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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相思的《秋胡行》

  被明人徐祯卿形容为“资近美媛”的曹丕诗歌中,颇多描写男女之情的诗作,而在那些描写男女之情的诗作中,又以专写男女相思的居多。他的代表作《燕歌行》写一个女子对丈夫的思念,而他的另一首名作《秋胡行》则写一个男子对女子的思念,两诗之间,有相映成趣之妙。他的《燕歌行》是七言诗,而《秋胡行》则是四言杂五言的杂言诗,统观两诗,对他诗歌创作的了解,又有相得益彰之助。《秋胡行》云: 
  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嘉肴不尝,旨酒停杯。寄言飞鸟,告余不能。俯折兰英,仰结桂枝。佳人不在,结之何为?从尔何所之?乃在大海隅。灵若道言,贻尔明珠。企予望之,步立踌蹰。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古代,诗人多为男性,但那些男性诗人创作了许多女子思念男子的诗歌,将女子的心理活动刻画入微,却很少见到描写男子想念女子的情诗。男诗人那种用女子口吻写成的情诗,就像京剧中男子扮演的旦角那样,纵然莺声呖呖,仪态万千,将女子的音声举止摹拟得维妙维肖,但不惯此道的人看来,总不免有别扭造作之感(笃好京剧者自当别论)。这种男诗人更乐意写女子相思的情形,不知是怎么造成的。或许起初是因为古代女诗人太少,而女子的相思又太多,使男子们情不自禁地越俎代庖,以后相延成习,就愈演愈烈起来?抑或古人以为相思是女子的特权,写男子相思即有越权之嫌?令人难以索解。在这种情况下,读到《秋胡行》这样男诗人写男子相思的诗作,使人不免像他乡逢故人一样,倍感亲切。
  “秋胡行”属乐府中的《相和歌·清调曲》,古辞所咏的是秋胡的故事。相传春秋时,鲁国有人名秋胡,娶妻五天(或说三月)就离家到陈国去做官,过了五年才回家。途中他见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在采桑叶,他很倾心,赠给她一镒黄金挑逗她。那女子采桑不顾,拒绝了他。秋胡回到家中,妻子不在,问家人哪里去了,家人说采桑去了。不久妻子回家,原来就是那采桑的女子,因新婚久别以至于相逢不相识了。其妻以丈夫之轻薄为耻,出门投沂水而死。后人怜悯秋胡妻的遭遇,作《秋胡行》以咏之。
  曹丕的《秋胡行》仅采用原曲的曲调,内容则与秋胡的故事毫无关涉。其诗写一男子与一佳人在清晨相约幽会,结果却等到黄昏仍不见佳人来践约。一天的等待,使那男子无心饮食,焦虑不堪。他请飞鸟寄言,说明他已无法忍耐。他采折兰花,以桂枝结成项圈,又猛然省悟:佳人不来,这花束桂环又赠送给谁呢?古代有赠送香花芳草来表示爱慕的习俗,《离骚》“结幽兰而延伫”,《九歌》“结桂枝兮延伫”,都表示等待情人的意思。在无法忍耐下,那男子向佳人来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大海边。他又请海神向佳人送上明珠致意。“灵”就是“神”,而古代神话中海神的名字叫海若,所以诗中称作“灵若”。“企予望之”二句是用《诗经·河广》篇的成句,形容那男子踮起脚跟盼望和久久伫立等待的样子。末二句说佳人既然久等不来,令他感到片刻难捱。全诗以第一人称的口吻,通过诸如托飞鸟寄言,折兰桂延伫,迎向海边,请海神赠珠等等一系列行动举止,将一个等待情人的痴情男子刻画得细致入微,呼之欲出,极能体现清人陈祚明所谓曹丕诗“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动盼,无非可怜之绪”的风格。清人王夫之在《薑斋诗话》中,盛赞这首诗歌之天然浑成、不露结撰痕迹道:“因云宛转,与风回合,总以灵府为逵径,绝不从文字问津渡。宜乎迄今二千年,人间了无知者。”这一议论的前数言剀切妥帖,但要说二千年无知音则未免夸张过甚。
  爱屋及乌,从此诗首二句“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在历代被许多著名诗人辗转摹仿、历久不衰的盛况,就能看出这首《秋胡行》在后世不但不乏知音,并且颇为同行激赏。首先,晋代的大诗人陆机便在诗中糅合这两句诗意与汉代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的辞意而云:“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其后,东晋大诗人谢灵运又继起而吟咏道:“园景早已满,佳人殊未适。”江淹“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的诗句,进一步规拟曹丕此诗。梁武帝《鼓角横吹曲》仿江淹而云:“日落登雍台,佳人殊未来。”梁沈约《洛阳道》诗又袭曹丕诗之首尾而谓“佳人殊未来,日暮空徙倚”。直到唐宋时代,诗人韦庄《章台夜思》诗有“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来”之语,而寇准《楚江夜怀》诗有“明月夜还满,故人秋未来”之句。历数上述诸家诗句,都很明显地有蹈袭《秋胡行》开头两句之处。
  善于描绘女子相思的曹丕,也擅长写男子的相思,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他以太子之尊,敢于将自己对女子的痴情衷肠作如此明白剀切的表述,比起后世那些一肚皮男盗女娼而又故作道貌岸然的假道学来,不由不令人击节赞赏其真诚坦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