朗哥元帅住的银宫大厦。您常去的!”

  “对呀!”桑将军想起来了,上次在元帅府打桥牌时,远远看见这栋大楼,还问元帅夫人是什么豪宅呢。

  “这位置、这景观,可真不比元帅府差。”桑将军拉开门,走到阳台,往下看,正下方还挤了一堆又矮又烂的房子。

  “那批眷村就要拆了。”黎少将指着说,“是第二阶段的工程。盖在后面,八层。分配完,还剩三十四户,由总部再分配给外面的官员。”

  “还有剩?”桑将军眼睛一亮。

  “是啊!平地变高楼,地方大多了。去掉中间的绿地,还是有多的。”

  “要好好分配、公平分配。”

  “是的!是的!我们绝对公平,用抽签的方式。所以顶楼这一户,由莫士官长抽去,虽然他官阶最低,也没人敢说话。”

  ◎

  “有人说话了。”桑将军离开不久,老莫就听到消息,对老婆说,“咱们的房子怕会有变。”

  “公平抽签,谁敢放屁?”莫太太一瞪眼。

  “小声点!”老莫比了比手势,“因为上面规定眷村改建不准超过十二层楼。这房子十六层,违了规。”

  “上面批的,什么违规不违规?”

  “可是上面说有人讲话了,而且都是高级领导,说咱们乱了规矩,以后别的眷村都要比照,摆不平。”

  “这怎么办?”莫太太的脸一下子白了,“不会让咱们落空吧?”

  “我明天去打听打听。”老莫沉沉地说,“听说最好的情况是咱们轮第二批,八层楼的。”叹口气,“八楼,也不坏了!毕竟比咱们现在的狗窝好太多了。”

  ◎

  老莫果然得到了八楼,而且以最快的速度施工,一年就可以搬进去。至于前面大楼,则按官阶,做了重新分配。

  大楼的门厅也做了更改,设置了一个警卫室,又加了摄像监视器和红外线侦防设备。

  眷村靠大楼的门封闭了,大家改走后面的巷道,据说是为了美观,更为了安全。

  安全确实非常重要。因为佛朗哥元帅常驾临前面的大楼,每次来,都七八辆车开进,又跳出十几个保镖。

  据说他都是去顶楼桑将军家打桥牌。

  ◎

  【你不可不知的人性】

  桑将军未免太黑了吧!明明由老莫合法抽签分到的房子,半路却被这个昔日的老领导夺去。而且只怕其他眷村的人,也连带受了影响。

  桑将军是怎么想的?他会不会想:这么好的房子,地点好、建材好、视野好,又碰上一流建筑师的设计,怎么能给个小小的退伍士官拿去。

  他会不会想:这种跟佛朗哥元帅府不相上下的房子,比我桑某人住的都高级,岂能不先轮到我,而由那老莫分去,这不是没有伦理了吗?

  这就是人性!

  “连我都没有的情况之下,你能力比我差、地位比我低,怎能让你先拿?”

  想想以下的情况——

  新闻部的主管,发现出去采访的小记者,居然获得采访对象赠送的名贵礼物,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讲?

  一个出众的女孩子,发现她暗恋的男孩子,居然跟远不如她的女同学一起拍拖,她心里会有多么的不平,她又会说什么气话?

  一个绕来绕去、找停车位已经半个钟头的人,看见另一辆车,好死不死,才开到,就碰上有人离开,于是停了进去,他会在心里怎么骂?

  你甚至会遇到一种人。他上车,发动,正要倒车离开,发现你开车过来,等他的停车位。环顾四周,全满了,早先他也是绕了半个钟头才停进来,他该为你高兴,你比他走运,正赶上他要走,对不对?

  错了!他把火熄了,居然好整以暇地在车里抽起烟来。还用眼角瞄你,你愈着急,他愈得意。

  ◎

  你读过《史记》里的《伍子胥列传》吗?楚平王为他的太子,到秦国去找媳妇,准媳妇找来了,居然没交给太子。

  为什么?因为那女孩太漂亮了,楚平王自己要了。

  ◎

  你看过报上的新闻吗?

