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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和名言




  《太白》〔2〕二卷七期上有一篇南山先生的《保守文言的第三道策》〔3〕,他举出:第一道是说“要做白话由于文言做不通”,第二道是说“要白话做好,先须文言弄通”。十年之后,才来了太炎先生的第三道,“他以为你们说文言难,白话更难。理由是现在的口头语,有许多是古语,非深通小学就不知道现在口头语的某音,就是古代的某音,不知道就是古代的某字,就要写错。……”
  
  太炎〔4〕先生的话是极不错的。现在的口头语,并非一朝一夕,从天而降的语言,里面当然有许多是古语,既有古语,当然会有许多曾见于古书,如果做白话的人,要每字都到《说文解字》里去找本字,那的确比做任用借字的文言要难到不知多少倍。然而自从提倡白话以来,主张者却没有一个以为写白话的主旨,是在从“小学”里寻出本字来的,我们就用约定俗成的借字。诚然,如太炎先生说:“乍见熟人而相寒暄曰‘好呀’,‘呀’即‘乎’字;应人之称曰‘是唉’,‘唉’即‘也’字。”但我们即使知道了这两字,也不用“好乎”或“是也”,还是用“好呀”或“是唉”。因为白话是写给现代的人们看,并非写给商周秦汉的鬼看的,起古人于地下,看了不懂,我们也毫不畏缩。所以太炎先生的第三道策,其实是文不对题的。这缘故,是因为先生把他所专长的小学,用得范围太广了。
  
  我们的知识很有限,谁都愿意听听名人的指点,但这时就来了一个问题:听博识家的话好,还是听专门家的话好呢?解答似乎很容易:都好。自然都好;但我由历听了两家的种种指点以后,却觉得必须有相当的警戒。因为是:博识家的话多浅,专门家的话多悖的。
  
  博识家的话多浅,意义自明,惟专门家的话多悖的事,还得加一点申说。他们的悖,未必悖在讲述他们的专门,是悖在倚专家之名,来论他所专门以外的事。社会上崇敬名人,于是以为名人的话就是名言,却忘记了他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问或事业。名人被崇奉所诱惑,也忘记了自己之所以得名是那一种学问或事业,渐以为一切无不胜人,无所不谈,于是乎就悖起来了。其实,专门家除了他的专长之外,许多见识是往往不及博识家或常识者的。太炎先生是革命的先觉,小学的大师,倘谈文献,讲《说文》,当然娓娓可听,但一到攻击现在的白话,便牛头不对马嘴,即其一例。还有江亢虎〔5〕博士,是先前以讲社会主义出名的名人,他的社会主义到底怎么样呢,我不知道。只是今年忘其所以,谈到小学,说“‘德’之古字为‘’,从‘’从‘心’,‘’即直觉之意”,却真不知道悖到那里去了,他竟连那上半并不是曲直的直字这一点都不明白〔6〕。这种解释,却须听太炎先生了。
  
  不过在社会上,大概总以为名人的话就是名言,既是名人,也就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所以译一本欧洲史,就请英国话说得漂亮的名人校阅,编一本经济学,又乞古文做得好的名人题签;学界的名人绍介医生,说他“术擅岐黄”〔7〕,商界的名人称赞画家,说他“精研六法”〔8〕。……这也是一种现在的通病。德国的细胞病理学家维尔晓(Virchow)〔9〕,是医学界的泰斗,举国皆知的名人,在医学史上的位置,是极为重要的,然而他不相信进化论,他那被教徒所利用的几回讲演,据赫克尔(Haeckel)〔10〕说,很给了大众不少坏影响。因为他学问很深,名甚大,于是自视甚高,以为他所不解的,此后也无人能解,又不深研进化论,便一口归功于上帝了。现在中国屡经绍介的法国昆虫学大家法布耳(Fabre)〔11〕,也颇有这倾向。他的著作还有两种缺点:一是嗤笑解剖学家,二是用人类道德于昆虫界。但倘无解剖,就不能有他那样精到的观察,因为观察的基础,也还是解剖学;农学者根据对于人类的利害,分昆虫为益虫和害虫,是有理可说的,但凭了当时的人类的道德和法律,定昆虫为善虫或坏虫,却是多余了。有些严正的科学者,对于法布耳的有微词,实也并非无故。但倘若对这两点先加警戒,那么,他的大著作《昆虫记》十卷,读起来也还是一部很有趣,也很有益的书。
  
