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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官亦隐的心情

  谢朓在南齐永明年间,也曾在竟陵王萧子良门下,为“竟陵八友”之一。子良爱好文学,倾意宾客。炎夏客至,便设瓜果款待。士人及贵臣所作文章,都下令收集编录。这大约是慕汉末曹丕与文士游处的雅事;曹丕便是“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以待客,(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并收录文士作品、为之编集的。萧子良的写作才能并不高,远不能与曹丕相比。但以皇子之尊,礼贤好客,一时间在他周围聚集了不少才学之士。谢朓为其所重,与诸人诗酒唱和,该是颇为愉快的。可是齐武帝死后,政局发生动荡,萧子良忧虞而死。谢朓面临新的政治局面,昔日的安定生活已为陈迹。他被任为宣城太守(今安徽宣城),离开了京城。其心情该是复杂的:既感到时局可虞,仕途坎坷,又为离开是非之地而觉轻快。再说他也是一个有烟霞泉石之癖的人,于是在赴任途中和宣州任上,都写了一些描写山水风景的佳作。《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便是其中有名的一首:
  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者已屡。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
  新林浦在建康(今南京)西南;板桥浦则更在其西南,因古时有浮桥,故名板桥。诗人往宣城,先溯江而行,大约过了当涂之后,再弃舟陆行。瞻望前程,江水漫漫,故曰“江路西南永”。永,水流长的意思。回望京城,但见波浪滔滔流向东北,故曰“归流东北骛”。江水归于大海,所以说“归流”。
  钟嵘曾说谢朓诗善于发端,此诗开首四句也是一个好例。“江路”二句表面上是写江流,但已隐然唤出一前瞻后顾之人。但见去路悠悠,归流浩浩;回望乡国,渺在天末,似透露出一种前程漫漫、往事依依的情绪。当然这只是一种淡淡的惆怅,在若有若无之间。“天际”二句写江天寥廓、云水苍茫景象,可谓妙绝。极目远眺,舟、树均在可见不可见之中,故用“识”、“辨”二字,非常切当。“归舟”是驶往建康方向的船,因与“归流”方向一致,故用“归”字;同时也流露出眷恋京阙的情绪。王夫之称赞此数句为“语有全不及情而情自无限者”(《古诗评选》),自是的评。这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毫无刻意雕锼的痕迹。
  “旅思”二句自述倦于行旅,思绪恍惚;如此只身孤游,已非一次。如诗人永明中曾往荆州(今湖北江陵)任职;也是沿江西上。此次旅程刚刚开始,便已觉疲倦,表明他对周围景观已无新鲜之感,也表明上面所说极目江天之状,并非兴致勃勃地欣赏风景,而是抱着去国怀乡的低抑情绪。但如上文所说,在当时形势下离京出守,虽不得已,却未必不是好事。“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便是说此去宣城,既能做官享受俸禄,又合了幽隐山水之趣。这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不过此种亦仕亦隐的生活,本也是士大夫所向往的。诗人渐行渐远,于水天苍茫之中,身心疲倦之际,顾念及此,也就将初出发时那淡淡的去国之悲抛却了。
  “嚣尘”以下四句便进一步加以申说。嚣尘,此指京都而言。“虽无玄豹姿”二句用《列女传》典故:有陶答子者,治陶三年,名誉不兴,家产却翻了两番。至五年时,返家休息,随车百乘,浩浩荡荡,好不威风。族人杀牛酾酒以贺,其妻却独自抱着孩子哭泣。婆母怒其不吉利,答道:“听说南山有玄豹,处雾雨之中七日,不下山觅食,以求其皮毛润泽,成其文彩,也为了深藏远害。如今先生治陶,家中富了,国家却穷了,这是败亡之征呀?”一年后,陶答子果因贪盗事被诛。谢朓这里是说,自己虽然玄豹之姿,无高行美德,但此去宣城,亦如隐身于南山雨雾之中,总可幽栖远害了。
  这种亦官亦隐的人生态度,在谢朓其他诗中也多有表现。如《始之宣城郡》:“弃置宛洛游,多谢金门里。招招漾轻楫,行行趋岩趾。江海虽未从,山林于此始。”也是说虽未能决然弃官而去,但山林之趣从此可得享受。又在宣城所作《游敬亭山》云:“我行虽纡组,兼得寻幽蹊。……皇恩竟已矣,兹理庶无暌。”皇上的恩宠顾遇是不必想望了,但此亦官亦隐、山林幽赏的乐趣,也希望能长久享受。
  可悲的是谢朓竟未能实现这愿望。他在出守宣城前,曾为萧鸾僚属。萧鸾继承大统,即齐明帝,对他还是信任的。故将他自宣城召回,派往京口(今江苏镇江)任其长子南徐州刺史萧智勇的谘议参军。智勇从小有废疾,故州刺史的具体事务其实多由谢朓掌管,其官衔除谘议参军外,尚有南东海太守、行南徐州事。他对萧鸾颇为感戴,因此,当其岳父王敬则因受萧鸾疑忌、处境危殆、渐蓄异志时,他即向萧鸾告密。王敬则因而被杀,他却超升为尚书吏部郎。他自觉惭惶,从此不敢见妻子,因妻子常胸怀利刃,欲刺他为父报仇。不久萧鸾病死,其子萧宝卷即位,即以淫乐无道著称的东昏侯。其时宝卷乃一少年,由其堂兄萧遥光辅政,遥光便阴谋夺取帝位,且遣人拉拢谢朓。谢朓怕受牵连,又自以为受萧鸾恩遇,不当背叛其子,乃举发其事。遥光大怒,收其下狱。这位开一代诗风的才子,竟瘐毙狱中,终未能如南山玄豹,全身远害。死时仅三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