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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 二人转,绝不高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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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停
最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是一个沈阳人,是在十年前。
那会儿我还年轻,第一次从远方回家过年,前半程坐得谨慎而压抑,在上海转签后终于坐上了沈阳段的火车。车开不久,一位乘客操着浓烈的东北腔冲列车员喊:“大姐,有雪花啤酒没?”雪花啤酒是沈阳的老牌子。列车员话接得也麻利:“今年沈阳一场雪都没下,你让大姐上哪给你整雪花去!”
大姐的嗓子亮得像口热辣辣的白酒,在轰然而起的笑声里,邻桌刚认识的两个老哥守着一瓶老龙口、两包花生豆,已经开喝了。
前几天,有北京朋友跟我诉苦,说到了沈阳发现那里没有夜生活。我说你丫这是在夸沈阳人民高雅呢,还是在侮辱沈阳?那些自诩高于生活的东西,沈阳或许没有,可要说生活,只要是24小时以内的事,沈阳全有。
下回再去沈阳,你听我的,甭去五星级的酒店里找生活,那不属于人民群众。先去小馆子吃一顿吧,喝点小酒,别要五粮液、XO,那不是秃老亮爬电线杆子——装灯嘛!就来一个三两装的口杯,辽中、法库的白酒味儿都挺正,沈阳的老龙口也行。
吃什么?那看你爱哪口了。海鲜大全、满汉全席之类的大馆子招牌响,我就不介绍了,真正有地方特色的风味小店,十个里面倒有九个门脸算不上漂亮。而且,这些地方外地人通常不知道。
市体育学院西门有家小店,叫奥凯熏味大全,每天要外卖的人排长队。熏豆皮、熏鸡架、熏鸡脖、熏猪蹄,熏烟是按秘方配的植物烧出来的,绝对是一流的下酒菜,一个口杯估计是挡不住了。
你要是爱吃酸辣甜,推荐朝鲜菜,韩都的烤牛肉和狗肉汤沈阳最有名,分店也开了好几家,你一说韩都出租司机都知道。不过要是吃朝鲜小菜,比如辣萝卜块、辣白菜什么的,最好出来换一家,因为最爽口的得数位于皇姑区北市附近的云龙烧烤店。
满族风味也有,沈阳是大清朝的老家呀。和平区一经街的南市杀猪菜馆农家风味特足,那里的血肠白肉、酸菜粉条都是害眼病贴膏药——没治了。杀猪菜馆还有一道炒脆骨,咬起来咯吱吱地,一个人吃,能给自己解闷。
串了几家馆子,喝下2、3个口杯,夜晚在微醺中才刚开头。接下来干吗?放心吧,不会让你去泡酒吧、洗桑拿,全国已经小康了的人民除了忙着数钱,都在干那些!把三里屯都泡成啤酒展销会了。到沈阳来,怎么着也该换换样儿。咱上剧场去!
看话剧?不是。话剧,尤其小剧场话剧,属于高雅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沈阳对号称高于生活的东西具有先天的免疫力,“做报告,喊口号,沈阳人民不感冒,”出租车司机会跟你说:“别装神奇啦。”除非赵本山演,不然票房可没保证。沈阳的特产是二人转,“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前排有特座,咱坐中间,10块、20块的足够了。嗑瓜子儿,喝茶水儿,听小曲儿。
二人转在东北也火了200多年了,要说世界上还有不高于生活,而是与生活混血长肉的艺术,上世纪初的爵士和现在的二人转算两个。二人转是一个统称,一个人演叫单出头,两个人的叫二人转,把场子铺开了的人物戏叫拉场戏。按美学家王朝闻的说法,二人转“她好像一个天真、活泼、淘气、灵巧、泼辣甚至带点野性的姑娘,既很优美,又很自重,也可以说是带刺儿的玫瑰花”。他是在说二人转,我倒觉得好像是在形容我那开放在初恋中的东北女孩。
余秋雨说得更邪乎,“我的《中国戏剧文化史》有缺漏,书中重点介绍的剧目历史上没演过几场,而像二人转这样天天都在生活中演的戏却无法出现在大学的讲台上,无法出现在任何文字本上,这对我们学者而言是个耻辱。”