  不过名人的流毒,在中国却较为利害,这还是科举的余波。那时候,儒生在私塾里揣摩高头讲章,和天下国家何涉,但一登第,真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他可以修史,可以衡文,可以临民,可以治河;到清朝之末,更可以办学校,开煤矿,·练·新·军,·造·战·舰,·条·陈·新·政,出洋考察了。成绩如何呢,不待我多说。
  
  这病根至今还没有除,一成名人,便有“满天飞”之概。我想,自此以后,我们是应该将“名人的话”和“名言”分开来的,名人的话并不都是名言;许多名言,倒出自田夫野老之口。这也就是说,我们应该分别名人之所以名,是由于那一门,而对于他的专门以外的纵谈,却加以警戒。苏州的学子是聪明的,他们请太炎先生讲国学〔12〕,却不请他讲簿记学或步兵操典,——可惜人们却又不肯想得更细一点了。
  
  我很自歉这回时时涉及了太炎先生。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大约也无伤于先生的“日月之明”的。至于我的所说,可是我想,“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盖亦“悬诸日月而不刊”〔13〕之论也。
  
  七月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九期,署名越丁。
  
  〔2〕《太白》参看本卷第214页注〔6〕。
  
  〔3〕南山即陈望道(1890—1977),浙江义乌人,学者。曾任《新青年》杂志编辑、复旦大学文学院院长等。《保守文言的第三道策》,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日《太白》第二卷第七期。它开头说:“保守文言过去有过两道策。……直到最近,才由章太炎提出白话比文言还要难做的话头来,勉强算是缴了第三道。”其后引证了章太炎自己的话:“叙事欲声口毕肖,须录当地方言。文言如此,白话亦然……用语自不能限于首都,非广采各地方言不可。然则非深通小学,如何可写白话哉?寻常语助之字,如‘焉,哉,乎,也’。今白话中,‘焉,哉’不用,‘乎,也’尚用。如乍见熟人而相寒暄,曰‘好呀’,‘呀’即‘乎’字;应人之称曰‘是唉’,‘唉’即‘也’字。‘夫’字文言用在句末,……即白话之‘罢’字……‘矣’转而为‘哩’,……‘乎,也,夫,矣’四字,仅声音小变而已,论理应用‘乎,也,夫,矣’,不应用‘呀,唉,罢,哩’也。”(按章太炎的话见于他的讲演稿《白话与文言之关系》。)
  
  〔4〕太炎即章炳麟。参看本卷第107页注〔30〕和《且介亭杂文末编·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5〕江亢虎(1883—1954)江西弋阳人。辛亥革命时曾组织“中国社会党”进行投机活动,抗日战争期间成为汉奸,任汪伪政府的考试院院长。一九三五年二月他在上海发起以“保存汉字保存文言为目的”的存文会;这里说他“谈到小学”的一些话,是同年三月在上海“讲学”时说的。
  
  〔6〕《说文解字》卷十下:“,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从从心。多则切。”又卷十二下:“,正见也,从从十从目。徐锴曰:,隐也,今十目所见,是也。除力切。”
  
  〔7〕岐黄指古代名医。黄即黄帝,名轩辕,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岐即岐伯,传说中的上古名医。今所传著名医学古籍《黄帝内经》,是战国秦汉时医家托名黄帝和岐伯所作。其中《素问》部分,用黄帝和岐伯问答的形式讨论病理,故后来常称医术高明者为“术精岐黄”。
  
  〔8〕六法中国画过去有“六法”之说。南朝齐谢赫的《古画名录》中说:“画有六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
  
  〔9〕维尔晓(1821—1902)通译微耳和。德国科学家和政治活动家,细胞病理学的奠基人。早年曾拥护达尔文主义,后来却激烈反对达尔文主义。著有《细胞病理学》等。
  
  〔10〕赫克尔(1834—1919)通译海克尔,德国生物学家,达尔文进化论的捍卫者和宣传者。主要著作有《宇宙之谜》、《人类发展史》等。
  
  〔11〕法布耳(1823—1915)法国昆虫学家。他著的《昆虫记》出版于一九一○年,是一部以生动活泼的文笔介绍昆虫生活情态的书。当时我国有好几个节译本,如《法布尔科学故事》、《昆虫故事》、《昆虫记》等。
  
  〔12〕一九三三年前后,章太炎曾在苏州创立章氏国学讲习会,讲授国学。他在《制言》半月刊创刊号(一九三五年九月)中说:“余自民国二十一年返自旧都,讲学吴中三年矣。”
  
  〔13〕“悬诸日月而不刊”语出汉代扬雄《答刘歆书》。扬雄在这封信里,引用张伯松赞美他的《方言》稿本的话:“是悬诸日月不刊之书也。”刊,这里是掉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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