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子与西园雅集
在很长时间里,中国的文学曾在全世界居于领先的地位。这方面显著的标志之一,就是很早就产生了形形色色的文学团体及文学流派,什么“竹林七贤”、“竟陵八友”、“竹溪六逸”、“永嘉四灵”、“吴中四杰”、“闽中十子”……一直为历代文人传为美谈,并对文学的发展演变,产生了极大的促进作用。这些文学团体,往往形成于同一地点,因此多以地方名称命名;团体的成员间在某一时期常有密切的交往,彼此朝夕游宴,诗赋酬酢,形成互相接近的艺术风格,因此同时也成为一个文学流派。这一风气的形成,追根溯源,得首推建安时代的“建安七子”,亦称“邺中七子”。
与江湖上那些绿林好汉的绰号一样,古代那些文学团体的名称也是由舆论给予的,而不是像现代的“新月社”、“创造社”那样自封的,“建安七子”的称号也不例外。有所不同的是,由于这一文学团体领风气之先,这一称号不像后世的那些称号那样是由同时代的人赋予的,而是在这一团体的文学创作长期流传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已以“魏之三祖”来指魏武帝曹操、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等三位皇帝诗人,对其他建安诗人们却没有特定的称呼。钟嵘《诗品》一仍刘氏之旧,有“三祖”之说,对其他诗人则仅以“曹、刘”(曹植、刘桢)来作为代表。直到唐初的房玄龄等撰修《晋书》,才以“七子”与“三祖”对举,而谓:“逮乎当涂基命,文宗蔚起,三祖叶其高韵,七子分其丽则。”(《文苑传叙》)《晋书》既有此说,唐人纷起援用,魏颢《李翰林集序》说“《离骚》糠粃建安七子”,韩愈《荐士》诗云:“建安能者七”,于是“建安七子”之称日益流行,最终获得文论界一致公认。
然而,就在“建安七子”的名称获得公认之后,问题却也产生了。由于这一称号并非来自同一时代的舆论,而是数百年后逐步形成的,在形成之初,采用此称的数家意见并不完全一致,因此在这“七子”指的究竟是哪七个人的问题上,自明代迄今始终没有完全解决。陈琳(字孔璋)、阮瑀(字元瑜)、徐干(字伟长)、刘桢(字公干)、应玚(字德琏)、王粲(字仲宣)等六人毫无问题在这“七子”之中,但还有一人是谁,则有曹植或孔融(字文举)两种说法。如同样是明代人编的《建安七子集》,范尧卿所辑的在六子之外以孔融为首,杨承鲲编的却于六子外以曹植为首。认为七子中有孔融而没有曹植的,举出曹丕《典论》为依据,因曹丕有《典论·论文》中评论同时作者时,议及孔融等七人而不及曹植;以为七子当以曹植为首的,举出《三国志·王粲传》及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为证,因为这两种较早的文献中,除被列在“三祖”中的魏文帝曹丕外,引述的都是曹植等七人,而不及孔融。近现代学者在论及建安七子时大多指孔融等七人,但持另一种意见的也不乏其人。如近代汪辟疆《方湖日记幸存录》中便认为曹丕是出于忌恨故意在《典论·论文》中不提曹植的,这种出于“忮刻之私”的提法并非“公论”,应置之不理。
其实,对曹植来说,被列入“七子”谈不上是什么殊荣,因此我们在讨论“七子”应指哪七人为宜时大可不必卷入他与曹丕兄弟间的纠纷中去,而应从“七子”之称产生伊始起来讨论。在前面已经介绍过,“七子”之称产生于“三祖”之后,最早又是与“三祖”对举的,因此,很显然那时的“七子”中自以曹植为首而没有孔融在内。那也更加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因为孔融并不是曹氏父子的僚属,也没有参与邺下文人集团的游宴吟咏活动,将他列在“七子”中实在有些勉强。然而“三祖”之中明帝曹叡的文学成就实在与其祖、其父相去太远,又不是建安时代的人,因此后来在论及建安时代的文学创作时,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之说便取代了早就形成的“三祖”之说。曹植既已从“七子”晋升到“三曹”之中,又有曹丕的《典论·论文》在先,于是顺理成章地孔融便取代了他的位置,并逐渐取得大多人的认可。否则,早巳被
人叫惯了的“建安七子”突兀变成“建安六子”,无疑是大家在心理上难以接受的。为了使后世的所有的人心上舒泰。说不得也就只能委屈一下那位早已作古的孔北海,让他也到“七子”中去挤一挤了。总而言之,我们认为,从当时文学集团的实际活动情况以及“七子”之称最初的所指对象来看,建安七子无疑应指曹植等七人;但因后来的“三曹”之称远较本来的“三祖”之称合理,所以根据曹丕《典论·论文》而将孔融取代曹植而列为七子之首也就成了唯一可行的安排。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故意排挤曹植,以本不在七子之列的孔融来取代他的位置,不料因此也使曹植有可能在文学史中跻身于领袖文坛的“三曹”之列,反将本在“三祖”中的曹丕自己的儿子曹叡排挤了出去,也可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
