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与李贺
元和十一年(816)李贺去世的时候,李商隐还没有出生。可是数十年后,李商隐却给这位从未谋面只是闻名的前辈诗人写了一篇小传,这篇小传不像通常那种传记那样面面俱到,既不叙李贺的仕途履历,也不记李贺的生年死年,却只记了他两件轶事:
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恒从小奚奴,骑蹇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授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
显而易见,在李商隐的心目中,李贺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生时呕心沥血地作诗,死后也被天帝召去作记,生生死死,与诗歌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可是,他的一生“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在社会中郁郁不得志,而寿命也不过二十七岁,疾病缠身,在自然里也不见相容。为什么命运对于诗人那么不公平?难道天地之间竟容不下一个诗人?李商隐不禁仰天长呼:天苍苍而高,那里真有天帝吗?天帝真的有苑圃宫室观阁吗?如果有,那里应该也有这样文采出众的诗人,为什么偏偏要夺走李贺的生命令他上天写记呢?难道这样有才而奇特的诗人不独地下少有,天上也不多吗?那么,是不是只有上苍才怜惜他的才能,而人间却不懂得重视诗人的生命呢?否则,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攻讦诋毁这个天才诗人?
这小传写的是死去的诗人李贺,但李商隐心中肯定也想到了自己,这一连串悲愤的问题是为李贺呼号,但在李商隐心里它们同样是对自身命运的诘难。作为中晚唐最杰出的两位诗人,李贺、李商隐有着相同的命运,有着相同的痛苦,死者对于生者无疑是一面镜子,因为它照示了诗人的未来,生者对于死者无疑有深切的同情,因为他体会到了死者的痛苦心灵。
在这样两个有着相同痛苦的心灵中当然会流出相似的诗篇。李贺出身于贵胄,据《新唐书·李贺传》说他“系出郑王后”,与唐代天子算是同宗,但在他那时已经沾不上什么皇恩了。他父亲还当过一任县令,而他只好去考进士,偏偏由于父亲名“晋肃”,与“进士”谐音,便不能报考,只当了从九品小官。早熟天才的浪漫理想与困迍现实中的险恶世情之间的冲突使李贺心中充满了忧郁,这种忧郁使他内心感到烦闷和压抑,而多病的身体更添他的烦躁和痛苦,烦闷、压抑、痛苦的心灵中终于产生了谲诡怪异、矫激愤懑的诗情。偏偏他又深受道教的影响,道教中一些虚幻荒诞、诡异奇幻的意象便与他的诗情结合起来,写出了许多“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的诗篇。像——
毒虬相视振金环,狻猊猰□吐馋涎。
《公无出门》
离宫散萤天似水,竹黄池冷芙蓉死。
《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
《神弦曲》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飙风。
《神弦》
想象的确极为奇特,但始终令人感到黯淡、死寂、阴森与荒疏,仿佛人间的欢娱,世上的温暖,山川的明媚都与他无缘。在他的眼中,一切都变得鬼气森森,这当然是他痛苦心灵的折光。
同样,李商隐也出身帝宗,《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中他曾说过:“我系本王孙”,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他这一辈已沾不上皇恩。他父亲也当过幕僚小官,而他也东走西奔,为一官半职苦苦乞求,虽然他考了进士,比李贺好一些,但他同样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更加上早年恋爱的失败,中年爱妻的早逝,官场漩涡的折磨,他心灵也充满了痛苦,因此他一样深信道教,也曾试图在那个虚幻的世界中求得心灵的解脱。这种与李贺相似的出身、经历、信仰、追求,使李商隐与李贺“生不相见死相逢”,心有灵犀一点通,在数十年后,为李贺写了这么一篇动情的小传,并继承了李贺的某些诗风。