二人转艺人们没空在意学者的耻辱,写进书里也不能当饭。他们在村镇、地头走场赚点辛苦钱,那些收了庄稼趁农闲唱戏的叫“高粱红”,全年都唱的叫“四季青”。二人转出了不少名角,老的不说了,赵本山、潘长江、李静、高秀敏都是唱二人转出身,靠演小品出了名。要说二人转重新火起来,赵本山折腾出来的电视连续剧《刘老根》起了挺大作用,老赵现在也成了沈阳的旅游形象大使,与其他城市形象大使青春靓丽的少女脸蛋相比,老赵或许更接近城市的本质。
进了场子,你就会发现黑土地里冒出十个八个赵本山太正常了,不光台上能逗,台下起哄捧场的都能让人乐半宿,简直有“人皆可以为尧舜”的架势。
二人转演员都有绝活,转个手绢翻个跟斗是最基本的,你要是听到刘欢在唱《大河向东流》也别惊讶大腕怎么来了咱这寒窑,台角上边唱边颤的那个“小老太太”就是模仿秀的高手。
二人转讲究“说学逗浪唱”,这个“浪”字诀曾经引得一大批有理想的文艺工作者立志将其改造,但等到看A片、发桃色短信在文化人儿中流行起来之后,大伙就都开始引用名言了,孔子云:食色性也。而沈阳,真正是一所两个人的城市,男人和女人。跟二人转一样,“千军万马,就是咱俩”。在两个人之间,生活显露真实的一面,谁跟我谈“寓教于乐”我跟谁急,二人转毫不掩饰它彻底的娱乐精神。两个人之间的娱乐自然顾忌无多,哈哈一笑,不就图一乐嘛。
即使是名角,上台通常也不马上演正戏,而是先唱一段“小帽儿”,既溜溜嗓子热身,也制造点气氛。“小帽儿”大都和过年的情节有关,二人转本来就是农闲“猫冬”时解闷的。比如《看花灯》、《双回门》、《小拜年》,第一句台词都从“正月里来”唱起,要么是“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儿啊”,要么是“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十五逛花灯”。一出《小拜年》是最常见的“小帽儿”,你要是说这出我看过咱走吧,那你就外行了。我前后看过4回,每一次都有“事故”,有中间插进一段“说口”的,有故意唱错词引出包袱的,总之都让你笑,笑得没有一次重样的。
“从前看你竹竿子样,长来长去节节空;从前看你像豆芽菜,长来长去弯了躬……常言说好虎一只能拦路,(你是)一百个黑瞎子五十对熊!”(《回杯记》)
作为土得掉渣的民间艺术,二人转险些被西方戏剧理论和舞台程式批得销声灭迹。说唱靠本子,唱腔靠谱子,动作靠导演,这些规矩让二人转失去了特色和活力。二人转出彩就出在表演现场即兴、狂放无忌,整个演出完全以台上的演员为主,乐队的调门也跟着演员走,一曲开唱,没人能说出它哪停哪缓。
这点上的确很像上世纪的爵士乐。爵士乐也是来自社会最底层人群的自娱自乐,充满了音乐的即兴发挥和演唱热辣的性挑逗意味,而且决不会出现相同的现场版本。后来白人元素越来越多,爵士乐的“高雅化”使它最终迈进了林肯音乐厅,演奏却日益沦为炫技。二人转里面的“性”,既直露、火暴、不羁,又让初来乍到的你在冷不丁目瞪口呆、面红耳赤之后,心里暗自叫绝,咧嘴儿会心一笑。一笑之际,彻底放松。
“大姐你天上住的是高楼大厦。”“我情愿跟你住着茅草房……”
“大姐你上方吃的是山珍海味。”“没有小女婿吃啥也不香……”
“大姐你天上的户口下方搁不下。”“我情愿跟着你把盲流当!”(《张四姐临凡》)
演员们咬字儿咬得也个色,儿话音很多,但和评剧或者北京方言的儿化音不同,北京话的儿化音让人感觉利落、脆亮、讨巧,二人转里的儿化音却总透着股戏谑劲儿。“可别累坏了你的身子儿”,这句唱词的感情色彩完全根据主语不同和演员的肢体表演而变化,当主语是“大妹子儿”,那就是一对小情人儿在打情骂俏;当主语换成某个宏大叙事的主角时,就完全成了一次让对方啥话也说不出来的“恶毒”嘲讽。满台的儿化音里晃荡着一副吊儿郎当、嘻皮笑脸的架势,没这架势怎么混江湖啊。江湖的口味就是二人转的风格。
演员逗是逗,你别看他粗口不停,满嘴段子,但有一点,二人转二人转,“万人围着二人转”,永远是这两人在台上互相玩笑取乐,把自己贡献给群众的搞笑事业,从不拿别人说事儿。偶有那些两个人互相挖苦得有点过头的情形,观众虽然还在笑,但总有那体贴敏感的看客,拍着手鼓掌却低了头:艺人不易啊,茶社里演,夜总会里演,桑拿房里演,炕上地头,牲口棚里,只要有观众两人就转起来。除了自己和搭档,没有任何资本,谁的眼色都得看,那就只好拿自己开涮。损己娱人算不上高尚,但互相开开心的同时,却让种种居高临下的“关怀”与“教化”,显得除了博人一笑之外什么都不值。“……你太累了,也该歇歇了。”“这歌唱得好是好,就是有点虚头八脑。我歇了你给钱呢,孩子他妈都下岗六年了!”
