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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哉世人,见欺神仙

  人类产生以来,曾经有过一个天真未凿的时期。在那个时期,由于原始思维“互渗律”的支配,在人的心目中,人类与其他生物乃至非生物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而人的生命也是天生就永恒的。本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在他最后一部著作《人论》中说得好:“(原始民族)对生命的不可毁灭的统一性的感情是如此不可动摇,以致到了否定和蔑视死亡这个事实的地步。……那种认为人就其本性和本质而言是终有一死的概念,看来是与神话思维和原始宗教思想完全相斥的。”在那个浑浑噩噩的时代,生死间仅有模糊的差别而决不是对立的,死去的人被认为大抵仍过着与生时相同的生活。至今在中国许多人为死者烧纸钱焚纸衣的习俗中仍可窥见这一观念的残余。
  然而,随着人类的成长,生死的界限逐渐分明,并且由统一走向对立,于是被卡西尔称为“最普遍最根深蒂固的人类本能之一”的对死亡的恐惧也就日益清晰地浮现在人们心间。有助于人们克服这一恐惧,是各种宗教产生的原因之一。
  在中国的先秦时代,只关注现实社会的儒家以“敬鬼神而远之”,“不知生,焉知死”的态度回避死亡问题,道家“一死生”的形而上学也难以真正有效地帮助人们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三国时代何晏的事例很能说明这一点。何晏是何进的孙子、曹操的养子。他酷爱老庄之言,曾作《道德论》等,是“正始玄学”的创始人之一。在司马懿与曹爽的政治斗争中他属于曹爽集团。然而在司马懿将曹爽下狱后,他为了逃避一死,不惜穷治曹爽的党羽,“冀以获宥”,最后却仍被处死。玄学大家尚且如此贪生怕死,可见“一死生”是怎样地易说难行。在这种情况下,一种为中国所特有的由巫术演变而成的神仙之说自战国时代起开始流行。
  这种神仙之说的主要内容是:在昆仑山和蓬莱仙岛等处,有着一个美好的神仙世界,那里住着许多长生不死的仙人,而人们通过正确的服气食药等方法,能够羽化升天。成为其中同样长生不死的一个成员。战国时代,中国本已产生一种“养气安神”的健身方法。《庄子》中载有“吹响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的“导引之士、养形之人”,《楚辞·远游》中也提到过“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人而粗秽除”。宣传神仙之说的方士们吸收了这些养生术,又益之以服药炼丹等等,编造出一系列修炼成长生不死的仙人的方法。这些方法迷惑了许多对死亡感到恐惧而又有闲暇来实践的人,其中包括秦始皇、汉武帝等皇帝。秦始皇派遣徐市等方士航海觅不死药的掌故是大家都知道的;而汉武帝也曾信任李少君、栾大等等方士,希冀他们为他炼出吃了可以不死的金丹。尽管他们的努力无不以失败告终,但帝王的信从无疑促进了方术的兴盛,以致形成了一股《后汉书·方术列传》所说的“天下怀协道艺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的浪潮。
  东汉末叶,纲纪大坏,进入了一个“世积乱杂,风衰俗怨”的时代,儒家经学定于一尊地位的崩溃,社会的动荡,个人生命的缺乏保障等等,都有助于方术掀起一个新的高潮。在那个时期,各地出现了许多使“百姓神服,从者如归”的具有奇能异术的方士。在《后汉书·方术列传》和葛洪《抱朴子》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奇人奇事,如冷寿光活了一百五六十岁,能“行容成公御妇人法”(即后来的房中术),以致“须发尽白,而色理如三四十时”;费长房擅神仙之术,能“医疗众病,鞭笞百鬼,及驱使社公”;王真能“行胎息胎食之法,嗽舌下泉咽之”;郝孟节能“含枣核,不食可至五年十年”等等,真是诡谲百出,不一而足。
  生当这样的时代,雄才大略的曹操也不能无动于衷。张华《博物志》记述他“好养性法,亦解方药,招引方术之士,庐江左慈、谯郡华陀、甘陵甘始、阳城郤俭无不毕至。又习啖野葛至一尺,亦得少多饮鸩酒。”其中“野葛”当是指生的葛根。葛是一种藤本植物,其茎可采纤维织布,其根含淀粉,中医用作辛凉解表的药物。曹操常吃野生葛根,想是用作辟谷以求长生的方药。题为刘向所撰的《列仙传》中,长期服食而能使人成仙的植物有桂、葵、松实、天门冬、茯苓、附子、地黄、当归、羌活、苦参、菖蒲根、葫芦、芜菁子、巴豆等等,而服食丹砂、硝石的只有两人,可见在早期修仙者多朋食各种植物类药物,东晋葛洪之后才服食丹砂、黄金等金石类药物。
  炼丹蓬虆根图(清 黄慎)
  从曹操的乐府《气出唱》里“传告无穷闭其口,但当爱气寿万年”等言来看,曹操对行气导引之术也颇有心得。在《千金方》卷八一中还保存着他写给皇甫隆的一封书信,说道:“闻卿年出百岁,而体力不衰,耳目聪明,颜色和悦,此盛事也。所服食施行导引,可得闻乎?若有可传,想可密示封内。”那迫切得到服食和导引秘密的心情,溢于辞表。
  在曹操所延揽的方士中,郤俭能食伏苓辟谷,甘始善于行气导引,左慈则长于房中术,各有异能。据曹植《辨道论》说,他曾经亲自与郤俭同寝同处,试验他的辟谷本领,而郤俭确实能“绝谷百日”而“行步起居自若”;甘始也“老而有少容,自诸术士咸共归之”。
  然而曹操毕竟是曹操,他虽然招集了这些方术之士,向他们学习服食导引之术,却并不听信他们所宣扬的神仙之说。他的态度大抵像他在《步出夏门行》诗中所表达过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颐之福,可得永年。”也就是说,即使像长寿的神龟、能驾雾的腾蛇,也都有生命结束,化为灰土的一天,更何况是人呢!但人的寿命也不单是靠老天决定的,只要善于养性,也可延年益寿。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口苦多。”曹操在诗歌中一再悲叹人生的短促,但并不以长生不老的幻想来麻痹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他招集方士,身体力行延长生命的服食导引之术,但不效秦皇、汉武那样企图“观神仙于瀛洲,求安期于边海”,还在《善哉行》中高歌:“痛哉世人,见欺神仙。”他这种理性的态度,在那举世汹汹说神仙的时代,实在是令人惊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