建安七子虽然在当时“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典论·论文》),但以诗赋而言,成就却颇为参差。其中孔融、陈琳、阮瑀都以散文著称。孔融在任北海太守时的教令,被史书称为“辞气温雅,可玩而诵”,陈琳、阮瑀也以“章表书记”而被曹丕称为“今之隽也”。其余四人中,应玚的诗歌成就也不很高,曹丕评为“和而不壮”;徐干的辞赋曾被曹丕认为可与王粲匹敌,但流传至今的只有几篇经过后人删节的残文,所存诗歌也只有四首;只有王粲和刘桢留存的诗赋作品较多,后人对他们作品的评价也较高。
对王粲与刘桢之间诗赋作品成就之高下,历代评论者的意见不尽一致。刘勰推崇王粲,在其《文心雕龙·才略篇》中说:“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稍后的钟嵘,则推崇刘桢,在其《诗品》中将他的诗列为上品,说他的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又说“自陈思已下,桢称独步”。故后人论建安诗,或将王粲与曹植并称,或以刘桢与曹植同论,唐人于頔在《释皎然杼山集序》中论诗歌之发展说:“自建安中,王仲宣、曹子建鼓其风,晋世陆士衡、潘安仁扬其波。”即以王、曹并称。金代元好问的论诗绝句,则以曹、刘并称:
曹刘坐啸虎生凤,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钟嵘在《诗品·总论》中评论建安时代的文学创作说:“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故建安时代的荟萃于邺下的诗人词客远不止七子之数,七子不过是其中较为著名的而已。明人许学夷在《诗源辨体》中也据陈寿《三国志》述及当时邯郸淳、繁钦、路粹、丁仪、丁廙、杨修、荀纬等“亦有文采,而不在七子之列”。除此之外,还有应玚的弟弟应璩、作有《魏鼓吹曲》十二首的缪袭、建安中任朝歌长的吴质以及蔡邕的女儿蔡琰等等,也都是文名垂于青史的诗人。
建安七子在同时“盖将百计”的文人才子中得以崭露头角,除了他们的文采才情外,与他们(除孔融外)在建安中叶常陪同曹丕、曹植在邺都的西园游宴吟咏是密切相关的。西园亦即铜雀园,位于邺都西郊,园中有铜雀台、芙蓉池等等景观,曹氏兄弟及孔融之外的六子常在那里聚会游宴,“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因此在他们的诗中也常提到西园。如曹丕《芙蓉池作》云:“乘辇夜行游,逍遥步西园”,曹植《公宴》云:“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王粲《杂诗》云:“吉日简清时,从君出西园”,都对西园的宴游津津乐道。
西园宴游作为文人雅事,也为后世文人艳羡不已。南朝大诗人谢灵运还以曹丕、曹植及六子的口吻作了《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以想像当时的盛况,唐诗人胡曾在其《咏史诗》中也作了一首《西园》以咏其事:
月满西园夜未央,金风不动邺天凉。高情公子多秋兴,更领诗人入醉乡。
除了想像以外,在有条件的时候,当然也不妨模仿一下。晋代大富豪石崇便曾在他筑于洛阳西北的金谷园中大宴宾客并“各赋诗以叙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南朝大书法家王羲之也与良朋好友在会稽兰亭宴会赋诗,写成著名的《兰亭集序》。直到宋代,当时的大文豪苏轼、黄庭坚、秦观、晁无咎等等,犹曾集会西园,时人画为《西园雅集图》,米芾、杨士奇又都作了《西园雅集图记》,传为文坛之不朽盛事。从这些脍炙人口的文坛盛事,直到《红楼梦》中那些小儿女在大观园中结社题诗,推本溯源,莫不肇始于曹氏兄弟及建安七子的西园宴游。
西园雅集图(局部)(宋 李公麟)
佳话固传,盛事难再,千载以下,仍不免令人向往缅怀。中唐诗人孟云卿《邺城怀古》诗云:
朝发淇水南,将寻北燕路。魏家旧城阙,寥落无人住。伊昔天地屯,曹公独中据。群臣将北面,白日忽西暮。三台竟寂寞,万事良难固,雄图安在哉?衰草沾霜露。崔嵬长河北,尚见应、刘墓。古树藏龙蛇,荒茅伏狐兔。永怀故池馆,数子连章句。逸兴驱山河,雄词变云雾,我行睹遗迹,精爽如可遇。斗酒将酹君,悲风白杨树。
诗共二十四句,前半首十二句感慨曹操雄图未就,身后寥落,后半首十二句即缅怀建安诸子,喟叹他们诗存人亡,只留下古墓供后人凭吊。
如今,上距中唐又已悠悠千载,恐怕建安七子的坟墓也已无迹可觅了,但西园雅集的佳话仍在人们中流传,七子的诗赋仍为人们所传诵,使人们仍然感受到他们的逸兴和豪情而有“精爽如可遇”之感。这就是文学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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