在李商隐的诗集里,明确标明“效长吉”字样的只有一首,即:
长长汉殿眉,窄窄楚宫衣。镜好鸾空舞,帘疏燕误飞。君王不可问,昨夜约黄归。但偏偏这一首并不具有代表性,另有几首古体诗,如《烧香曲》、《日高》、《无愁果有愁曲》、《海上谣》、《谒山》、《射鱼曲》却更得李贺歌诗的神髓。首先,这些诗里使用了许多奇异谲诡的意象,使诗歌笼罩了一层神奇的色彩,而这些意象又被装点得艳丽华贵、色彩斑烂,于是诗歌的视觉感受又格外鲜明,像“水精眠梦”、“青龙白虎”、“十番红桐”、“系日长绳”、“绿鸭回塘”、“纤纤粉簳”、“兽焰云母”、“金虎含秋”、“玉佩呵光”等等,一下子便把读者引入了一个虚幻而艳丽的世界。
其次,和李贺爱用“死”、“老”、“泣”、“鬼”、“冷”等字一样,李商隐也在这艳丽而神奇的诗境中添上了刺眼的,违背人们审美习惯的、荒疏冷寂的与阴森怪异的词眼,使诗歌在神奇之中又夹杂了诡异,在艳丽之中又羼入了阴冷,构成强烈的感情反差与色彩反差,像“粉蛾帖死屏风上”(《日高》)、“骐驎蹋云天马狞”、“十番红桐一行死”、“白杨别屋鬼迷人”(《无愁果有愁曲》)、“香桃如瘦骨”(《海上谣》)、“一杯春露冷如冰”(《谒山》)、“何繇回作金盘死”(《射鱼曲》),即如钱钟书所说的是“爽肌戛魄之境,酸心刺骨之字”,它给人以荒凉寒苦的感觉。
再次,由于李贺在南朝诗风中受鲍照影响较深,他写的古诗往往跳荡急迫,变幻无定,而李商隐这些诗歌也往往节奏转换较快,即前人所谓“操调险急”,而且主题也往往十分含蓄朦胧,每句诗似乎都明白,但一连串急促的句子快速地集合在一起,它的语意的指向便不清晰了,而由它的情感十分浓郁地去包裹读者。试看李商隐的《烧香曲》:
钿云蟠蟠牙比鱼,孔雀翅尾蛟龙须。漳宫旧样博山炉,楚娇捧笑开芙蕖。入蚕茧绵小分炷,兽焰微红隔云母。白天月泽寒未冰,金虎含笑向东吐。玉珮呵光铜照昏,帘波日暮冲斜门。西来欲上茂陵树,柏梁已失裁桃魂。露庭月井大红气,轻衫薄袖当君意。蜀殿琼人伴夜深,金銮不问残灯事。何当巧吹君怀度,襟灰为土填清露。这首诗不断地变幻韵脚,急促地推出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意象,使得节奏十分细密,而各句之间毫无关联,好像蒙太奇式的镜头分切,又使诗的意脉无迹可寻,意境散乱零碎、变化莫测;一个个奇特怪异的意象或华贵、或黯淡,字面感觉又极为谲诡,这样,全诗就呈现了一种虚荒诞幻的效果。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二引朱彝尊说:“义山学杜者也,间用长吉体,作《射鱼》、《海上》、《燕台》、《河阳》等诗,则多不可解。”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诗本来就不能以“理”来“解”,尤其是这类扑朔迷离的诗,更不可用理念来解剖,只能用心灵体验。如果像冯浩那样强作解人,还自以为“此章尚有可通”,硬把《射鱼曲》说成“悲李卫公贬崖州”,把《谒山》说成“谒令狐”,把《海上谣》说成“叹李卫公贬而郑亚渐危疑”,把这首《烧香曲》说成“宫人入道”,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在这些谲诡的诗歌中,只是表达了诗人面对世界时涌上心来的荒诞感、悲凉感,只是表现了一种扭曲了的痛苦心灵,它才如此地压抑与不可理解,如此地瑰丽而黯淡冷寂,如此地急迫而又无可奈何。
所以,当痛苦的心灵无从宣泄自身的愤懑与绝望时,便只有扭曲为这种诡异朦胧的诗篇了。就像一棵生长在山石夹缝中的小树,当它无法伸展自己的枝叶时,便只有扭曲盘旋,长得奇奇怪怪,卷成一团,君不见清人龚自珍的《病梅馆记》?李贺、李商隐正是那样一株被扭曲的梅树,所以他们才写出了同样奇诡的诗篇。在这些诗篇背后,我们应当看到,有两个不停呻吟的——
同样痛苦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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