  一个漂亮的女学生被补习班老师性侵犯,跑去向班主任告状,班主任听她说,愈听愈“兴奋”,自己也侵犯了那女学生。

  甚至有弱智的女孩,向亲友诉说被男生性侵犯,那亲戚长辈居然也侵犯了这女孩子。

  想必你也总听说这样的事——

  原来专扫荡赌场和应召站的警察,退休之后居然成了保护赌场和色情场所的人。

  还有,前去抓应召女的警察,看到那女人的姿色,居然自己也伸出魔爪。

  更可怕的是,宗教界的神职人员,本来听信徒诉苦、告解,为人灌溉心灵,他们居然也成为了性侵害者。

  ◎

  请别怨我写得太毒。要知道,这都是人性。

  愈是能解决问题的人,愈是接近问题的核心,也愈容易被感染,自己成为问题。

  如同涉水采莲,手上采的是纯洁无比的莲花,脚底下却踩着污泥。

  想想,如果你是警察,发现自己日晒雨淋、早出晚归,赚得还不如一个赌场的小弟;当你躲在“黑暗的角落”,去挖掘“角落的黑暗”的时候,发现原来不少白道的人,比黑道还黑。你是不是容易被动摇?

  ◎

  再想想,如果你是神父。

  在那告解室里,听隔窗,那平日看来如此端丽高贵的女子,说出她心底的话,道出她犯的罪和秘密时,你会不会震惊?

  原来人是这样的!原来高贵不可侵犯的表层下是“这样的”。

  你是不是更了解人性、更看穿一切?

  如果你“灵性”稍稍不足,是不是就要“心神摇动”?

  所以,警察和神职人员,可能比平常人更容易受到诱惑。如同医生,假使不知自我保护,反比平常人更容易被疾病感染。

  你千万不能因为他是警察、医生、教士,就对他百分之百地信托。

  你绝不可忘记——他们都是人,不是神!

  ◎

  【你不能没有的谅解】

  是人,就有人性的弱点,就容易被诱惑,他们尤其会被那些看来唾手可得的事情诱惑。

  就像前面说的,做父王的会想,这么美丽的“秦女”,我身为一国之王,都得不到,哪能先轮到别人(包括他的儿子)?

  做领导的会想,我都盼不到这么好的房子,你一个小士官,凭什么住进去?

  他们不会想,那是你应当得到的、可以得到的,甚至是“他让你得到的”。

  ◎

  要知道,这世上许多“夺人所好”的人,都有个心理背景,就是“没有我,焉有你”,“没有我拼命,你哪有今天?”

  举个例子,你开诊所,从药厂买来最普通的药,加点水冲一冲,混点凡士林搅一搅,或磨成粉,塞进胶囊,就一颗一颗卖、一把一把赚。

  你的护士、员工,看你一本万利、白花花的银子进来,他们再纯洁、再忠实,时间久了,能不心动吗?

  当一个慈善组织在媒体上宣布一个活动,透露一个可怜的个案时,大笔的善款就滚滚而来。

  没错,在这组织中的都该是有爱心的人,但是人毕竟是人,当他看那善款多得惊人,而他自己的薪水却捉襟见肘的时候,他能没有不平吗?

  如同前面说的,他会想“没有我为你们这些可怜人登高振臂,你哪可能有今天?”好比桑将军想“没有我为你们争取,你们怎可能眷村改建,建得如此漂亮?”

  在这心态之下,如果财务不健全,当然容易出问题。

  ◎

  人性是要先知道,再去谅解的。

  当你了解这可悲的人性的时候,不要往反方向去猜忌每个人,而应该往合理的方向去想,应该如何避免弊端的发生。

  基督教《圣经》里载得很清楚——“牛在场上踹谷的时候,不可笼住它的嘴。”

  犹太社区有个共识——教堂里教士的薪水不可低于一般教友。

  美国警察界有个规定——退休警察仍然可以领十足的薪水,但是只要你与违法组织挂钩,不但要被抓,而且从此一文钱也领不到。

  马戏班的驯兽师有句格言——“在你把自己的头塞进狮子的嘴里之前,别忘记手里握着鞭子,以及先喂抱你的狮子。”

  请想想这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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