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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歌自古非知田

  宋代大文学家苏轼,在他的《书王晋卿作〈烟江叠嶂图〉》一诗中这样写道:  
  风流文采磨不尽,水墨自与诗争妍。画山何必山中人?田歌自古非知田。  
  这是苏轼给他的好友王晋卿所作的画《烟江叠嶂图》所配的诗。诗的前二句称赞王晋卿的画水平高超,但在后二句,苏轼却以此引发了他的文艺观点。苏轼认为,就王晋卿的这幅《烟江叠嶂图》画得好来说,那么,要画山,何必一定要山中人才行呢?不是生活在山里的人不也同样能将山画得如此形肖逼真吗?而那些自古以来善于写田歌(此可泛指民歌)的人,从来都是不懂得该如何种田的。
  苏轼的这二句话引发的文艺理论观点虽然很简单,但却与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观点形成了一个尖锐的矛盾。因为在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发展史上,梁代钟嵘就曾经提出了社会生活影响人的创作的问题,他认为“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寒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凡此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说到底,就是文艺必须反映社会现实生活,同时又来源于现实生活的问题。这一观点可以说揭示了文学创作的一个基本规律,因而就被历代批评家、理论家所掌握所运用。比如明代茅坤,在其《龚秀州尚友堂诗序》中就这样说:  
  世所谓能诗者,大由迁臣羁旅,幽人骚客。不然,彼或其挟隽材、负盛气之士,出而曳龟佩鱼,按节拥旄,内之则省闼,外之则边缴,而悲歌慷慨、宴酣淋漓。以诗声相雄长。故其言虽工,而要非《三百》之遗也。  
  茅坤认为,世间真正能写诗的人,都是那些贬谪的官员或羁留在外的人,或者是那些不得志的幽人骚客,即这些人有真正的生活感情。而那些整天出入宫廷,端坐公堂,享受着荣华富贵的官员们,虽然谈起来激昂慷慨,以吟诗一比高下,但却脱离了《三百》(即《诗经》)创作传统,因而也就不能写出好诗来,也就不是什么真正能写诗的人。这种观点,可以说描述了艺术创作的真谛。
  那么,苏轼的观点是否错了呢?
  其实并不然。如果我们仔细分析一下,体味一番,苏轼的观点也同样是正确的。这是因为苏轼讲的是艺术创作中的一个艺术加工的问题。对于创作而言,没有生活实践,没有切身感受固然不行,但仅有生活实践、切身感受而不具备艺术表现的才能、艺术加工的本领也同样不行。我们所熟悉的是,在古代中国,是平民没有文化,而精神文化生产的权利总是掌握在文人士大夫手中。因此,尽管广大人民在具体的生活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产生着种种可贵的真挚感情,但真正要将之表现出来,只能用一种比较粗糙的民歌形式。而这些民歌,真正要具有高度的艺术性还必须依靠文人的艺术加工。比如说至今仍十分脍炙人口的唐代刘禹锡的《竹枝词》,就是采用了民歌形式,在民歌基础上加工的。古代不少文学家都从民歌中汲取过养料以丰富自己的创作,如魏晋建安时的诗歌吸收了汉乐府民歌,有些文人还专写乐府民歌等等。特别是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冯梦龙,还特别喜欢当时流行的民歌。这些民歌,大而言之,可以说能滋养一代文学;小而言之,则滋养了每一个作家的具体创作。因此,如果说,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苏轼在这首《书王晋卿作〈烟江叠嶂图〉》诗所说的“画山何必山中人,田歌自古非知田”,那么就不会认为这种观点与传统的文学理论观点矛盾了。它们一是偏重于讲创作的生活基础,一是偏重于讲艺术创作的表现、艺术加工。这是艺术创作中的两个环节。忽略了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将艺术创作导上邪路,都不会写出感人肺腑、具有经久魅力的艺术作品。而其实,苏轼本人虽然在此处重在强调艺术表现、艺术加工,他也是十分重视生活实践、经验的积累的,也是十分重视那源于生活实践的真实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