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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建筑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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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承军
历史上那些宏大而坚固的建筑残痕,试图宣示永恒的意义。但这一宣示是矛盾而富于反讽性的,因为即使是埃及金字塔这种体量庞大、造型稳定、结构牢固的纪念性建筑,仍然抵不住时间打磨。四千多年,就磨成这样,再磨四千年将会怎样?永恒,到底是以多少年作为底限?
但在语言上,永恒或永久是有具体实用价值的。一个男人永远爱着一个女人,白头到老,就具有公认的永恒意义,即使他们死了,他们的永恒爱情,也通过精神与语言而传存。这种传存永久之道,即是人类精神通过神或上帝而取得意义。
反观建筑,因为它是通过无生命的物质以有形的体块堆积而成,则尽管其有形的生命会长久于人的个体生命,但建筑在精神和语言上的永久性,要脆弱得多,也充满歧义。这是人类以自我主观为中心设计的语言座标上,对一切非人类生命的物体的刻意编排。永恒的建筑,是人类可以崇拜也可以贬废的东西,因为它是人工造物。
人类以自身的需要,来定义建筑的永恒尺度。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湖南省建筑设计院工作,院里委派我和一位搞测绘的同事参加与天津大学的“湘西民居调查”合作项目。我们跋涉于湘黔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之间。数小时的山路上时有野兽出没而见不到人,偶尔遇到一座简陋的凉亭或稍有人工痕迹的路边泉台,或一块甚不起眼的“石敢当”咒语碑,我们都欣慰不已。人工造物之渺少而亲切,在大自然中却昭示着一种永恒意义。
在大都市中,宏筑巨构的钢筋混凝土森林,尽管建筑语言喧嚣纷繁,人作为个体置身其间,反觉麻木而陌生。那种给人启示和惊喜的建筑甚为难求,精神的支点很难找到人造物与大自然间的合适交汇场所。永恒的概念,就在大规模的无差异的人工环境中丧失了。而世俗行政力量对永久性建筑与临时性建筑之限定,更加诡谲不定。以钢筋混凝土建筑的,我们的城市命名它是永久性建筑,而以木头、塑料、油毯和帆布为基本材料的,被称为临时窝棚。与大规模的城市巨构相比,木头、油毯造的房子实在太渺小了。但恰恰是这种所谓窝棚,在继续履行着人类建筑的基本功能:遮风避雨,提供安全的居所。而那些宏构巨厦、豪宅成为炫耀性的场所,很大程度上是满足人性的相对顽劣的那一面需求。只是现代哲学家们为这种顽劣性作了一番巧妙的修饰,将之披上“人类精神更高层次追求”那么一件外衣。
在炫耀性的场景中,永恒之辞光经常闪耀,但永恒的真义已逐渐衰变。从居住者对居住场所的关切度考量,其实临时性窝棚凝聚了更深切的人性需求。这就是在城市贫民窟中每天都在发生着的人类故事。从墨西哥城到巴西利亚,从新德里到曼谷,从北京到广州,贫民窟被城市当作罪恶的渊薮;而从旧金山到纽约,贫民窟的场景已经好莱坞梦工厂制作,打扮成富于幻想与冒险的地方。
贫民窟是暂时的,贫民窟是永久的。中国的城市边缘地带,以及与边缘地带紧密相连的广大乡村,贫民窟甚至成了“三农”问题中的重要部分。我常常站在城市豪宅与窝棚之间思索着这么一个问题:豪宅的居住者在幻想更换更大的豪宅,窝棚居住者想离开窝棚,两者之间有共同点吗?同一座城市的城市梦想是否包括了它们?那么,是谁在思考和追求城市的万年大计?没有任何人。可能,所谓万年大计,完全是个假问题。永恒建筑问题,已不存在于现代城市之中。
如此说来,经典的城市美学可能面临根本危机:人类不能对假问题作出回答,而只能对现实的真问题作出思考。设想城市美学的永恒形式不可能,而应当赋予人类现实的追求以永恒性,这是人类语言的圈套,也是语言的基本归宿;永恒建筑存在于广义的语言之中,而不可能有任何具体的形式。
这个思维之锁打开了,反而印证了另外一条真理:关注平民或贫民的建筑,那些形式存在短暂而意义深远的建筑,具有伦理上的永恒意义,而那些显现君主、教皇们意志的伟大建筑,形式上存在长久一些,却是一种虚假永恒性的显现。这就是当代中国建筑师们面临的最大困惑,由于往往求不到解,因而迷失在虚假的永恒之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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