对那些大红大紫的名人,二人转演员表现出典型的民间气质,既不奉承攀亲,也不讽刺嘲笑,而是用最狠了一招:模仿,以假乱真的模仿,让你在惊讶、爆笑与丰富的联想中,感觉釜底抽薪的肆意和把日子颠倒过来活的痛快。在长期被指责为低俗的表演中,似乎隐有真正的大幽默。
东北话里有一句口头禅叫“没正形儿”,用来形容二人转演员正合适。这群活宝一遇到正经表演就绷不住劲儿,让他们做一场鼓舞人心的报告,非得事先吃两片“伟哥”不可,不然讲两句就疲软,总忍不住插科打诨的。台下要是掌声热烈,台上保准绝活不断,所以你看的时候别介意演员怎么总是跟观众讨彩,即兴类演出的一个特点就是演员与观众不分家,气氛出来了演出越发地好看,所谓“人来疯”是也。
用二人转演员自己的话说,要演就要尽情尽兴,将“随意性”推到大狂大美的地步。“要爱就爱他个死去活来,要思就思他个神魂颠倒,要醉就醉他个天昏地暗,要折腾就折腾出个戏来,折腾出满堂喝彩!”在以全球化为口号的城市生活对西方世界的模仿秀中,大喜大悲、大收大放、充满乡野气的二人转能不能被写进戏剧史,能否被主流社会承认,实在也没有哪个东北人有精神头儿去劳这个神。
作为纯粹农村民间戏曲的二人转,在改革开放20多年后工业化、城市化轰轰烈烈的今天,不但没有式微,反而进城了。几乎在进城的第一天就和街头的工人文化打得火热,这本身就颇具意味。二人转在21世纪的沈阳仿佛成了隐藏在铁西区废弃的厂房之间、艳粉街上某扇门后,再也丢弃不掉的一座秘密花园,在里面可以肆无忌惮地释放情感,发泄郁闷,打骂玩闹,且乐今宵。
看完了现场,连喊带跳的估计你又饿了,翟家驴肉城这么晚早关门了,咱去“大青花”消夜去,要不就进“一手店”,一人戴一副塑料手套啃酱脊骨喝扎啤。“白加啤,出问题”,别怕,我有醒酒的秘诀,沈阳人民都知道,晚上要是喝高了第二天一早直奔西塔冷面店,3块钱一碗原汤冷面下去,保证又是一个社会主义新人。
回北京,又想二人转了,咋办?这病我给你治,去酒吧追“二手玫瑰”乐队的现场看。“二手玫瑰”是最时尚的二人转,崔健他们管它叫摇滚。你不信?咱先不说主唱就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儿,你听这唢呐声里像针尖儿一样咬你耳朵的词儿:“混到了北京我混没了牵挂,混乱了生活我混长了头发,究竟是什么让我无法自拔呀,是不是我拔出来真的就软了。”没错吧,冲这浪劲儿就能看出它的二人转出身。
这乐队的风格用俩字儿就能形容:恶劣。“我们的生活它还在开,往哪开?往红楼梦里开。我们的爱情它还在开,往哪开?往高潮里开。我们的青春它还在开,往哪开?往枯萎里开。我们的理想它还在开,往哪开?往西游记里开。”这种恶劣也已经上升到了恶毒的艺术高度,在众人为开屏的孔雀叫好的时候,他总是拉人转到孔雀背后去瞅两眼。至少和二人转一样,这些歌唱时刻提醒听众,那些自命高于生活的东西常常有一条形而下的命根子儿。
什么?你到沈阳看过二人转了,觉得那真是太俗啦?是啊,我没说不俗啊,总结全文大意如下:谁愿意看谁看去,中途退场你有这个自由,但别事事地说什么要提倡高雅艺术,急着净化市场,砸人饭碗,你没瞧见还有那么些人苦哈哈乐呵呵地坐在场子里看得美吗?
我能向你证明的只是——沈阳让人舒服着呢,街上有人转来转去,台上有人转前转后;绝对不会有人强迫你高雅到把小腰抻坏了。在我此刻的回忆里,这所城市只顾忙着生活,从不鼓励高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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